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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mas前夕,教堂一改平日的庄严肃穆,点缀得如童话般缤纷美丽,热情洋溢的气氛,与阴寒得可以拧出水来的天色形成强烈对比。
昨夜的宿醉,为今晨添上了无法抑遏的痛楚。研玺勉强撑着胀疼欲裂的头,西装笔挺等候新娘的到来。他揉着疲惫干涩的双眼,尚未完全清醒的脑子混沌运作着:天注定,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专程由美国赶回来主持婚事的夏家二老,虽不解儿子为何在新婚之日强颜欢笑,神色迥异;但在父母一番关心后,研玺从容辩称自己因为工作忙,又得打理结婚的一些杂事,所以分身乏术累垮了。他们一听,想想也有道理,也就不疑有他,笑着要研玺在蜜月旅行时好好放松一下自己,然后,马上又绽开和蔼的笑容招呼诸亲友,这个握手、那个寒暄的,忙得不亦乐乎。
夏家二老的心情,可真是欢快得上了天。他们活了一大把年纪,最期待、最乐见的,不就是这一天见到儿子成家立业的一天。
其实,对佳卉这个准媳妇,他们也谈不上满意不满意,毕竟自从吴家父母去世后,移居美国的他们就不曾再见过她,印象中那个老缠着他们喊“伯父”、“伯母”的小女孩虽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却不免多了些陌生和隔阂。想当年,他们本欲模仿古代,开玩笑要吴家父母作主,将佳卉许配给他们家研玺;后来想想,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时兴自由恋爱,早已不信媒妁之言、指腹为婚这一套,父母再无左右之理,于是说说作罢。
只是,万万没料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事情的发展竟跟当初预想的没两样!如此这般,或许就是缘吧,夏家父母聊到这儿,觉得有趣,又笑得合不拢嘴。
“老伴,多了个媳妇,就像多了个女儿,我真的好开心。”高挽着发髻,穿着一袭藕紫色旗袍的夏妈妈对着身旁的夏爸爸说道。
“说的是,”夏爸爸将大手覆上她白皙的手背,赞许地轻轻拍了拍。“我们可要好好疼爱这个乖媳妇,将来‘回老家’后,对老吴他们也有个交代。”他知道,婚姻专家时常讨论的婆媳问题,在他们家是绝对不会发生的,除非他们即将迎娶进门的,是一个恶媳妇。
“呸呸呸,大喜日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真是的!”夏妈妈挥着手笑骂着,其实并不真的反对他的话。她望着夏爸爸灰白的鬓发,感叹自己的儿子与他爸爸三十前的英挺一模样!禁不住泛起感动的泪光,眼角的鱼尾纹也弯成一道道欣慰的弧度。
“老婆呀,都七老八十了,还这样掉眼泪,不难为情啊?”夏爸爸将夏妈妈胸前的珍珠项练调正,一颗颗浑圆剔透的珍珠与她眼眶中的晶莹争相竞妍。
“老头子,你就是嘴硬!谁不知道你只是爱面子,其实你比我更激动、更兴奋。”夏妈妈带着笑调侃夏爸爸,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这厢虽是既感动又兴奋,那厢却不然。
载着佳卉朝着教堂赶来的俊良,就像吞了炸葯一样火冒三丈,不停地责备身旁的小妹。
导火线是昨晚的一幕,今俊良差点气得休克的一幕!
昨晚,佳卉在外头狂欢,与狐群狗党们享受所谓的“单身party”庆幸如意郎君即将手到擒来;而细心的俊良,则像老妈子一样整理着偌大的房子。
一想到明天以后,妹妹就要搬离这栋与他同住了二十几年的大房子,与研玺组织另一个家庭,俊良的心中不免矛盾复杂,既是欣慰,又是不舍。不过,总的来说,妹妹的脾气晴雨迥异、刁蛮任性,他比谁都了解,他想,研玺的确是唯一能够收服她的人,所以,她能有如此美好的归宿,他这个做哥哥的,终于也可以大大松了一口气。
愈想愈开心,俊良不知不觉哼起优客李林与张清芳合唱的“出嫁”还心血来潮、童心大发地一会儿变男生,一会儿变女生,自得其乐。
嗯,谁说男人不懂得如何做家事?俊良眼看着客厅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嘴角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吹着口哨走进洗手间。待他把抹布洗洗、垃圾倒倒,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正当他打开洗手间的垃圾桶盖,清出里头的废弃物时,赫然映入眼前的是片片的红。
他的歌声刹那间停住!
红色,本是热情、奔放、吉祥、令人喜悦的,但此时的它,全然失去了原本代表的意涵,转换成一种沉重、颓丧、不幸、令人疯狂的色彩表征!
俊良难以置信地瞪视许久。
没错,佳卉骗了他,她竟可以欺骗最亲的哥哥而面不改色!
俊良恍然大悟,却万分痛心。原来,佳卉捏造了怀孕的事实,利用他这个有利用价值的工具来帮她达到逼婚的目的!
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
俊良瘫坐在地上,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冷汗缓缓凝聚,顺着微曲的背脊流下,带走了体温,这种感觉,令他心悸、反胃。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捧为掌上明珠的妹妹,居然有着如此深不可测的城府!敝只怪自己不查,便糊里糊涂听信她的一面之词,真不知道自己念了这么多书作何用处,脑筋如同钢筋水泥砌成的一样不晓变通。
他倒抽一口冷气,后悔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这个阴谋的共犯,同正犯一样罪不可赦!
唉!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该怎么做呢?他迫切需要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该原谅妹妹的过错,帮她圆谎、帮她掩饰,联手担纲这部耸人听闻的大骗局,然后拍拍屁股置身事外,由着研玺自生自灭、痛苦过完下半生?还是该摸着良心做得光明磊落,拆穿骗子的西洋镜?但是,这个骗子不是别人,是他最疼、最宠、最呵护的亲妹妹呀!
持续了一夜的矛盾,延烧到今天,困扰着他。脑中不断有着两股相反的声音在激荡震撼着。
一个怂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语说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个要求他大义灭亲,做他该做的、永不后悔的事。
直到佳卉挽着他的手,在宾客们满溢祝福的掌声和悠扬曼妙的结婚进行曲中,走向一脸茫然的新郎时,他仍无法毅然决然做下决定。尤其当他瞥见妹妹脸上的幸福表情,他真的犹豫。
要他狠心夺去佳卉的幸福,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话说回来,研玺也算他最崇拜、尊敬的兄长,他又何尝忍心让处处为人设想的研玺被悔恨愁苦纠缠一辈子?
曲音暂歇,神父慈祥的声音,研玺完全心不在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神父清清喉咙,谨慎其事地问:“夏研玺先生,你是否愿意。”他才回过神来,但并非因为神父的问话,而是
“我反对!”不待神父说完,俊良宏亮的声音,毫不迟疑地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膜,更震撼了所有人的心。接着,一阵阵哗然交杂着窃窃私语,此起彼落。
夏家二老面面相腼。诧异之余,甚至以为自己上了年纪,耳朵不管用了。只是,耳朵不管用,不至于连眼睛都不中用了吧!现场的气氛大变,凝结的空气中弥漫着方兴未艾的议论纷纷,确切证实了他们听到的、看到的。这一切,摆明了事有蹊跷!
“哥!”僵了几秒的佳卉紧握着拳头,气急败坏大吼一声,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住脸上骤凸的育筋。
“小卉,原谅哥!我不得不让你知道,我们不该这么做,否则,将来我们都会后悔的!”
不该?!后悔?!宾客们顿时坠入五里雾中,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俊良,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研玺原来神采尽失的双眼,瞬间因为惊讶而炯然。俊良在他幽深的眼神中,看见了参半的不解与释然。
“研玺,说来话长,反正,婚礼必须暂停,等我向你解释完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后,继不继续婚礼,再由你下决定。”
“哥!你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咬牙切齿的佳卉,几乎成了有史以来最像凶神恶煞的新娘。
俊良既然决定豁出去了,任谁也阻止不了,甚至连眼露凶光、狠狠跺脚的佳卉都拿他没办法。俊良急急扯着研玺的胳臂,将一头雾水的他拉至角落,留下众人疑惑不解的眼光和七嘴八舌的騒动。
俊良斜倚着墙,像是需要一个依靠。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娓娓道出真相。当他把心中积压的阴霾倾倒出来后,肩上的担子顿时减轻许多。
研玺没吭声,只是定定觑着因为急于解释而上气不接下气的俊良。说也好笑,外头的天气冷得教人直打哆嗦,而此时的俊良,额头竟然不断冒着豆大的汗珠。
“大哥。”俊良紧握双拳,重重槌上墙,发出“砰”的声响,似乎想借此抒发心中的愧疚,并激起研玺一些些正常的反应,别只是用那种异常空洞的眼神凝望他。俊良敛眉垂首回避研玺的视线。“请你原谅我!这一切的误会,并不是我乐见的。可是,你也要体谅我呀!小卉是我的亲妹妹,我怎能完全没有私心!本来,气愤之余,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终成眷属,但当我见到你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才大彻大悟。你们并非‘有情人’,与其强迫你们结合,倒不如让你们各自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疯了吗?我不懂,你怎能这么做?竟和佳卉联合起来欺骗我?”静默已久的研玺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冰冷低调,不带一点情绪。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俊良抬起头为自己辩解:“当时,我真的不清楚你和小卉的关系。只是依稀记得,有个晚上,小卉彻夜未归,我耐着性子等到隔天早上,她才笑嘻嘻地进门。我简直气炸了,劈头就是一顿骂,逼问她的行踪,数落她一个女孩子家竟如此不懂注意安全,在外游荡一整夜。结果,她告诉我,在你那儿过了一夜你知道吗?我一听,觉得好放心,真的!”
“提这事有意义吗?”研玺哼道。
“就是因为有了‘那一夜’,所以,当我听说小卉怀孕的消息。”
“你就深信不疑?”
“一开始我当然不敢相信,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俊良顿了顿,意识到什么似的倏地改了口:“不,不是‘事实’啦。我的意思是,当时我真的拿不定主意该相信谁?问题是,哪个女孩会轻易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所以,当小卉声泪俱下把经过一五一十告诉我时,我开始半信半疑。”
“半信半疑?那么,你是何时才完全相信这件荒唐事的?”
“大哥,还记得我们约在季诺那一天吗?”
研玺闻言,努力回想着当天的情景。半晌,不得不停下脑中混乱的思绪,毕竟,他已经累得无力去思考、无力去分析,更无力去推理。他干脆直截了当切入:“你到底想说什么?”
“唉。”俊良长叹一口气。“也有一段时日了,要说清楚也不是容易的事。总之,这是一场误会。”
“误会?!”研玺无法苟同地冷哼一声。
研玺的淡漠,令俊良悔恨至极,一时接不上话,只是因为无措而猛抓头皮,一边苦思着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歉意,安抚盛怒的研玺。
“俊良,”研玺的语气,温和得今俊良不安。“你们实在不该如此践踏我的真心、毁灭我们之间的感情。”
“大哥,我知道我不对,小卉也知道错了,或许我们没有立场求你宽恕,但是。”
“别再说了,让我静一静。”研玺制止了俊良的求情。
佳卉,真的知错了吗?研玺一想到两人共度的“那一晚”竟是她处心积虑计划的一部分,便禁不住一阵战栗。她原本是一个天真纯良的女孩呀,何时变成如此深不可测、令人难以捉摸?
“俊良,如果你愿意弥补什么,那就麻烦你为我照顾一下爸妈。还有,替我编个好点的理由让他们宽心。”研玺万万不希望破坏佳卉在夏家二老印象中那种乖巧善良的形象,落得两个老人家为晚辈挂心。
“没问题没问题,一切交给我!”为了赎罪,俊良毫不考虑便连连点头答应,他抿抿嘴嗫嚅道:“可是你要上哪儿去?”
“去找我‘真正的老婆’。”研玺斩钉截铁回了一句,忽地垂着双肩转身朝门口走去。
研玺真的累了。在经过这段日子的磨难后,他真的好累、好倦,需要一个暖暖香香的肩膀好好歇一歇。
他现在唯一的意念,就是向心爱的天芷奔去,在她柔柔的笑靥中找到慰藉。
曲终人散后,佳卉僵直着身子杵在教堂中央,歇斯底里地扯掉头纱,跌坐冰冷的磨石子地上。脑中,开始盘算她的下一步棋。她不要输,她也不能输!
“詹天芷,詹天芷,咱们走着瞧,你不会赢的,你永远都别想抢走研玺哥,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拥有。”
佳辉期中念念有词,发狂般拖着长礼服踉踉跄跄冲出教堂,拦了辆计程车,直奔阳明山。
她就像颈上那只蝎子,不断制造剧毒汁液,不伤自己,却能轻易将别人置于死地。
今天的天气虽是晦暗不明,却无疑是个黄道吉日,适合出嫁迎娶,也适合开画展。
研玺的出现,令在场的大半人士诧异万分。天健、天耀和天瀚的“代表们”马上就像发现食物踪迹的蚂蚁一样迅速聚拢,纷纷臆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之前研玺对婚事采低调处理,瞒着大家,非但公司员工没人收到帖子,甚至连他的贴身秘书晓君都被蒙在鼓里。不过,流言的可怕,就在于它的无孔不入。不知从何时开始,研玺即将完婚的谣言几天前便在天玺旗下的天健、天耀和天瀚公司蔓延散布。
还好,听闻耳语的人在静观其变之后,便发现这是个荒诞可笑的事情。因为,他们不但看不出来即将成婚的研玺有何特殊的神采,更无法相信身为一个总经理,竟吝啬到一张帖子都不发,草草应付终身大事。
但是,想是这么想,现在眼前冒出这个西装笔挺、头发整齐的研玺,又让原本不攻自破的蜚短流长瞬间死灰复燃。
研玺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只知道,他来,因为这是他给天芷的承诺。
“嗨,你终于来了!”天芷的声音清脆悦耳,好似开心的小黄雀。要不是正当着众目睽睽,她真想扑进他怀里,诉尽相思之苦。
“啊,糟了。”研玺有些懊恼。
“怎么了?”
“对不起,我忘了带花。”研玺责备起自己的粗心,只顾着逃离是非之地,投身向往已久的桃花源,竟然糊涂到忽略了该有的礼数。
“唉呀,你别无聊了!”天芷白了他一眼,盈盈笑道:“外面一整排的花都是你送的,难道还不够吗?真是的,你嫌钱多呀?还是花店老板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帮他照顾生意?”
“这只不过是一点点心意而已嘛。”研玺瞥见不远处正在招呼来宾签名的晓君他的得力助手。
“什么一点点,我看是好大一点喔。怎么?你非得把我感动死才满意啊?”眼波流转间,天芷的情意无限。
“天芷,你现在有空吗?”研玺有种想要坦承一切的冲动。
“干嘛?”她在他肩上轻推一下,撒娇道:“请我啊?”
今天到场的人虽称不上是络绎不绝,倒也够让天芷兴奋了。因此,她的心情打从一早便high到现在。
“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那么急,一刻都不能等?”天芷转着灵活的大眼,好奇地问。忽然间,余光察觉到朝他们走来的三个女孩已在她身旁站定,悄悄谈论著。
“有事吗?”天芷笑吟吟地对她们投注亲切。
“你就是詹小姐吧?”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身着蓝色牛仔外套、刷白牛仔裤的女孩代表发言,另外两个女孩则偷偷赞叹着天芷的温婉秀丽。
见天芷点头,她便介绍起来:“詹小姐你好,我们是国立艺术学院的学生,想请教一些关于作画的。”
“技巧和诀窍。”另一个有着甜甜酒窝,娇小玲珑的女生迅速接了话。
“哦?”天芷有趣地看着这三个青春俏丽的女孩。
“对呀对呀!我们好欣赏你的才华喔,上次的个展,我们也有来那。”身材高挑、顶着一头挑染成金褐色中长发的女孩最后发言。
“这么说来,我们算是老朋友喽。”天芷心中充塞着觅得知音的喜悦,一开心,忘了刚刚和研玺讨论的话题,她顺了顺衣服的线条,答应了她们的邀约:“其实,我的功力还不够,你们过奖了。不过,既然你们不嫌弃,我很愿意同你们切磋切磋、研究研究!”
“那!太棒了!”三个女孩不约而同喜形于色,随即前呼后拥带走了天芷。
望着频频回首的天芷,研玺笑开了。
她真美,他想。
尤其是今天,装扮素净的她,娇媚似仙,一袭改良式旗袍,衬得身材更加玲珑有致,半长的衣袖掩不住白玉似的柔润双臂,领口微微敞开,肤色润泽剔透,颈项纤细优美。
研玺不自觉盯着天芷的情影怔忡出神,直到耳膜遭高分贝音波入侵。
“哟,表面工夫做得不错嘛。”
咦?这种语气,似乎不怀善意。而这个声音,好熟悉!
研玺逼不得已转头向“她”
果然没错,那一身的白纱礼服。
新娘子,本就引人注目,尤其在这种场合,新娘子的出现,更教人费疑猜。
“吴小姐,请您自重。”是晓君,她永远不忘站在第一线,冲锋陷阵,为天芷挡掉枪林弹雨。“去!”佳卉吼着斥道:“你在跟谁说话?你算哪根葱啊?搞清楚,你不过是我‘未婚夫’身边的小苞班,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她刻意强调“未婚夫”三个字,居心叵测。
未婚夫?晓君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头看看研玺,又迅速转回头,盯着一身华丽的佳卉猛瞧。多么相配的礼服!晓君直觉事情不单纯。
毫无心机的天芷,心想来者是客,不疑有他,仍带着一脸笑意朝这个浓装艳裹的女人走近,客气地招呼着:“小姐,欢迎欢迎,请问您贵姓?”
“小芷,她是吴小姐,”晓君顿了顿。“夏总的朋友。”
“夏总?哪个夏总?”天芷一头雾水,嗓音沉了下来,不若之前一般清亮。
晓君的眼光环看了四周,落在不远处的研玺身上,似乎催促着他赶紧化解这场山雨欲来的“纠纷”其实,一直都是局外人的晓君,早已猜到迟早会有“王见王”的一天,只是,披白纱的竟不是天芷,这倒离奇!
研玺蹙着眉,在横眉竖眼的佳卉面前站定,挺着胸膛,无惧她的凶狠目光。
这时,天芷似乎有些会意晓君的话,却仍无法百分之百肯定。她瞪大着眼,视线在面前每一个人的身上游移着。
“晓君,你带天芷先离开一下,这儿交给我处理。”研玺低声命令。
“晓君?”天芷凝神向他,难以置信地问:“你知道她叫晓君?莫非你们早就认识了?”
研玺尚未有所反应,佳卉又等不及刻薄地说:“哈!认识?!当然认识喽!詹天芷,亏你老以研玺哥的女友自居,竟然笨到连他们的‘关系’都不清楚唉!真是可怜喔。”
“吴小姐,请您放尊重点!我只不过是总经理的秘书,我们只有纯公事的往来,完全是清清白白的!”晓君急着辩解。
“天芷,你听我说。”研玺也想在佳卉搅局之前防患于未然。
“等等,”天芷对争相发言的三人摇了摇手,示意他们冷静。她柔柔吐出一口气,让自己镇定,然后才向研玺求证:“这么说来,晓君真的是你的秘书?”
研玺和晓君不约而同地颔首,以坚定的眼神表示两人之间的确没有佳卉含沙射影的暧昧。
“哇!好巧喔!世界真是小。”天芷虽然不懂晓君为何瞒她这么久,却还是故作轻松,拉着晓君的手笑道:“你们一个是我的知己、一个是我的男友,我当然不会无聊到怀疑你们喽!”语毕,转头瞅着不可一世的佳卉。“吴小姐,我想,您太多心了。”
“我多心?”佳卉冷哼了一声,轻蔑而无理“看来,你真是天真到了愚蠢的地步!”
“佳卉,你回去,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胡闹!”研玺再也禁不往满腹的怒气,咆哮地斥责她。
“哟研玺哥,怕了啊?哼,你以为我吴佳卉是那种让你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小角色吗?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happy,”天芷瞬间意识到曾经答应研玺不在众人面前如此称呼他,随即改了口:“呃,研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都被你们搞迷糊了。”
“迷糊?!”佳卉笑得阴沉。“没错!你的确迷糊。”
“什么意思?”天芷认真地盯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佳卉,胡闹也要看场合吧!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研玺气急败坏冲向前,一反平日的文质彬彬,猛地揪着佳卉半露的肩膀喝道:“走,离开这儿,别再丢人现眼了!”
“不!”佳卉往后退了两步,费劲挣开研玺的大手,歇斯底里嘶吼着:“夏研玺,你别欺人太甚!你真以为我吴佳卉会对你的始乱终弃忍气吞声?!省省吧!”
“闭嘴!”青筋暴凸的研玺几乎要刮下一巴掌,还好被理智制止了。
“始乱终弃?!”天芷不明就里重复了一次,心忽然幽沉了下来。“吴小姐,你的意思是?”
“哼,这还需要明讲吗?难道我们的装扮还不能让你觉醒?”
天芷和晓君马上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盯着研玺的衣着猛瞧。
然后,天芷愣住了!
这不是研玺平时的穿着打扮,竟然正式到有些反常、有些离谱。
这是礼服?结婚礼服?!
天芷倒抽了口冷气,瞬间全身血液直冲头顶,脑细胞顿时纠结在一起,使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天芷,这件事很复杂,你听我说。”研玺低声恳求,想避免无谓的误会。
“哈!按杂?”愤怒的佳卉怎可能不抓住机会扯研玺后腿,她撇过头,斜眼瞅着天芷,轻蔑地插了话:“哪里复杂?说穿了,你詹天芷不过是个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被耍得团团转的傻瓜罢了!还得意洋洋,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个大画家呢!要不是研玺哥。”
“佳卉,你闹够了没有?!出去!我叫你出去!”研玺再也不顾佳卉的面子,拉着佳卉的胳臂使劲往外拖。
“放开我!”佳卉不敢相信研玺会如此粗暴地对待她,情急之下,用尽全身的力气甩开他的手,勉强撑住踉跄站不稳的身子,还差点被后面长长拖曳着的裙摆绊得摔一跤。
情况的发展愈来愈离奇,忽来的一股冲动促使天芷亟欲探知内幕,或许是不甘被佳卉平白无故嘲讽一顿吧。一个箭步向前,她阻止了研玺。“你别这样嘛,让她说完。”天芷眼角余光瞥见佳卉背在后头的手好像抓着什么东西。
“天芷!”研玺已经急得满头大汗,百口莫辩似的。“你不明白的,她的话不能信!”
“我是不明白。”天芷的语气异常冷静。“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该弄个明白。况且,我已经不知道能相信谁了。”
“小芷!”晓君连忙握着天芷微颤的双手替研玺说话:“你要相信总经理,不管如何,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你想、都是为你好。”
佳卉闻言,挑了挑眉,微微牵动着嘴角,不甘寂寞似的火上加油:“是啊!当然是为她好喽!否则像这种三流作品,怎会有人要?!”说完,她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向前。
天芷圆睁着大眼,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佳卉手上斜举着的,是一幅极为面熟的画。
定神仔细看了看,没错,是“蕴”!
难道眼前的吴佳卉和那位神秘的“善心人士”有关系?
“我的画,怎会在你手里?”天芷讷讷地询问画的来处,声音渐微弱。
研玺见状,忍无可忍,心中延烧着的怒火更形剧烈,紧握着双拳,暴跳如雷怒斥佳卉:“你真的太过分了!谁准你进我家?!”
“哟研玺哥,怎么?有了新人忘旧人啦?以前能去,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佳卉暗暗得意因为上次的造访,让她往后得以自由出入研玺家,只是研玺全然未觉。这都归功于她设想周到,事先打好了这几把钥匙。
当佳卉第一次在研玺屋里见到这张画,她难免心生疑窦,研玺何时成了个爱画雅士?因此,后来研玺的行动再也逃不出她的监视。她早给自己定了个新目标,那就是彻底消灭这只勾走研玺三魂七魄的狐狸精詹天芷!
谁都别想抢走属于我的东西!这种唯我独尊的心态,早在佳卉潜意识裹扎了根,稳固深牢。
“吴小姐,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什么新人旧人?还有,你常去研玺家?”天芷追根究柢的意念并未间断。
“何止去过。老实告诉你也无妨,我还睡过他房间呢。”佳卉就像天安门前杀人杀到眼红、停不下手的解放军,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洒下了天罗地网,发出了千刀万矢,让天芷遍体鳞伤。
研玺眼看大事不妙,心想:要封住佳卉的嘴就像缘木求鱼,倒不如从理智的天芷那儿化解。他皱着眉头解释道:“天芷,你别误会,事实不是她说的那样,那次是因为她生日。”
“这么说来,”天芷的心顿时凉了一截,急促接了话:“你和她真的有过什么。”
“那又怎么样?你居然笨到以为他心里只有一个女人?拜托!别傻了,他虽然曾大手笔投资在你身上,帮你办画展,还找来小喽罗替你充场面,甚至不惜送上一辆车,这也难保他会永远守着你”佳卉就像列印报表一样把从征信社探来的消息流畅又连贯地宣布出来。她为了表示所言不假,还将附近观望的天健、天耀、天瀚的代表喊了过来:“小刘、小张、小邱,你们来一下!”
眼前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研玺否认。
天芷铁青着脸,直直瞅着研玺,闷不吭声。
真相大白?!多可怕的真相!一想到苦心筹画的画展,竟然是研玺一手遮天的杰作,天芷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再加上眼前冒出这个摆出研玺未婚妻姿态、紧咬着她不放的吴佳卉,她的脑中覆上乌云,泫然欲泣,简直就要崩溃了。
原来的“天使计划”在佳卉的抹黑下,竟成了罪不可赦的玩笑。这种后果,是研玺和晓君始料未及的。
然而,满布的愁云惨雾,依然不肯散去。
待俊良闻风赶至,好戏才刚上场。
只见佳卉当着众人面前,像着了魔似的将手中的画用力掷向地面。
碎裂的玻璃声。
天芷听见自己的心也一起碎了。
空气突然凝结,时间仿佛就此停住。
天芷的反射动作,便是屈身跪地,噙着泪,轻轻拨开大小不一的画框碎片,抽起她最爱的作品,珍珠般的泪,滴上画中小婴儿的脸颊,一派地晶莹。
“小卉,你太过分了!听话,别再无理取闹让人看笑话了!”俊良紧锁着着眉头,和研玺一块荚篇佳卉,急着想弭平这场令人尴尬的战役。却没料到她突然使出蛮劲,甩开两人的臂膀,如洪水猛兽直奔上前,冷不防自天芷手中夺下微皱的画。
然后,一口气撕得粉碎,抛向天空!
错愕,随着风中的纸片纷飞。天芷傻在原地。台湾的冬天,明明不下雪,怎么空气冻得就像结了冰?!
天芷瑟缩着身子,再也无法假装坚强。泪,决堤!
她僵直着身子,张口却发不出声,脑中骤然出现一个声音:“逃吧,逃得远远的,逃离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绝望的声音,在寒风中单薄地响着,勾魂似的。
于是,天芷提起沉重艰辛的双腿,冲向人烟冷清的街道,拦了辆计程车,将手忙脚乱的众人全抛在脑后。
“啪!”一声清脆。佳卉瞪大眼,抚着热辣辣的脸。也许她也没料到自己一手导演的戏码,会走了样。
计程车上的天芷,委实拿不定主意上哪去,只是一味地落泪。为了不造成司机的困扰,她终于决定在淡水下车。
冬日的台北街头,冷涩的天空飘着丝丝点点的微雨,天芷顾不得仅着薄衫的身子,徘徊在凄冷的街头。在淡水小镇漫无目的踱着,空灵的气氛,延续着一路萧瑟。天芷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垮着双肩,仿佛心中有一尊精心雕琢的东西碎了那是她苦心经营的爱情呀!
如今,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就这样飘然远去。
一股逼人的凉意透过背脊直冲心头,天芷顿时六神无主起来。士闽负她,研玺骗她,晓君瞒她,整个世界都在说谎、都在胡闹!她不解,为何天下的玩笑,几乎全向她靠了来。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连平凡过日子的权利都没有?!原以为佳评如潮的首展呵!竟是研玺一手安排、幕后掌控的肥皂剧!而她,不巧是他手中的傀儡,竟乖乖呆呆地配合著他,演出这场令人哑然失笑的“恶作剧”!
她好恨,恨研玺如此霸道的作风!他凭什么利用她的信任、左右她的方向、主导她的生活,一手破坏她对艺术的憧憬?!
带着恹恹的一颗心,独自走在街上的盛装女孩,其实是突兀异常的。但天芷毫不在乎,她已无视于周围狐疑的目光。
她在心中呐喊着:天哪!为何这么不公平?莫非注定我詹天芷今生都该在感情漩涡中浮沉、落魄?
处在茫茫人海,她想在浩瀚宇宙中找到一个依靠,她寻寻觅觅、来来往往,原以为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给了她一个感情的寄托。经过一场不堪回首的初恋后,她试着去相信、去接纳爱情,诅料上天犹狠心给她一记当头棒喝!
佳卉的重话不断在天芷脑中纠结,似在剜她的肺、剖她的心,她就像心被掏空的魂魄,在凄风苦雨中飘荡无归。
穿梭游荡在淡水与天母间的大路上,走走停停,临风而立,怅然迷惘,泪水总不会在这时刻缺席,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串串湿了颊,又串串风干了。
不,面对命运无情的捉弄,绝不能服输!她得找到出路。
天芷咬紧牙根默默告诉自己:醒醒吧!懊你的,跑都跑不了;不属于你的,怎么也强求不来。
直到她踱着沉缓的脚步回到天母,已是傍晚的事了。天际的暮色渐次加浓,气温也愈来愈低了。
屋里漆黑一片,她刻意不开灯,或许更适合此刻的心情。
天芷着手打包一个冲动而仓猝的决定已然成形。
从她回来后,屋里的电话便没停过,她却充耳不闻。她不想听任何人的声音,因为她好怕!好怕眼前的一切仍然是欺骗、仍然是谎言!
天芷这一走,晓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让研玺载着,穿梭大街小巷,找寻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他们揣测:天芷没回家,必定还在街上晃荡。
研玺就这样漫无方向地开着车到处寻找,一直到午夜时分,天芷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他们几乎都跑遍了,就是没见她踪影。两人除了担心,仍是担心。
“总经理,小芷的车还在会场,她一个人能跑多远?”晓君睁着无神的双眼盯着车窗上缓慢来回的雨刷,怔忡问道。
“说真的,她的拗脾气,让我实在没个准。”研玺只觉心上闷闷地抽痛,似乎有什么令他不安的事在视线外悄然进行着。
“总经理,夜这么深了,小芷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游荡,我怕。”晓君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你看,我们要不要报警?”
“报警?”晓君总觉得不妥。“这样好吗?小芷好不容易熬出头,万一报警后,今天的事张扬出去,岂不成了小报的头条八卦新闻?更何况总经理在商场上也有点名气,我想你大概也不希望别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挖你隐私吧。所以,我们是不是再找找。”
“好吧,那么,我们干脆先到她家去等,看情况再说。”研玺想了想,猛踩油门,箭矢般驱车朝天母飞奔而去。
花不了不少心思整理,天芷打包的工作告一段落,将一袋随身行李斜置床边,抱着已经打起瞌睡的“月光”蜷缩在一旁。任由一长串电铃声在空气中回荡,刺激着耳膜,她仍是噤不作声,如雕像般无动于衷。
铃声大作,在夜里更显突兀,先是急促,后是断断续续,过了许久,门外的人似乎放弃了这条线索。
走了?天芷像游魂似的飘至门边,贴着墙,隐约听见屋外一男一女的对话。
“晓君,好像没人耶。她真的没回来吗?还是不肯见我们?”
“不会的,小芷不会对我们这么无情,我想她应该还在外头。总经理,你看,我们是否该赶紧再去别的地方找?”自认了解天芷的晓君,这回却失策了。
门外静默了片刻,门内的伤心人仍是没有动静。
“好吧,我们快走。”沉痛的音调。
然后,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天芷游魂般飘至窗边,楼下停着她熟悉的车。然而,从今以后,它和它的主人都将由熟悉变成陌生。
引擎声在凄清的巷子里异常刺耳,轰隆隆震着天芷破碎的心。突然亮起的车灯和天边的孤星一同发出冷冽的光。
子夜零时三十分,她在窗日目送研玺载着晓君离去,心情急速下落隐约中,她在风里听见撒旦的笑声。
如同陷入深不见底的流沙中,遍寻不着支持物,呼喊无声。绝望的天芷,从失血到惨白。
天母,幻化为一座废墟荒城。
只有“月光”径自深沉。
翌日午时,晓君跌跌撞撞、一步一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
信箱斜插着一封信没贴邮票。
晓君陡然一震!这是在敏感时刻收到发信者亲自送达的信时,正常人难免的反应。她颤抖着双手拆封,展开三大张信纸,天芷的笔迹,跃然纸上。
晓君: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台湾了。我知道不该不告而别,更没立场求你原谅。但是,我真的无法勉强自己留下来,我已没有勇气再去承受什么。相信我,此刻的我,也同你一样万分沉痛。这个决定,我思虑了许久。或许你会怨我、恨我,无法接受我的自私和无情。但无论如何,希望你能明白我着实是逼不得已的,我的心,被矛盾和灰心扎得好疼、好疼。
成长的路上,因为有你,为我荒芜的生命注入灵魂,让我虽然一次一次地跌倒,却能一次一次地站起来。一直觉得,你是上天对我遭受的苦难所赐予的补偿。我从小没有父母、没有手足、没有家庭,但老天爷究竟待我不薄,赐给了我如你这般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该走,不能永远躲在别人的羽翼下过生活。这里发生的一切,让我更深刻体会了这个道理。于是,我决定离开,离开这些尘世俗事、是是非非。虽是匆忙,却很坚定。我这一走,至少也要一段时间,好好平静一下自己,整顿自己复杂低落的心情,重新再出发。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希望你也一样。
晓君,或许我走得无情、走得冷漠,与其说我的性格过分软弱逃避,不如说是我已经历太多悲欢离合,必须学着凡事看淡些、看开些。
不管你如何想,我都要衷心谢谢你这些年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那将是我一生中永难忘怀的美好回忆,我将永远记得你一位在我年轻苍白的岁月中,与我相依相偎、相知相惜的朋友。
匆忙地走,不及整理住处,可否有个不情之请?附上天母的钥匙,麻烦你有空时代我收拾一下,顺便谢谢房东这些日子的照顾。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变现的全交由你处理,卖得的款项全数捐给育幼院,好吗?
还有,不要找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理出头绪的。关于生活、关于感情、关于未来的一切。
最后,麻烦替我转告夏先生,忘了詹天芷,去找寻他真正的幸福吧!
晓君,我对不起你,真的。
小芷
看完信,晓君就像泄了气的球般猛地朝地上瘫了去,她用力捏着信,就像要把握住什么。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晓君掩着脸,恣意放纵泪水,她抽抽噎噎地喊着:“小芷你好傻真的好傻我们做的都是为了你你怎能走得如此潇洒来去随心不惜丢下爱你的人什么夏先生嘛,叫得好像陌生人似的难道你真的可以放下这段感情?”
飞机上的天芷,听不见晓君的心声。晓君泪眼婆娑,凝望着天花板,不敢相信天芷真的就这样飘然远去。没有预警、没有道别,甚至连栖身之处都成谜。
街上到处飘扬着欢乐的圣诞音乐,在这个温馨的日子里,团圆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何老天爷却要反其道而行?
晓君心情跌到谷底,她担心的人,又多了一个。她完全不敢想象这个晴天霹雳将对措手不及的研玺造成多大的打击和伤害!
问世间情为何物,人若真能掌握命运的舵,就不会在情海里动荡浮沉了!碧潭之行后,自我要求甚严的天芷果真如预想一般,为了画展忙得晕头转向、不见天日。
而研玺的生活,也没有轻松多少。在一片不景气的愁云惨雾中,声誉卓著的天玺公司虽然靠着苦心经营,仍是小赚了一些;但是,也因此几乎累坏了研玺。一向排斥应酬的他,终于体会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滋味,不得不屈服。因此,与天芷见面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研玺和天芷,就像两颗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转着。庆幸的是,他们共同环绕的中心点,是由坚贞不渝的爱组成的恒星,在渺远无涯的银河系中,为真心相爱的他们带来光和热,源源不绝地。
虽说相隔遥远的日子很难熬,无奈上天就爱捉弄人,仿佛是故意恶作剧似地,将他们空暇的时间硬生生地错了开来。
于是,电话成了两人排除思念之苦、克服距离的好帮手。在忙碌的生活中,短短的聆听和倾诉,是他们每天最期盼的例行公事。感谢贝尔发明了电话机,让人抒发心中的思念与苦闷。
这样的日子虽然不完美,却一样得过。他们内心秉持的唯一信念就是熬过悒郁的冬天,春天就不远了。
天气,逐渐由凉爽转为沁寒。一晃眼间,一年即将进入尾声。
研玺的心情也逐渐转为开朗,他衷心期望新年的蓬勃新气象,扫去经济不景气的阴霾,而他也就不需要时时刻刻守在岗位上,为了事业打拼,丝毫不敢放松,也无法分身。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将脚步缓和下来,给自己一些时间,好好计划与天芷的未来。
想到这里,研玺的唇际牵动着一抹期待的笑容,仿佛这一切已在掌握之中。他深切地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美梦便会成真。
他会有个温柔贤慧的妻子,共同孕育伶俐聪颖的小孩,组成一个美好而令人称羡的家庭。突然间,办公桌上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封信?!
它静静躺在桌上堆叠的牛皮纸袋间。在一层层土黄色中,它虽是独露一角,然而,雪白的颜色却显得特别夺目。
“咦?谁寄来的信?”研玺怀着一股期待和好奇,捏着信笺的一角,小心翼翼抽了出来。
这笔迹,他似乎熟悉,却又不那么熟悉。
“奇怪,是他吗?他何时开始变得如此浪漫?竟然还会拨空写信?”
研玺拆开信封,将里头的信纸摊了开来。俊良突然的来函,今研玺既开心又纳闷。这一张制式的医院用笺,上头短短几行字横陈于红色细格线问:
研玺兄:
近来可好?许久不见,盼能抽空一聚叙旧。
烦请与我联络,敬候佳音。
翟啤良
研玺笑笑摇了摇头。暗忖:医生就是医生,连写信的字迹都是一丝不苟。
说真格的,研玺与俊良自出社会后,几乎可以说是聚少离多;只怪“忙”字折煞人,已有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未见彼此了,除了偶尔听佳卉提起俊良准备离开医院自行开业的消息以外,他对俊良的生活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翻开随身的备忘录,找到了俊良的手机号码,按下不怎么熟悉的数字。
“喂,”有人接电话了。“我是吴俊良,请问你哪位?”
“换帖的,是我啦。”研玺的闽南语虽谈不上标准,却散发出浓重的亲切感。
“啊?!”俊良因讶矣邙张大的嘴几乎可以塞下他的startac。“大哥,你收到我的信了?”“今天刚收到的,真高兴你这么讲义气,没忘了我这虚长你几岁的大哥。”
“那你何时有空?”
“随时喽!”镇日如蜜蜂般忙进忙出,无一刻休息的研玺竟在此时口不对心,原因无他只因他总是将情义摆第一,利益抛脑后。
“真的?我还以为你这个大企业家忙得连睡觉都免了呢。”俊良打趣地说。
“说实在的,前阵子的确累坏了,谁教咱们生活在泡沫经济的阴影底下?只好死撑、活撑,不管如何,撑下去就是了。不过,我毕竟不是超人,永远都能忍人所不能忍。总得安排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好好休息调养,重新整装再出发。”
“说的也是,事业重要,身体健康也不能疏忽喔。”
“遵命!吴大医生!”
“呃,”俊良盘算了一下,终于有了决定:“大哥,你看这样好不好,择期不如撞期,今天傍晚我们科里月会一结束,大概七点左右,我就在医院b1那家‘季诺’等你。你如果忙,就忙完再过来,不见不散,ok?”
“ok,晚上见。”
币上电话,研玺不自觉加快速度处理公事。俊良的邀约,为他注入活力,让他浑身是劲!他真的好开心,今晚一定是个温馨夜。
虽然俊良说会先在“季诺”等他,没想到研玺还是先到了。
“hi,大忙人!”研玺挥挥手,对姗姗来迟的俊良打了声招呼。“大哥!”俊良气喘吁吁应着:“对不起对不起!上头的人废话一堆浪费时间,偏偏我又走不开,真是急死人了。”虽然天气已转凉,俊良额上却淌着豆大的汗珠,反射着微光。
“别急别急,不是约好不见不散的吗?”研玺笑道,示意他坐下歇一歇。“就算你半夜才来,店也打烊了,我一样会在门外等的。”
俊良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哥,你就别调侃我了。饿扁了吧!跋快慰劳一下可怜的肚子吧。”一会儿,两人各自挑了自己喜爱口味的pizza和沙拉,回到位子坐下,埋头开始大坑阡颐。从他们咀嚼吞咽的速度和无暇说话的情形,显而易见两人真的是饿坏了。
半晌,研玺才从食物堆中扬起头来说道:“对了,听佳卉说,你这个大名医要出来开业啦?”俊良轻轻放下手中的银叉,点了点头。奇怪的是,他的眼中突然出现一抹令人捉摸不定的神色,似乎因为研玺的话而联想到敏感的事情。
“怎么啦?”研玺最懂得察言观色。
“大哥。”
“看来,真的有事?”研玺跟着也把刀叉放下。
“我。”
“别我啊你啊的行不行?”
“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俊良支支吾吾的态度把研玺逼急了,他慌忙捉住俊良的肩头,前后摇了好些下,气急败坏地探知详情:“喂,你别吞吞吐吐行不行,像不像一个男人啊?到底怎么了?你就别卖关子了,扭扭捏捏像个女孩子家成何体统?”研玺想藉重话激俊良吐露心事。
“大哥。”不等俊良接下去,研玺便插了话教训他一顿:“我可警告你,你别只是大哥大哥叫个没完,有苦不说、有难不同当,算什么兄弟!”
“实不相瞒,今天找你的目的。”俊良抿了抿嘴,停了几秒才说:“跟小卉有关。”研玺果然阅人无数,懂得如何应付百样人,他的激将法奏效了。
不知怎的,研玺总觉得今天的俊良有点怪,神色不定、扭捏不安不说,语气还隐隐带着酸涩苦楚,搞得研玺原本轻快畅然的一颗心也跟着猛地一坠,变得沉甸甸的。
“佳卉?”研玺又问:“佳卉怎么了?前几天她还到公司来找我,要我陪她吃晚饭呢,看她蹦蹦跳跳,跟以前没有两样啊!为何反而是你这个做哥哥的这么怪异,坐立不安又语无伦次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一样。”
“大哥,恕我冒昧一问,你对小卉的感情,到底是哪一种?”
“哪一种?”研玺重复了一次,俊良没头没脑迸出来的问题教他啼笑皆非。“这还用说,当然跟对你的感情一样啊。你们在我的心目中,一直都像弟弟妹妹,你们不也把我当成大哥一般看待吗?”
“我是把你当成大哥没错,”俊良的音调渐渐从和缓转为激动,如沉沉鼓声字字敲在研玺心坎里。“可是,小卉并不这么想啊!她从没把你当成哥哥,在她心中,你和我的身份是截然不同的,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出她对你的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爱?”
研玺闻言,隐隐有些愧疚起来,不由得怀疑起自己一直用装傻来应付佳卉的爱是不是太乡愿、是不是错了?他用拇指和食指在下巴轻轻来回摩搓着,用力咬了咬下唇,应道:“俊良,不瞒你说,我也不是木头人,怎会察觉不出佳卉的不对劲。”
“不对劲?!”俊良皱了皱眉,满脸写着不以为然。“你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日久生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不对劲?”
“你别激动,”研玺急忙安抚俊良的情绪。“佳卉是个可爱的女孩,但我们并不适合,我跟她。”
“只是玩玩的?”俊良抢着接话。
“俊良,你到底是怎么了,情绪这么不稳定?还这样胡言乱语的。”研玺有些不悦。
“大哥,你未免太不公平了吧!说我胡言乱语,自己却。”俊良话说到此,又警觉到什么似地咽回了话,激动的情绪几乎已成愤慨,害他差点控制不住脱口而出“胡作非为”四个字。好在没有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否则现在一定正为了不该撂下如此的重话而懊恼。
俊良暗想:男欢女爱,本是自然之事,怎能说是胡作非为?可是,当一想起佳卉对他哭诉自己怀了研玺的骨肉时,对他来讲,情形似乎只比世界末日好一些。
当然,刚开始他也不愿相信,但佳辉妻哭啼啼、彷徨无助的模样又太过反常,教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既成事实”
“其实,我也不很明确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研玺显然没意会到俊良心里在气愤些什么,即使能感觉到他的不平,也不真的清楚事情到底有多么严重。
俊良没搭腔,只是用叉子胡乱搅着盘中剩余的沙拉酱,瞅着粉红色的酱汁被拨到盘边,又顺着原来的轨迹流回中央。
研玺拨拨额前的黑发,交叠双手在胸前,诚恳地解释,像要请求饶恕一般:“俊良,或许我真的做错了。”
研玺的确有些懊悔。如果打从一开始便义正辞严跟佳卉说个清楚,明白拒绝她,也许早已助她慧剑斩情丝,把感情转移至真正的有缘人身上了。
然而,话说回来,当初之所以迟疑不决、敷衍应付,何尝不是担心因为自己的冷酷而伤害了佳卉?在研玺眼中,佳卉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他始终相信,她只是一时糊涂,错把兄妹间的依赖误认为男女间的爱情。有一天,她会恍然大悟的!
所以,本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人生哲学,研玺不愿多说什么,只待佳卉成熟了、懂事了,就会明白一切。
无奈,造化弄人,事情进行得不如想象中的单纯容易,演变成这种后果,研玺自觉不容推诿塞责。他垂首敛眉,一边忖着,一边将面前只剩沙拉酱和几片碎生菜的大圆盘推到一边。
“大哥,”俊良点了根烟叼在嘴上,低声道:“本来,这是你们俩的事,我不是当事人,不该插手过问。”他猛吸了一口烟,接下来的话语掺着白烟,更显得有些扑朔迷离。“但事已至此,我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了。说明白些吧,我希望你能给小卉一个交代。”
“交代?”研玺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俊良,满脸疑惑。
“你知道吗?”俊良的理直气壮顿时变得沉重怅然:“这阵子,小卉常发烧,无缘无故地。”
“发烧?怎么回事?”
“我也觉得担心,所以,我几乎是穷拖猛拉把她押到医院,强迫她接受最排斥的健康检查。”
“结果呢?是不是因为季节转换,温差过大,着凉了?”研玺仿佛在安抚自己的忧、心。
“我也希望是这样啊!可是。”俊良咽下了话。
“可是什么?你快说啊!”俊良狠狠吸了一口烟,又用力吐了出来。“是白血病,就是血癌。”
“你说什么?!血癌?!你在开玩笑吗?”研玺赫然起身,覆上半个桌面,激动地捉住俊良肩膀,不自觉用了多大力气。
“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俊良冷冷地反诘。
俊良这么做,其实是不得已的。本来,他也不想配合佳卉的诡计,因为他清楚研玺的为人,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又满腔责任感的人,用不着他们耍这种低劣的手段逼婚,研玺也会为自己做出的事扛下所有的责任。
然而,今天研玺的态度,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俊良预想中的诚恳,俊良当然多少有个底。因为研玺已有了个心爱的女人,虽然除了知道她叫詹天芷以外,其他一概不知,但是他看得出研玺绝对会舍弃佳卉而选择天芷。
如此,岂不苦了他那身怀六甲的可怜小妹?
不,他不容许研玺这么做!
于是,俊良终于说服自己摆了这道阵势。虽然手段并不正大光明,也非全顺研玺的意,但正如佳卉说的,等她和研玺成了亲,再告诉他迎娶进门的老婆其实是个健康的正常人,识大体的研玺非但不会大发雷霆闹离婚,反而会感到开心才是!再者,她既然有了研玺的孩子,他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推卸责任;更何况婚前缘疏情浅,也不代表婚后无法培养出深情挚爱。
俊良盯着跌坐下来的研玺,拼凑着让自己心安的理由,六神皆失般地发着呆。直到手中的烟头燃烧殆尽,剩余的星点火花灼痛了他的神经,他才像突被打醒一样用掉烟头。
“俊良,你说,我们该为她做些什么?”研玺坚毅的嘴角牵动着无尽苦涩。
“大哥,你听我说,”俊良倾身向前定定地说道:“不是‘我们’该为她做什么,而是‘你’该为她做什么。”
“”研玺大概听懂了俊良的意思,脑中倏地轰然炸开一片浑沌,嘴里却默然。
“你还不清楚吗?你是最能给小卉幸福和快乐的人啊!难道你吝于在她最后一段人生路程对她付出?然后,眼睁睁见她带着遗憾黯然离去?”好不容易扯完这堆感人肺腑的话,俊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具有如此优异的演技他竟在研玺后方的镜中,见到自己虚情假意的泪光。
不过,演戏归演戏,吐出这些平空捏造的话,心里难免觉得不安。毕竟,中国人对“死”向来就忌讳,更何况拿来胡说八道。但为了佳卉,他只能选择这么做担任一手策划骗局的角色,好让男女主角双宿双飞。
嗯,这个“罹患绝症”的谎言虽然荒唐得可以,却不失为一个“善意的谎言”俊良不断地安慰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然而,研玺却压根儿没怀疑。他相信俊良,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他清楚俊良的个性,他不是那种玩世不恭、信口胡诌的人。半晌,研玺才放下撑在额上的手,眉宇紧紧锁着愁,一层阴影扩散到脸上,他声音低沉,仿佛有多么艰辛。“俊良,你的意思是要我娶佳卉?”
俊良没点头,也没摇头,似乎默认了研玺的试探和猜测。
研玺重重呼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脑中有着滔天风浪,他是一艘失去动力的小船,无力抵抗地陷进狂风暴雨、暗潮汹涌中,就连俊良向他告别,他都毫无意识,恍惚中已与世界切断了联系。
他看见,海上还飘着两艘小船,同他一般在暴风雨中飘摇欲坠,一艘站着天芷,一艘站着佳卉。
天哪!她们一个青春健康,一个虚弱无助,他该救谁?
他好想、好想有个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里,佳卉仍如往常一般,在研玺身边缠着、绕着,活力充沛得像只小兔子。
这一切一切,看在研玺眼里,他比谁都苦!为了怕佳卉承受不了,他处处小心不让佳卉发现自己的病情,他得强颜欢笑,面对这株即将早调的花蕊。为了逗佳辉篇心,他更一改平日对她的严格态度,勉强自己营造出事事如意的假象,佯装已经接纳她的爱完完全全地!
于是,研玺开始刻意回避天芷。他确信只要再多看她一眼,再多听她一句,她的一颦一笑,又会搅得他摇摆不定,无法痛下决心爱佳卉,不!懊说是“演戏爱佳卉”来得妥当些。
多少个夜里,他在pub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从前不会做的事。但是,唯有借着嘈杂的舞曲和台上摇宾歌手的嘶吼声,才能暂时麻痹他整日的虚伪和矫饰,让他回复真正的夏研玺,然后尽情放肆地大哭一场。
他好苦,真的苦!
但是,他的苦,无处诉,他不能向俊良、佳卉倾吐,更没有勇气对天芷开口,告诉她这所有的一切。
今晚,研玺又重复着麻痹自我的夜生活,然后,因为不胜酒力而瘫醉在吧台上。
mark啤酒罐上印刻着的大红字,火辣辣的。
好些个夜里,在扰攘喧闹中,研玺就这样放纵自己,恣意让酒精滑进干涩的喉中,想取代占满了整个躯体的愁绪。无奈,借酒浇愁愁更愁,酒精的作用褪去后。愧疚、绝望、悲凄、罪恶感,又再度涌了回来。
于是,他被迫一杯一杯地灌,一夜一夜地醉。
或许是好胜心强的天芷,正为了倒数计时的画展忙碌奔波,抑或是研玺的演技自然,天芷全然不觉他的异样和别扭。
总之,身处在这样荒唐却由不得自己的日子里,研玺像是戴了一层面具,演一个不是夏研玺的自己。
然后,他逼着自己做好准备,静待“那一天”的到来任天由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