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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七年美国
费伯伦把信放在桃花心术书桌上,然后起身。他双手背在身后,走向窗口,沉思的眼神掠过法兹渥庄的草坪和花园,直到看见他祖父为止。
老人坐在轮椅上,膝头盖着毯子,肩上披条棕色的披肩,以抵御春寒料峭。他的发丝已全白,因中风而麻痹的双手打颤。伯伦望着的时候,老人忽然一阵猛咳。一名看护立即现身,过去照顾他。
伯伦转身背对窗口,他无法忍受看见祖父这种脆弱的模样。他记忆中的费洛斯是个老当益壮、性好冒险、精力充沛的男人。这个病痛缠身的白发老头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不过却让他痛苦地了解到,祖孙俩能共度的时光已所剩无几了。
伯伦的父亲费彼得加入北军的时候,他才五岁,留在家中的祖父继续经营法兹渥铁工厂,使费家的财富更为增加。伯伦的父亲到南方去作战之后就没再回来,于是祖父洛斯便身兼父职。伯伦深爱这老人。
他深棕的眼眸又瞥向书桌上的白色信笺。如果还有什么能够让祖父活下去,那就是这个了。要是他们静待由律师、调查员和法院来解决,费洛斯绝对撑不到那一天。
你的代理人已和我联系只想要还你们公道好歹是一家人避免费氏蒙羞保护我们的女儿代理婚姻
随后他瞪视信末的署名良久。
法兹渥公爵费海顿。
这是骗人的,真正的法兹渥公爵就坐在伯伦的窗外。将近五十九年前,费洛斯被可恨的堂弟费仕达骗去了头衔。如今伯伦终于有机会在老人撒手西归前替他把头衔争回来。他自己并不在乎能不能继承爵位。继续待在纽约经营铁工厂他也照样心满意足,不过要是他能替祖父了结这桩心事
他咒骂着把信扔到一旁。没错,海顿不是简单的人物。他知道真相大白后自己绝无胜算,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费洛斯已病弱不堪。筹码握在他手上,他正尽量加以利用。
伯伦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踱向窗口。看护推着他祖父的轮椅,要送他回房。
如果我不赶紧采取行动,他就再也看不到霍克林府邸了。
这时他开始寻思那即将被硬塞给他的费家女儿,不知是何模样。她想必很丑,或是很肥,要不就是有别的毛病,否则早就该嫁给某个有钱的贵族了。不过可没人说他得和她长相厮守。毕竟费洛斯已经七十九岁了。在老人有限的余日,伯伦可以忍耐和那女孩一同生活,无论她究竟有何缺陷。他愿意不惜一切让祖父快乐地过完最后的岁月。
洛斯褪色的棕眸盯着炉火,然而他心中看见的却是过去,他经常回想起发现仕达的欺骗的那一天。
世琛和平常一样生龙活虎地走进书房。"祖父,我回来了,而且还替你带来一个惊喜,一个你的英国同胞。他是我同学,我带他回家度假。"
洛斯纵容地对小孙子微笑,然后起身向客人伸出手。
"祖父,这是皮诺尼。诺尼,这是我祖父费洛斯。"
"幸会,先生。"诺尼说道,握握老人的手。
"你姓皮?我年轻时在英国也认识一个姓皮的。"
诺尼抬头看看他,说道:"说不定我认识你的家人,先生。我觉得您有点像老法兹我公爵。你知道吗?这里和那栋府邸也有些相似,只不过小了些。"
洛斯僵住了。
"当然了,我在想你们可能是亲戚,这里叫做法兹渥庄,您又姓费。您和公爵是亲戚吗?"
"是的。"他突兀地答道。洛斯背向年轻人,朝椅子示意。"坐下,孩子们。"
不可能的,当然。皮诺尼和泰迪不可能有任何关系。泰迪是独生子,他死时他父母都已上了年纪。可是这男孩显然和霍克林府邸的费家人相识,或者至少听说过。
洛斯再度在安乐椅上就坐。"告诉我一些你家人的事吧,诺尼。我想看看我是不是记得你家的人。"
"我家的人可多了,费先生。我祖父有十三个孩子,每一个都尚在人世,我自己又有七个兄弟姐妹。"
"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皮泰迪,第六任林登伯爵。"
洛斯感到额头一阵刺痛。"泰迪?"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皮泰迪?"
"没错。"诺尼笑了。"那么你真的认识他?太好了!这让我觉得好像回到家一样。"
"你祖父还健在?"
"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我想那老战马大概永远也死不了的,他已经八十岁了,身体还和小伙子一样好。要他别骑马他都不肯。我伯父查理很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继位为伯爵的一天,泰迪似乎打算比我们大家活得更久。"
他眼底的刺痛加剧。这一定是误会,泰迪不可能还活着
伯伦看见他弟弟在马厩附近骑马。他一直等到世深注意到自己之后,才开口唤道:"我有话要跟你说,能不能借用你一分钟?"
"当然可以,伯伦。"他弟弟说着手一挥,勒住矫健的黑马。"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山姆。"他对候在马厩门口的马夫说道。"替我好好给它刷刷毛。"
"是的,世琛少爷。"
费世琛俐落、优雅地跳下马背。他注意到伯伦脸上严肃的表情,皱起眉头。"怎么了?伯伦,祖父还好吧?"
"他没事。"
世琛跃过篱笆。
"我有来自英国的消息,费海顿写信来了。"
世琛扬起一道浓眉。
"他提出一个尽量不引人注意,庭外和解的办法。"
"什么办法?"
伯伦走开,世琛苞上去。他偷瞄弟弟一眼。这孩子还年轻,今年才二十三,但是他很聪明,而且热情,让伯伦觉得很像是当年的自己。其实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世琛黑发黑眸,而伯伦则像祖父,有棕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头发两人着实很像。他们都修长、劲瘦,肩膀宽而有力。两人共同的喜好是美食、骏马和漂亮的女人。
"他要我娶他女儿。"
"他什么?"世深叫道。"他一定是在开玩笑。"
"不,他不是开玩笑。"
世琛猛地停下脚步,抓住伯伦的手臂,将他扳过身来。
"老天爷!你还真的在考虑这么做。"
伯伦点头。
"可是他根本站不住脚。现在我们已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祖父当初是受骗离开英国的。只要真相大白,姓皮的可能要坐牢,费海顿一家自然也只有滚蛋,爵位还是祖父的。"
"我知道。"伯伦又举步前行。他的视线在这片土地上游移,这是他的家,他祖父根据记忆中的霍克林府邸所建造的家。
两百亩由高耸砖墙和黑铁门所护卫的林园,环绕着位于长岛的费家大宅。房子本身是三层的砖造建筑,虽有宽敞的房间和所有最现代化的设备,但仍然保存着古老优雅的风味。宅邸四周的花园照料得很好,院子除了严冬以外,花开不断。
伯伦的视线回到他弟弟身上,再度开口。"但是那可能要等上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祖父活不了那么久的。如果我和那女孩结婚,我马上就可以动身到英国去。我们可以住在霍克林府邸,等头衔的事情解决。"
"祖父知道这事吗?"
"还不知道。"
"他不会喜欢的,伯伦。"
"也许不会。"伯伦耸耸肩。"不过等他明白我有多坚决,他会同意的。你知道,世琛,我们离开以后,这里的一切就要由你负责了。"
世琛脸上忽然露出笑容。"我会的,或许会是一项有趣的挑战。我能不能帮你收拾行李,伯伦?"
伯伦笑着拥住他弟弟的肩头。"那么你是不介意在我们不在的时候负起责任了?我知道以前我们向来都计划在你离开学校之后一同经营,但是""别担心。"世琛向他保证,笑容转为严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把这里照管得有声有色,直到你回来为止。只要你别忘了回来就好,伯伦。"
洛斯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半睡半醒间作的梦,将他一生的点点滴滴拼凑起来。
二十岁,在惊涛骇浪中航向美国,接下来的几个月钱很快就花掉了,然而对英国的情况毫无头绪。仕达来信解释说,唯一能拯救他的方法,就是让世人以为他已葬身大海,连尸体也找不回来。第十一任法兹握公爵费洛斯死了,但是费洛斯这个人还活在世上。
二十二岁,在铁工厂工作,三餐不继,但是意志坚强。他和毫无感情可言的老板的女儿结了婚。包伊莎是个尖酸且无味的女人。
二十四岁,他的独生子彼得出生。他对这儿子几乎毫无了解,因为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他主要的心思花在建立已改名为法兹渥的铁工厂上。他决心再也不要尝到贫穷的滋味。
三十三岁,伊莎去世,兴建长岛的法兹渥庄,生活空虚,寻思当初皮泰迪假若未坠马,一切将如何不同。在拚命赚钱中寻找快乐,但终归徒劳。
四十六岁,彼得与善良、美丽的黛安结婚。黛安为法兹渥庄带来了生气,教会他把握现在,不再追悔过往的也是黛安。
五十二岁,他的长孙伯伦诞生,带给他真正的快乐。
五十七岁,世琛出世,而黛安却死于产褥热。同年,彼得也在亚特兰大之役中阵亡。继之而来的美好岁月,抚养孙儿,教他们骑射,训练他们成为绅士英国绅士,最后,等他俩年纪够大了,将自己如何失去爵衔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并警告他们酗酒的害处。
然而当时他的话中并不带苦涩,苦涩终究消失了。
直到皮诺尼粉碎了他内心的平静为止。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伯伦坐在椅子上,面对祖父。"这不是你让不让我做的问题,我已经决定了。"
洛斯缓缓摇头,他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伯伦。"你不认识那女孩,也不爱她,千万别为了两人相爱以外的理由而结婚,孩子。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听我说,祖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就等你到了英国以后再说吧,先和她见见面。"
伯伦顽固地摇头。"海顿也是个很精的人,祖父。代理婚姻是我们所达成的协议。所以等我见到那女孩之后,便绝不可能临阵脱逃。"他倾身将一手放在祖父膝头。"听我说,我们做好法律方面的安排,并且举行婚礼。然后等这里一切就绪,你就前往英国。我要带你回家,祖父,回到格劳塞斯特郡和霍克林府。真正的霍克林府,而不是美国的复制品,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祖父。"
伯伦听见洛斯低语着"家"时,便知道自己赢了。
"夫人在小客厅等着您。"鲍曼说着,接过公爵的骑帽和衣服。
费海顿无言地对管家点点头,随即穿越大厅,马靴的跟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尖锐的响声。"今天可真是个骑马的好天气,莎拉。"他走进小客厅时说道。
费莎拉很快地站了起来。她年已四十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他们两夫妻是同类的人,都酷嗜享乐,从不放过寻欢作乐的机会。这八成是这些年来两人相处融洽的原因。
"海顿,你上哪儿去了?"她厉声问道。
他讶然地扬起眉毛。"怎么,当然是去骑马。我跟你说过的,出了什么差错吗?"
"出了什么差错?没有一件事情对劲!"她在空中挥挥手。"要是你那个那个堂侄不肯娶伊莲怎么办?要是他们已得知真相了,那该怎么办?你马上就会失去爵衔,我们快要一文不名了。我们的女儿是个疯子。而你却出去骑你那匹天杀的马,好像天塌下来有人顶似的。"
"莎拉,莎拉。"海顿走过去用手圈住她,好言相劝。"你不用担心成这样。皱眉会让你眼睛四周起皱纹的。"他吻吻她的前额。
她挣开他。"说真的。海顿,有时候你真让人受不了。"
他笑着从一旁桌上的水晶酒瓶替自己斟了杯白兰地。"假如你担心的是费伯伦不会接受我们的条件,那么大可不必。他会接受的,据我所知,老洛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如果他想再见到霍克林府邸,并且恢复头衔,那年轻人就非接受不可。花点小钱,娶了我们的女儿就可以马上解决这件家务事,并不算过分嘛,是吧?"
"等他见到伊莲呢?到时候怎么办?"莎拉质问道。
海顿转身斜倚在桌上蹑酒。"这是什么?莎拉,为人母的关怀吗?得了吧!到时候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和我们一样,把她和那个老婆娘关在一起。她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同的。"
"你把我们说得这么残忍,海顿。"
"我们是很残忍啊!亲爱的莎拉。难道你从前没注意到吗?"
她被火焰所包围,死神的灼热手指即将把她烧焦。有力的手臂伸向她,抱住她。有人快死了。她尖叫起来。
"好了,伊莲,亲爱的。好了,茉莉在这儿呢!你的茉莉在这里。"
她在打转,打转。
"来吧,醒醒,亲爱的,醒醒。"
一只手触摸着她的脸颊,将她从可怖的黑色深渊中拉回。慢慢地,她睁开了眼睛。
"好了,这样才对。你该吃葯了,亲爱的。"
房中灯光暗淡,而且似乎缓缓转动着。房里好像没有人,一阵惊惶攫住了她。她伸出手去摸索,想要找到一直在和自己说话的那个女人。
"别动,伊莲。你病得很重。"
她迅速在枕头上转过头,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翻身俯卧,头垂在床边,把胃里的东西朝痰盂里吐了个干净。
哀慰的双手轻拍着她的背。"可怜的女孩!"一个声音柔声表示。"我可怜的女孩,我可怜的伊莲。"
她试着清楚地思考。跟自己说话的这个女人是谁?她在哪里?可是一切都毫无意义,所有的事物都遥远而模糊。
"伊莲小姐?"
一条湿巾触着她的唇,她用无力的手指抓住它,拭去呕吐的痕迹,随后又慢慢翻身平躺。这回她的视线找到那女人了。
她身穿黑灰的条纹长衫,还有一条白围裙。一头既灰且卷的红发,大部分都藏在一顶白帽下。满是皱纹而慈祥的脸上有一双深绿的眼睛。"好了,舒服些了吗?小姐。"
她张口欲言,方才觉得喉咙沙哑且酸痛。她默不作声地又闭上了嘴。
"这样才对,亲爱的,你不可以说话。大夫说你一定要让喉咙好好休息。你生了场大病,伊莲小姐。"
谁是伊莲小姐?是她自己吗?这女人又是谁?茉莉。她听见她自己这么说吗?茉莉在这里。茉莉是不是她的看护?她的头好痛、好昏。她会不会再吐?
"来吧,把葯吃了,小姐。要是公爵夫人看见你没吃,她会很不高兴的。"茉莉将一根汤匙伸向她。
大火,那么她并不是做梦了。曾经有过一场大火,所以她才会生病,她的喉咙才会痛。
"大火"她沙哑地低语。"大火里有一个人。"
茉莉把她还没碰过的汤匙又收回去。她摇头。"什么大火啊?小姐。"
她摸摸喉咙。"火"
茉莉苍老的手又去摸她的脸。她的语气温柔,满含关切。"是你梦到起火了。拜托你,亲爱的,你一定得把它忘记,你一定要好起来。"
只是梦?可是她困惑地闭上眼睛。
"现在来吧,伊莲小姐,把葯吃下去。"
她逼着自己把眼皮张开。茉莉把汤匙又送到她唇边了。她听话地张开嘴,咽下那苦涩的液体。
"现在好了,没事了。"茉莉轻声说道。
她抬眼望向那妇人。"我是伊莲?"她问道。
茉莉眼中含泪,泪水随即夺眶而出。她掀起围裙角擦脸时,逸出一声低泣。"是啊,小姐。你是我的伊莲,你一直都是我的伊莲。"
"我不"她的眼皮合上,她觉得自己好像飘走了。"不觉得自己是伊莲。"
通往霍克林府邸的车道,在高大的林木间蜿蜒将近一英里。阳光和阴影交错在车篷上闪过,几乎使伯伦为之目眩,他掉头去注视他祖父。他可以感觉到老人期待看见阔别六十年的祖宅时的紧张和焦虑。
远渡重洋的旅程对老人而言是不小的折磨,伯伦不时疑心他祖父是否能撑到英格兰,更别说恢复头衔了。紧张虽使洛斯的皱纹加深不少,不过这一年多以来,从未见他的精神如此好过。他的手不再发抖,也不再成天委靡不振。他的棕眸中出现新的光芒。回到英国似乎让费洛斯整个人年轻起来。
"伯伦,现在它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你眼前。"
他听话地将视线转向窗外。森林倏地开展,他们就此置身于八月的艳阳下,蓝天里没有一丝云。这时,伯伦看见了霍克林府邸。
三层的灰石巨宅傲然耸立在如茵的草坪间。霍克林府邸超过一百个的房间,足足媲美国的费家大宅大了五倍有余。但是两者之间相似之处实在太明显,伯伦几几乎要以为自己并未离开长岛的家。
"真是太奇妙了,祖父。看起来和法兹渥庄简直一样,就连花园也不例外。"
洛斯的棕眼闪着光芒。"是啊,确实是这样。"他答道,口气有一丝惊叹的意味。"有时候我也不能确定。这么久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不过并没有,不是吗?"惊叹转为自豪。
伯伦含笑靠回椅背上。无论接下来的一小时或数星期会发生什么事,此刻他祖父脸上的表情就让一切都值得了。就连他"妻子"这档事也没使他的心情变坏。事实上,自从代理婚礼在纽约完成以后,伯伦早就把伊莲小姐抛在脑后。不过要不了多久,就得被迫想到她了。
马车在正门的列柱前停下。
"我不需要坐轮椅。"洛斯坚决地表示。"我要用自己的两条腿来面对他们。"
马上有两名司阎打开马车门,把洛斯扶下车。伯伦随后下车,视线再度扫向眼前的巨邸。他不禁纳闷一家人要那么多房间做什么。
一名脸色正经,一看便知是宅中总管的绅士已在门口恭候多时。"公爵和夫人在大厅里,洛斯大人。"他点点头。"请随我来。"
"你这家伙叫什么名字?"洛斯厉声问道,使总管停下脚步。
"鲍曼,大人。"
"好,鲍曼,你用不着替我带路。我知道大厅在哪里。"
"遵命,大人。"鲍曼再次点头,脸上毫无表情。
洛斯朝孙子笑笑。"这边走,伯伦。"
伯伦跟在洛斯身后穿过门厅,绕过大扶梯,又经过一处内庭,老人脚底下似乎装了弹簧一样。
洛斯在大厅门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孙子。"你准备好了吗?孩子。"
"我准备好了,阁下。"他答道,露齿而笑。
"看哪!"茉莉叫道,退后一步。"这几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漂亮,小姐。"
"我我想今天我的精神比较好。头没那么昏了,谢谢你替我洗头。"
茉莉把女孩背后的靠枕拍松。"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伊莲小姐。我说过今天大家要给你一个惊喜。"
"茉莉,你能不能叫我巧琪?这个名字很好听,我我想做巧琪。"
"哦,小姐。"红发妇人说着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每当你假装别人的时候,公爵有多不高兴,尤其是今天,小姐。"
一如往常,她的思绪混乱。她似乎已昏昏沉沉地过了好几个礼拜,在她清醒的时候,会试着把现实与梦境分开,但是好难。除了房间里的四面墙壁以外,她好像什么也记不起来。就连她的双亲,法兹渥公爵夫妇,对她而言也像是陌生人。
"可是,茉莉,我跟你说过我觉得己不是伊莲。我觉得我是巧琪。"她坚称。"你叫我伊莲的时候我我总是以为你在和别人说话。"
茉莉又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执起女孩的手。"小姐,伊莲小姐从小就由我带大的。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她眼中出现泪水。她清清嗓子,抹去眼泪。"好了,你就是她,不管你觉不觉得都一样,千万不要假装是别人,惹公爵和夫人生气。不然他们又会去把大夫找来,逼你吃更多那种葯。你也知道吃那么多葯总是会让你觉得很难过,小姐。自从每天只需要吃两次以后,你就觉得好多了。"
"好吧,茉莉。"她捏捏保姆的手。"我保证什么也不说。"她笑了。"可是如果我心里想自己是巧棋,应该没关系吧?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让我觉得自在多了。"
茉莉眼中再次涌上泪水,她俯身亲吻女孩的额头。"是的,亲爱的,如果你觉得那样比较好,茉莉不会反对。你高兴叫什么名字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好,你可以把自己想成是维多利亚女王陛下。我只想要你好起来,亲爱的。"
洛斯推开大厅的门大剌剌地走进去。老人在房中停下时,伯伦急忙在他身边站定。
费海顿和费莎拉坐在尽头处的椅子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随即起身。四人默默互视,室内寂静无声。
伯伦的目光首先转向海顿。他有费家人的身高和长直的鼻梁,然而他的下巴软弱,前额的发线也已后退。他胖胖的身体裹在厚绒外套里,前襟有丝质镶边。他的背心领口开得很低,以便露出丝领巾和其上的浆挺高领。背心口袋外面还挂了一截金表链。
莎拉也穿着同样高雅的红色巴黎式长衫。长衫的式样强调出她起伏有致的曲线,朱红则为她象牙般白皙的容颜增添颜色。金发梳成高耸卷曲的式样,以镶红宝石的珍珠发梳固定。她无疑是个美女,年龄并未使她的美减色。
伯伦确信他俩这一身打扮花的是法兹渥铁工厂的钱。他知道霍克林府邸只不过是个富丽堂皇的空壳子,法兹渥公爵名下的财产已接近零。难怪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对流亡海外的富有亲戚敞臂相迎。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海顿。"洛斯堂伯,您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他上前伸出一只欢迎的手。"真高兴您平安回到英国,我们一直在期待您回来。"
"想必如此。"洛斯冷然说道,和他握了手。
"你一定就是伯伦了。老天爷,你简直就是第九任公爵的翻版。等你看过他的肖像你就知道了。你看看他,莎拉。一看就知道是个费家人,小伙子,欢迎到霍克林府来。"
"谢谢你,大人。"他拒绝称呼海顿为"阁下",这称谓是专为他祖父而保留的。
"相信你已收到我的信,这里一切也就绪。"
海顿似乎对伯伦的直率有点吃惊。他清清嗓子。
"是啊!一切都已就绪。我们要尽快去和伦敦的律师接洽。依照我们的协议,有关我父亲和
皮泰迪的部分绝对不公开,只让新闻界知道失踪的法兹渥公爵费洛斯回到英国来,将恢复当初误由
他堂弟所继承的爵衔。
"海顿紧张地用手顺顺日渐稀薄的头发,再次清嗓子。他始终不曾正面迎接伯伦的视线。
"莎拉和我,当然也会依照协议搬到伦敦去住。我们大部分的东西和家什已经搬过去了,我想日
子应该还是可以过得挺舒服。"
我们给他们的那笔钱,想必能让他们过得不只是"舒服"而已,伯伦想道,蹙起眉头。海顿不是把他当白痴,就是以为心肠软好欺负。
"我确信你们可以过得'非常'舒服的,堂叔。"伯伦说道,口气满是鄙夷。
"是啊那么"海顿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说过,这里的一切已就绪。"
"我的新娘呢?"
"你们的婚姻已经正式注过册了,伯伦。"莎拉仪态优雅地朝三位男士走过来。
伯伦让视线在客厅绕了一圈,方才回到这位卸任的公爵夫人身上。"那么她为何不在这里?"
莎拉和海顿在回答伯伦的问题以前,交换了焦虑的目光。海顿说道:"小女已经病了很久,没办法下来见客。"
原来如此。他的新娘有病,他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知道那女孩一定有问题,否则他们早就替她找到有钱夫婿了。毕竟她已二十一岁。
"我能不能看看她?"
他们再度互换眼神,这回开口的仍然是海顿。"我们先坐下来谈谈好吧?我们想在带你去见伊莲之前,先把她的情况告诉你。
有人轻敲她的卧室门。茉莉从一张脚凳上起身,过去应门。她掏出围裙口袋里的钥匙开锁,然后把门拉开一条缝。
"他们已经来了。"一个女声低语道。"现在和公爵夫妇在一起。"
"谢谢你了,爱丝。"茉莉轻声答道。她掩上门,但并未和平常一样上锁。她转身,背抵着门。"他来了,小姐。"
巧琪纳闷自己是否应该知道茉莉说的是谁。今早茉莉在帮她洗过头之后,是跟她提起过一件事。要是她脑筋清楚的话,应该记得起来才对。每天午睡醒来,她总是会有这种感觉。每次吃过午饭,茉莉就会倒一匙苦葯给她,而她虽然不愿意,还是会乖乖地吃下去。随后茉莉便坐在一旁和她闲扯,直到她入睡为止。她总是会做些奇怪又不连续的梦。等她醒了以后,经常觉得茫然、害怕。
"是谁来了?茉莉。"她问道,强迫自己把精神集中在这个问题上面。
"你的丈夫伯伦爵士,小姐。这就是我们给你的惊喜,他终于来了。"
"我的丈夫?"她起了戒心。"我有丈夫?"
"哦,是啊,伊莲小姐。他是个好人,一直都住在美国,不过他是个真正的英国贵族是公爵的继承人。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公爵夫人,亲爱的。想想看,霍克林府邸的公爵夫人。"
巧琪感到一阵惊慌。"可是可是茉莉,我不记得他!"失去记忆实在太可怕了,有许多次她因为记起往事的沮丧和恐惧而尖叫、哭泣。然而这次是最糟的。不记得自己有丈夫。有一个记不起他的长相和名字的丈夫。
茉莉马上来到她床边。"没关系,小姐。"她劝慰道。"你当然不记得他了,你和他从未见过面。"
"从未见过面"她用手指按压太阳穴,闭上眼睛。一个从未谋面的丈夫?哦,为什么她弄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既然我们从未见过,他怎会是我的丈夫?"
"这桩婚事是公爵安排的,亲爱的。两个月以前,代理人替你完成了婚礼。"
"我不记得了。"她呻吟道。最后,她终于大声说出这段日子以来的疑惧。"茉莉?我的病是我的心智出了问题,对不对?"
茉莉的脸色发白,没有作答。
"我不只虚弱、生病,我我的心智有问题,所以我才记不起你说的那些事情。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我才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得。"
"公爵和夫人一向很少来看你,小姐。"茉莉答道,她的口气明白表示出她对怠忽双亲的观感。"我的女孩没什么机会认识他们。"
"他们因我长年卧病而引以为耻。我是不是一直都在生病,茉莉?一辈子都在生病?"
保姆和往常一样在巧琪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你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努力去试,就可以好起来。"
"我可以吗?"巧淇说道。
"是的,亲爱的,你可以。"茉莉答道,随即欣然补充:"现在让我替你梳头。想不想穿一件公爵夫人送来的新衣?新娘和她的新婚夫婿第一次相见,可不是每天都会有的事。"
费莎拉一派雍容地抬起下巴。"事实上,伯伦,小女从小便为精神方面的疾病所苦,她从未被引入社交界。这些年来,她一直和负责照顾她的保姆住在霍克林府邸,不出大门一步,有时一连好几个月她都很正常,我们就以为可是后来"莎拉住口不言,瞪着自己紧握在膝头的双手。
"什么样的精神疾病?"伯伦问道,深深皱着眉头。
海顿拍拍他妻子的手,然后望向他的新女婿。"通常就是做做梦之类的小事。她生活在持续的茫然状态中,有时她以为自己是别人,或许也只是她在假装自己是别人;我们始终无法断定,可是"他又望望莎拉,压低嗓门。"可是现在情况更坏了。几星期前提醒一下,是在婚事早就安排好之后伊莲到老育儿室放火。整个东北翼,甚至整座宅邸,都可能付之一炬。幸亏我们好运,只有育儿室被焚毁。不幸有一名仆人在试着救伊莲的时候丧生。"
"小女被一根掉下来的屋梁击中,"莎拉接口道。"差点送命。她对火灾和那个女孩之死毫无记忆,事实上,她根本完全失去了记忆。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便卧床不起。"莎拉自胸前抽出一条精细的手绢轻拭眼睛。
海顿默默凝视妻子一阵,随后继续说道:"伊莲得了所谓的失忆症。她的医生说这种病是无葯可治的。患病的原因可能是头部受伤也可能是她精神失常的一种症状。如果她正常的话,就很可能某一天忽然清醒过来,记起一切。可是当然了,她并不正常。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恢复记忆了。我们我们现在把她锁在自己的房间里,随时都有人陪着她。这样对大家比较安全。要是我们早知道伊莲具有危险性的话,那可怜的女仆或许仍然活着,这将是我们一生无法忘怀的悲剧。"
伯伦感到祖父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也明白他的想法。洛斯曾警告他,在见到那女孩之前千万不能娶她,如今情况比他原先预料的还糟。不过他曾誓言,只要祖父能得回头衔,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绝不会让自己后悔。
"伯伦,我的孩子,"海顿继续说道。"我们彼此开诚布公。或许这次安排对你而言并不公平,但是你必须记住,我们即将失去所有,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女儿。我们爱她,而她又相当无助。我们无法忍受想到她被关在关在精神病院里。"
伯伦很难让自己相信堂叔和堂婶会是如此慈祥的双亲。不过,这番话着实无可非难。伯伦起身,以严肃的语气表示:"我能谅解,海顿大人。现在,我想见见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