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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走在弯月下的路上。月光清冷、明亮，将我的影子放在路上。我做着飞的动作。影子因飞扬而得意，歪歪扭扭的写意。我闭上眼睛，体内一片空虚，双手激起无声的风。风轻轻的托举着我，缓缓的，缓缓的，我想要去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要飞向哪里，隐约感受到一种召唤，它遥远却迫切，真实又虚幻。我的翅膀如我的心，它还太脆弱。它轻轻的随着流动的风滑翔，象和声中细细婉转着的笛声，象一个不知结局却喻示美好的梦，象一颗在光柱里浮扬着的微尘，滑过我爱或者以为爱着的人们，滑过寂寞、无聊、沮丧的心情，滑过温暖的被窝、好看的书、好听的音乐、燃着的烟以及孤单的台灯，滑过小镇和小镇居民的窗前，轻轻依偎着小河，感受小河流水的缓慢节奏，然后滑过收割完的稻田和绿色的油菜，这里酝酿着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浪漫。突然一声鹅的高昂而短促的叫声将我惊醒，然后我有些茫然的四顾。
我开始喜欢在消江的堤上回忆，因为静谧月光下的小镇以及乡村提供了无限的暗示，让我失却从容，记起湿淋淋的往事。
我始终不能面对潇，正如不能面对镜子里的那个我。潇象一件吊挂在风雨中的单衣，风雨褪尽了她的色彩，她依然只是件单衣，所需要的也许只是穿附在某个人身上，朴素而温柔的穿附着提供些许的温暖。如今她已永成了一件单衣了，在风雨外飘摇，恍惚如不是实在。
在医学专科学校的第三年，我回到了家乡清江市人民医院实习，住在一栋男女一起的实习生公寓，同住的是来自各类医学类院校的实习生。公寓是一栋两层的建筑，很简陋。楼顶上没有隔热层，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的中央有一棵六、七年大小的桂树。公寓坐落的位置不算好，夏天日照时间长，而冬天很短。四季中唯一让人欣喜的是桂花飘香的秋季。和我同住一个房间的是本校的三个同学和两个卫生学校麻醉专业的学生，其中一个叫封，人长的不错，眼睛很好看，若去除这两样便乏善可陈了。认识潇就是通过他。潇和他同校，学的是护理。潇不能说很漂亮，但很匀称，放在人堆里可能就没影了，有一双平和的眼睛，眼睛给人一种看不见底的感觉，但不好用深邃来形容，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很吸引我，这是我在很久以后才发觉的。
刚到时是六月中旬，天气很热，属于桂树也携带不走的热。晚上冲一个澡还是在床上辗转着，有些人干脆搬到住院部的值班室去睡，起码那里有隔热层还有电扇。封建议出去散散热，我同意。他说我们再叫两个女孩去吧。我说随便。同去的便是潇以及另一个女孩。我和封骑了单车载着女孩向清江进发。由于很晚，堤上的人已经很稀了。我们沿着江骑了很远，之后躺在斜坡上聊天。我并不喜欢聊天，封却很健谈，我开始附和着说，觉得无聊便冲着天出神。大家实在没什么可聊时，便一齐出神，直到又生出话题。一起时，潇总是轻轻傍着封或者伸出手让封枕着睡觉，另一个女孩夹在中间与我和封、潇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有一次，她试着靠近我，我装作没看见。我知道我和她本就是同一类人，不可能互相接近的，她的试图接近也许就是对无措的轻微反抗。之后她就没再来了，只剩下封、潇和我三个人，反倒自在多了。
一天，天气出奇的热，河边也没有一丝风，热的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走路就象在穿越固体。封提议去游泳。我也来了兴致。因为雨季的迟到，江水很瘦，去到水里需要经过一大片沙滩。我们脱下鞋子，赤脚走在柔软的沙子上。我说在这里躺下应该很舒服吧，说完干脆脱掉上衣就势躺了下来。沙子清凉而舒适，心里竟有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封也学着躺了下来，发出舒服的呻吟。潇也显出前所未有的开朗，说不行，我也要试试，接着跑开了。过了一会封忽然在我耳边轻声的问，你想不想去偷看？我一跃而起说，我们去游泳吧。已经褪去了燥热的江水温柔的裹卷着我，令人昏昏欲睡。不远的水里，潇静静的靠在封怀里。突然我有一个感觉，也许她只是在感受水的温柔，她的需求很迫切，但她需求什么呢？这是我第一次审视她。不久天空开始往下打雨，风也接着起来了。我们慌乱的跑过沙滩，到单车边时，雨已经成了滂沱。风夹着雨，连眼睛也睁不开了。我们躲到了桥下，身上一片湿冷。我注视着桥外的风雨，一扫高兴的心情，眼神空洞而呆滞，任风卷着湿透的衣服一沓一沓的，心里漾起久违的空空落落的感觉。封躲进桥的深暗处，靠着桥墩蜷缩成一堆。剩下潇孤单的站在风中，一片萧索。在掠过发迹之际，我突然发现她眼中一派平和。
一天接一天，就这样来了又去了。一切在变化中，看起来又似毫无变化。时间像一座万能的天平，不知不觉中寻找了平衡的支点，我们便在这种平衡中淡漠老去，除非你去打破。但终究会有一些事物来触动或打破这种平衡，比如夕阳，比如桂花香。每逢夕阳的傍晚，我总是很欣喜，因为它的晚景，更因为它喻示着结束。我曾经害怕结束，因为结束本身，后来我喜欢结束，因为我害怕空茫茫。在我一生中我曾执着的想要给许多事物予结束，不管不顾的傻，但总不如意。这时我就喜欢搬把椅子上楼顶，看看书或发发呆，给自己最大限度的造作似的放松。若是秋天，慢慢夜色深了，风也憩了，桂花香浮了上来，细细品品，幽幽的象呢喃，象飘忽的魂，时间在其中也渐化为无。许多意念却随之而起：有多少让我挂念的东西被我淡忘了呢？又是谁在角落里哭泣呢？
桂花多少让沉寂的生活多了些气色。下班后进院子时，必是先观望一下桂花的，说道，今天桂花又多开了几枝或者今天又凉快了一些吧。大家因此多了许多聊天的机会，人也显得亲近自然了。实在无话时也可以说真香啊，呵呵！这其中却只有潇对此不曾一顾，她沉溺在某个地方出不来了。我不知该如何宽解，只能在某个夜晚叫上封陪着一起默默的走。封轻轻的拉着她的手，我轻轻的拉着寂寞，然而这也不长久。
封来着实习前就已经有女朋友了。相片我看了，但很快又忘了。人应该是很漂亮的吧。对于美女我一向不抱很大期望的，所以大抵是看了就忘的，其中也不排除自卑的因素。对于有女朋友这点，相信潇也是知道的。我之所以不介意也不点明，一方面是懒得这么做，另一方面是我感觉潇不属于封，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吧。我们默默的维系着这种平衡，觉得这样挺好，甚至从没想过任一种平衡都会有打破的一天。有人说这是一种傻，是逃避，有人说这是一种智慧，管他呢！
封女朋友到时是在晚上。晚上就住在了我们房间。室友们像不认识似的进出，装从容。熄灯后大家屏息躺在床上，累了也不敢侧身，以至于第二天一早，很多人都轻轻的捶着腰背。我却是从未如此安稳的睡过。
第二天巡完房回来，女孩正蹲着撕着什么。封的箱子大开着，旁边一块砸烂的砖头和一堆砖头碎屑。我静静的爬上床，拿了本王小波的青铜时代看。女孩始终没抬头，忙完了收拾包走了。近中午时封也回来了，看见这一片狼籍，赶紧去察看箱子，忽得显出孤绝的神情来，接着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多少有些清冷。他说道，这女人可真够绝的，连钱也给我撕了。转头又问我，她什么时候走的？我说不知道，下了床要去吃饭。封说我们到外面去吃吧，我请你。我点头同意。
封并不擅长喝酒，两瓶啤酒不到便有些醉了，头低着，不自主的轻轻摇着，突然抬了头，眼睛里似蒙了重轻轻的雾，说我真的很喜欢她。我说谁？封重又低了头。
以后我们三个再没一起出去过，联结我们的弦已然断了，仿佛事情本该如此似的。不久封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很快就搬出了实习生公寓在外面租了房子。封曾邀我去玩，我谢绝了。有一次我亲戚做一个骨刺切除的手术请封帮忙，之后我请他吃饭。醉眼朦胧中他忽然对我说，这样也很没劲。我笑着说，是这样的。说这话时，我忽然有沧桑的感觉。
桂花早已谢尽了，但它依然支撑着院子里唯一的绿色，是有些独然的。若不是经历过，谁会想到它曾飘盈的香。逝去的真的找不回来了。
那年冬天没有下雪，天气却还是异常的湿冷。我只要没事便缩在被窝里看书或者睡觉，常常莫名其妙想吼几声，但不能，只是干笑着。我觉得自己快疯了。那天晚上的一切象一个梦魇困挠着我，时时来打破我强求的平静。那天晚上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我不明了命运给了我怎样的提示，过去永远清晰，未来却一片迷朦，而这足以让我悲哀。
那天晚上，到半夜我依然睡不着，披了外衣独自上了楼顶。没有风，天上也没一颗星星，除了远处射来的路灯的柔和的光，周围黑的很静寂。我伏在楼顶的栏杆上。桂花香一重一重的笼了上来，感觉像处在一个花香的罩子里。我努力睁了眼，却有些晕眩的感觉，恍惚中似乎听到几声隐约的哭泣声。我的心一紧，四处巡一遍，发现在左边的角落依稀缩着一个黑影。我慢慢走了过去，见是潇才放下心。潇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的坐着。我轻轻的靠着她坐了下来。我问，你怎么缩在这里？她没回答。就这么坐了一会，她忽然开了口，你知道另一个世界吗？我沉吟了一下说，也许知道。她说，我想去。我说，那个世界也许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她说，那是什么样呢？我说，我也不清楚，我有个朋友也许知道，但他已经死了。说完，我们都沉寂下来，花香重又袭了上来，时间慢慢的在凝固。潇忽然转向我，我看见了她眼中射出的幽幽的光。潇说你喜欢我吗？我着实不知道，甚至有些无所谓，但我说喜欢。潇说你想不想和我我说什么？潇捉住我的手，深入她的裙底，内裤已然湿了。我无可遏止的勃起了。
我无法忘记在我身上干涸的血迹，并在记忆里不断扩大，象烙在我身上的印章，它是再也无法擦去的了，让我悲哀，让我痴狂，真实的像虚幻。
我没想过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曾如此的贴近过。那是命运给我们的一次机会，我们本可以互相安慰直至老去的，但不知道是谁放弃了？究竟是谁让我们放弃了希望呢？
那个冬天异常的湿冷。我缩在被窝里无所事事，等待着若有若无的希望。那个冬天的清江水应该也是异常的冷吧，它挟裹着潇走了。
我望着潇死去的容颜，她浮肿的脸上毫无表情。有一刹那我觉得那就是我自己，但我依然苟活在世上，象大多数人一样。
我已然在消江堤上，我还在消江堤上，我总在消江堤上。
回忆是个可怕的东西。
我想我还是爱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