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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见俊再次召集了内阁。
妁慈收拾收拾,照旧出门闲逛,权做回避。
她怕见俊病情再有反复,身边没人照应,便没走多远,只沿着金水河往南走了几步,找了块宽敞地方,陈上屏风,开始练琴。
她自从进了太傅府后才开始学琴,没什么天分,平日里也惫懒,因此堂姐妹六个,数她琴技最糟糕。不过她性格朗阔,不扭捏雕琢,乐师说她“琴意”不错,有林下之风。
元禄也说若不听琴音,她倒真有些“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意态。
因此她坐下来拨弦,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是一时仰慕一时茫然。只觉她弹琴时仪态说不出的潇洒闲适,几乎就是个世外高人。但是那琴音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琴谱出错了,串曲了?
妁慈看到她们东张西望,一面随意拨捻,一面忍俊不禁——她实在不忍告诉她们:不用找了,就是我弹跑调了。
天色依旧阴沉,连太阳都是惨白的一抹。不过这并不妨碍妁慈的逸兴。
金水河水碧如蓝,柳垂如丝,桥如玉带。无风无波之时,对岸宫殿映入水中,上有鸿雁当空飞过,别样沉静。秋水长天,天然已是一曲清韵。
但这清韵的基调却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她初到汴京,正是三月三日上汜节。柳绦新绿,桃花乍开,城外金水河中春波涌动,两岸游人如织。两岸货摊栉次鳞比,儿童摇着拨浪鼓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姑娘们两鬓簪着最美的桃花,游人攀折了柳条一路指点。就连勾栏女也租了画舫,挥着帕子顺水揽客。就在中午最热闹的时候,不甘寂寞的人唱起了清歌,嗓音高亢嘹亮,直冲云霄。
那才是最美的调子。
妁慈回忆着那调子勾了勾弦,忽然听到对面起了箫声,一缠一和,渐高渐远,竟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手上一错,霎时破了音。
却不想箫声竟也跟着回转,将破音带过,重新找回了主调。
妁慈略有些恍神。
——三年不见,元禄的箫艺确实是大大长进了。
妁慈停了手,只静静的听着他吹奏。
也许因为元禄长相性格实在戳不到她的萌点,所以在与元禄时常见面那五年里,她一直都心不在焉。元禄离开三年,她甚至不曾想起过他一次。
但是当他回来,有些记忆便无可回避的清晰起来。
她还记得那个阳春三月,他立在柳枝上,用简陋的柳管吵醒她的春眠。对她说:“日后你就算见不到我,只要听到我的哨声,就知道我来看你了。这样就不寂寞了吧。”
那时她笑答:“你以为是唤小狗呢?”
本来是玩笑话,元禄却当了真,笑道:“你非要计较的话,那就我来当小狗吧。你想我的时候,就吹一声柳哨,不管我在哪儿,都一定马上赶过来,好不好?”
妁慈调笑道:“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来了?”
他为此想了一整日。第二天来的时候,手里便带了一管箫,神情里不无得意“若我来了,便在墙外为你吹箫。你若喜欢,就弹琴,咱们琴箫和鸣,说不定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但最初的时候,他的箫声杂乱得不能听,枉论琴箫和鸣。他第一次奏出完整的曲调时,妁慈正发烧昏睡在床,头痛耳鸣,难受得得几乎死掉。他在墙外对着谱子,一个音一个音的找,箫声一断一续,彻夜未停。
等到妁慈意识到是他在外面,起身拨了两下琴弦,箫声才停了下来。
那之后他的箫艺日渐高明,终于行云流水般挥洒自如。
她很想单纯做一个听客,甚至做他的钟子期也可以。
可惜她从没想过要因此爱上他
箫声很快寥落沉寂下来。
宫女们张望一番,终于找到了来源,齐整整的向金水河对岸瞭望。
元禄正立在玉带桥上,柳绦水光,风姿卓然。目光所向,年轻的小姑娘们个个心猿意马。
妁慈不愿与他做河汉相望状,便对身边一个小宫女道:“去请元禄过来说话吧。”小宫女红着脸疾步去了。剩下几个一阵叽叽喳喳。
少女聚集的地方,俊美的男人纵不能撩起情思,也是难得的赏心悦目消遣。
妁慈无奈提醒:“帏帐。”她们才从兴奋中回神,将屏风挪了挪,挡在妁慈前面——叔嫂间避讳是多是少并无定制,但老太君都提醒过了,还是谨慎为妙。
元禄很快来到近前,跟妁慈见过礼。而后便立在屏风后,沉默不语。
妁慈便主动开口:“元禄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见俊答道:“来探视陛下。”
他一向都是多话的人,以前相遇时他没认出妁慈,也还要调侃她是渔婆。但这两次正面跟她遇着了,却惜字如金。连妁慈都能感觉到他的压抑。
妁慈自然更不敢跟他松懈了,“陛下正跟内阁议事,元禄可要等着?”
元禄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等一等吧。”
妁慈只好吩咐道:“给元禄看座。”
这么隔着一道屏风相顾无言,无疑更痴男怨女、引人遐思,因此元禄一坐下,妁慈便站起来,说:“元禄暂且等着,我还有些事要先离开。莺歌紫菀随我去,其他人在这里应着吧。”
妁慈才走几步,忽听到背后元禄说:“皇后琴声里多有追怀,伤今而忆昔,皇后可是对……”
妁慈打断他,淡然道:“元禄听错了。”
——便是他真这么想,这话也不该说。以他的聪明,如何连这点轻重都掂不清?可见什么谨慎识趣从来都不是他的本色。
见俊与内阁议事还没结束,这些日子该处置的杂务她也都解决了,妁慈实在想不出其他打发时间的事,便干脆去厨房又煲了一罐汤,不过元禄说得确实没错。她怀念那年河畔肆无忌惮的放歌。
她也很清楚这次难得一见的烦闷从何而来——或许她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样刀枪不入,见俊有意无意的猜疑防备其实已经能伤到她了。
飞鸿踏雪泥,终究还是印下了指爪。不知振翅飞走时,是否一如往昔的快慰。
见俊这次议事并没有很久。
无论是高宦成还是其余的人,其实都很希望内阁能进新人,以打破眼前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否则就算这次的事勉强解决了,日后他们俩拉锯也会没完没了。一个只管吵架不管拿主意的内阁,他们都能想象到最终的结局。
何况见俊提名的阿廉也是他们心目中最佳的人选。
阿廉早在当年及第时,便被太皇帝看做是邵博之后可托孤寄命的治世良臣,虽为人处事多少有些非主流,却仍被当做君子楷模,声望很高。而且他资历不深不浅,三朝老臣,却又比高宦成还年轻。
更妙的是此人不识抬举,连邵博的面子都不看,肯定不会拉帮结派。可谓独苗一颗,毫无根基。既能打破平衡,又不会威胁到谁。
这个不识抬举的非主流忽然被抬举入阁,连脸色都不曾变一下,先催促见俊拿主意解决西北的问题。而后言简意赅,将局势大略讲了一下,就拿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见俊对他很满意,因为他每句话见俊都听懂了,而且见俊问了他那么多,他也从头到尾都没露出“幼主昏昧至此,老臣有愧先皇”的痛悔不堪的表情,虽然还没到决战的时候……但是,终于要与希提刀兵相见了。
内阁诸臣退出去的时候,正巧见俊也该吃药了。
妁慈端着药进去时,见俊正抱着枕头,把下颌顶在上面。小小一团就跟熊猫似的。
妁慈笑着走过去,见俊嘟了嘟嘴,身子一转就背过身去了。
“皇后跟元禄聊得开心吗”
……你还有完没完了。
“托皇上的福,挺开心的。”妁慈说着坐到她旁边,直接伸手挑起他的下颌,扭回来,笑道,“吃药了。”
见俊别扭的又转回去,“又弹琴又吹箫,聊得那么开心,怎么还记得朕没吃药……”
妁慈无奈道:“你不吃我走了。”
说完起身作势离开,谁知她坐下时见俊就偷偷攥住了她的绦带,她一起身结扣便被拽开了。妁慈不由叫了一声,忙用手收住上身绕襟。
见俊本来只是怕她走才拉着她衣服,并没料到有这种福利。听到声音回头看去,脸上先跟着红了一红。
妁慈拽了拽绦带,见俊仍神游天外的脑补着,却不松手。妁慈有些羞恼,脸上越发的烧起来,便抬手挑了银钩,放下床架上的帘子来,把见俊挡在里面,自己回身去开衣橱。
见俊这才回神,笑眯眯拽着帘子探出头来看,妁慈随手扯了件衣服丢到他头上去,“不怕长针眼啊你。”
见俊嘟囔着:“朕是明媒正娶……”忽然“啊”了一声,笑道,“皇后回头回头。”
妁慈拢着衣襟略偏了偏头,看到见俊手上正挑着个肚兜似笑非笑。她终于忍无可忍,从里面拽出最厚重的一件,砸到他身上去,“叫你没正经!”
妁慈选了条带玉钩的腰带重新扎好。见俊正抱着她的衣服猫一样无聊的在床上翻滚着,抱怨“朕是明媒正娶明媒正娶明媒正娶……”
妁慈瞅准了,弹了他一个脑瓜儿,“起来吃药了。一会儿元禄要来晋见,别让他看笑话了。”
见俊停下来眯着眼睛望着她,忽然再次蔫掉,蒙住头委屈道:“皇后跟元禄聊得开心,还管朕做什么,见俊没见妁慈这般疾言厉色,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应。
妁慈见他呆了,才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上前把他怀里的衣物拽出来,扶他做好了,道“喏,可以吃药了吧。”
见俊终于乖巧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