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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在广场上捡到了她。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赤着一双满是伤的脚蹲在地上,仰头看人的眼神像无家可归的小猫。
他的心颤了一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头,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十夜”
也许是因了这个名字,他把她带回家。
单身男子的住宅,简约而整洁。她好奇地打量室内的装饰,最后被头顶上的吊灯吸引住了目光。
那盏吊灯是他和前女友一起购置的。金色的顶上垂下无数流苏,每一条的末端都悬着一朵小小的金色莲花。她摁下开关,金黄色的光从花瓣中泻下,而窗外的风悠悠吹进来,流苏轻轻晃动。光影摇摇,整个屋子都像在海上旋转。
“十夜。”
忽而他在身后轻唤。她回头看,他手中提着药箱。她便乖乖过去坐下,让他为她上药。
棉签蘸着酒精擦过脚上的皮肤,是微冷的疼痛,她安静地看他,听他说:“忍着,要消毒才行。”
他拿了药膏给她抹在伤口上,她只是静静地看他,瞳孔漆黑,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
她一直没有说话,他便想,也许她是个哑巴。
她脚上的伤已经呈现出紫黑色,那是天长日久积淀下来的伤口。他扶住她的足弓,看到她的食趾中趾和大脚趾一样长。他晕眩了一下,想扶住桌子,伸手却打翻了药箱。
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在他耳边轰然响起。他睁大的眼里只看到女孩黑白分明的目光。
很多年以前他是一个不大上进的中学生,不懂得世界和人生,只会和死党一起逃课,然后去联机游戏,或者打篮球。那个时候阳光刺眼温度奇高,他们在机房里球场上快乐地挥洒着汗水,并不知道那是一种在未来无法复制的生活。
后来他回忆过往,总是说:“很好。”
——那个时候很好。
那个时候他偷偷地喜欢着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子,不逃课的时候总是在窗口看她。那个女孩留着帅气的短发,身量很高,由于长年游泳,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她的嘴唇很薄,牙齿很亮,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他曾经听见两个同学在说她的眼睛,即使在黑暗里也闪闪发光。
他也见过的。
有一个晚自习被老师征用,正讲卷子的时候,忽然停电了,于是一片黑暗的班上开始吵闹,老师用书啪啪地拍着讲台说安静安静,他摇了摇头站起来想走,抬头却看见她从窗外经过。
那一刻在记忆中被定格成最美的画面。女孩漫不在意地转过头看进教室,黑暗中她明亮的目光在刹那间惊了他的心。
那是一种砰然的心动。
后来他大学里的第一个女友问他,为什么总喜欢唱罗大佑的童年。他不回答,只看着窗外的天空唱那一句词。女友看见他脸上显然飘得很远的神情,长期以来他对她的冷淡一时全部浮上心头,于是她终于愤愤而走,并且再也没有回到他身边。
他望着天空唱的是: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那注定是年少时说不出口的爱恋。他只在回忆时轻轻地唱出。
高二时,那个女孩跟她的父母移民去意大利。很多人送她离别礼物,他也送了,偷偷地把自己包装起来的一张cd塞在一堆礼物中间,便慌忙离开。
那是一张勃拉姆斯的碟。里面有她喜欢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
对她,他其实谈不上熟识。他想了许多天要送什么,偶然听说她喜欢那支曲子,最后便去找了这张cd。
那确是适合她的东西。查尔达什舞曲自由的节奏。
每次听到它,眼前便浮现出少女盈盈转身间轻轻扬起的黑色短发,如同春日的叮咚泉水,俯仰之间,生气勃勃。
那个女孩死于机难。她没有活着到达意大利的土地。
得知她死讯已是半年之后,年少的他想起那部叫做情书的电影,心情微妙不可言喻。
他恍惚多日,但没有流泪。
一天,他终于跑到教学楼的最高层,对着天空中翩然掠过的银色机翼,喊出了女孩藤井树那一句一直到现在也是经典的台词。
他把双手拢在嘴边,少年青涩的嗓音刺破云层。
“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我很好。”
十八岁的少年跌坐在地,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泪流满面。
女孩的手指细长冰冷,浅浅地按上他的手背。他抬头,看见她带着一点询问意味的纯黑的眼睛。
“你是在担心我么?”
她的眼睛看着他,是不带掩饰的关心。
“别担心,我很好。”
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很好。”
他朝九晚五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女孩的介入而发生太多的改变。
依旧每日上班,在那家他为之服务了七年的公司工作八个小时,然后搭地铁回家。所不同的是,家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女孩似乎天生有做菜的才能。他每个周末到超市买回一周的食材,储存在冰箱里。只教了她一次如何烧菜,她便能做出日日不同的美味菜肴,而一开始,她连厨具都不能分清。
每天早晨醒来,便闻到饭菜的香味,早晨出门时有人目送离开,晚上回家时有人开门。
他仰起头,天空澄澈高远。很久没有过了,这样温暖的生活。
大学里他谈了几场恋爱,每一次都无疾而终。女友离他而去的原因无非是“太冷淡”、“对我太不关心”而他听过之后眉眼依旧平静如水。他有时会说“分手吧”可是从来不说对不起。每一个女友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她们只能哀伤地转身而去。
他的相册里留着她们的照片。高挑的身材,短发,小麦色的皮肤,嘴唇很薄,牙齿很亮,眼睛黑白分明。
毕业以后他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广告策划的工作。一年后他升任策划组组长。引进新人的时候,他在一堆装帧精美的求职书中发现了一份手写的,翻开第一页,一寸黑白照上的女孩神情漫不经心,而眸光明亮得动人心魄。他把头往后一仰,那些久远的岁月重重地砸向他的眼睛。
她没有被录用。但他找到了她。
她竟然是学芭蕾的。在她与他熟识之后,她告诉了他。“你相信吗?”她问。
“相信。”他的唇角绽开一丝连自己也不能觉察的微笑。
她带他到自己练舞的教室,在四周镜子的包围中开始跳黑天鹅奥吉莉娅的单腿32周连转。1周,2周到25周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作为支撑点的那一只足尖依然完美地点在一开始的那个地方。
“我摔断过腿,”她说“在转到25周的时候。后来我好了,可是再也不能超越这个界限。”
“我自己学建筑设计,学广告策划,可是学得不好,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要我。”
“这里是我从前的学校。我的老师对我很好,即使我毁了她对我的希望。她说只要你需要,这里随时对你开放。”
“我忘不掉芭蕾。即使现在,我已经只会跳单腿旋转了。”
“每周我都来这里,跳奥吉莉娅的单腿连转,1周,2周直到25周。”
她换下舞鞋,看着自己的脚:“你看,我是个废物,饿死了也只知道守着它。也许这一辈子都要守着它。”
他轻轻地扶起她的足弓,看到她足上的伤痕累累。那是一双天生适合跳芭蕾的脚,它的食趾中趾都和大脚趾一样长。
“跟我走吧。”他说“我养你。”
后来她成为他的第五任女友。她叫做千黛,没有父母,被舞蹈学校的老师养大,从小跳芭蕾。认识他的时候她已经从老师家里搬出,自己在外面租了一个房间住,可是她没有工作,只能依旧收下老师给的生活费。
他说跟我走吧,我养你。她抬头看到他深深的眼睛,在一瞬间心动了。
她搬来和他一起住。两个人把房间的布置改了一遍,按照她喜欢的样子。他们一起去买吊灯,她一眼就挑中了一盏,金色的顶上垂下无数流苏,每一条的末端都悬着一朵小小的金色莲花。回家他把灯装好,她摁下开关,金黄色的光从花瓣中泻下,窗外的风悠悠吹进来,流苏轻轻晃动。光影摇摇,整个屋子都像在海上旋转。
朝九晚五的生活。每天早晨醒来,便闻到饭菜的香味,早晨出门时有人目送离开,晚上回家时有人开门。是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温暖。只要看到她微笑,他便觉得安心。
“千黛。”他在她身后叫她。
她转过身来,一手拿着汤勺。“嗯?”
他看着她微笑:“我们在一起。”
他们过着温暖的、安逸而模糊的生活。
有时候他会问:“你为什么叫十夜?”
女孩坐在木地板上,抬头看着他,瞳孔纯黑,神色安然。
窗外的风呼地吹进来,她的头发一阵乱飞,他伸手去帮她拢好。
她安然地看着他。那是猫一样的眼神,他也不敢说自己看得懂,只想若是她能开口就好了,可是她就一直这样,不说话。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是个哑巴。
他也不知道她的年纪。她应该很小,也许只有十五六岁。但这也只是猜测。
他不知道她的一切,除了她的名字。
可是那真的是她的名字么?
其实一切都是模糊的,包括他自己。他按捺不住那一轮查尔达什舞曲的节奏,它就从他心里跳了出来,哒哒地踏着步子,一点一点地为他勾勒出了一个事件的模糊轮廓来。
女孩看着天上的风筝拍手笑。她也许是在说“高兴”可是他看不出来。他带着她在路上走,女孩的脸有时候在阴影里,他看不见。
“千黛。”他在梦里面一次又一次地叫那个女子的名字。而叫做十夜的女孩从隔壁的房间走过来看他的睡脸。他在梦里面一次又一次地抱拥了虚空。女孩拉住他的手,紧紧地,不放开。
她确定他真的已经熟睡,才关好门,离开。
很深的夜里,她沐一身月光在阳台上轻声歌唱,歌声美好如同天籁。可是他在自己幽蓝的梦里哭泣,无数的水草缠住他的手脚塞住他的耳目,他听不见。
听不见她唱那些银色的月光,唱那些深深的海。
叫做千黛的女子死于一次交通事故。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决定结婚,婚纱早已试好,喜帖亦已发出。
婚期就在次日。
可是这一日,她死了。
她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宝马撞倒,身体被车轮带过了几乎一百米,整条路上都沾满了血。
当时是黄昏,她到超市买了菜,匆匆赶回家,要给他做饭。她在被撞倒的那一瞬间,还想着走快点吧,他应该饿了。
而他永远无法忘记白布下她支离破碎的身躯。到警局认领尸体的时候,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却始终不曾做出失礼的举动。
他说:“是的,她就是我太太。”
“她的名字?”记录的警察问。
“千黛。”
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叫千黛。”
这一次他亦没有痛哭。已不是十八岁的青涩年华,这么多年的磨砺足以使少年长成男子。当年他恍惚数日终于失声,而今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他只是彻夜地在月下唱不知名的小调,所有的旋律都指向勃拉姆斯的舞曲。
——早晨起来,她会微笑着说:“日安。”晚上睡下,她会微笑着说:“夜安。”
他哼着含糊不清的曲子在月光中入睡。夜凉如水,他在梦中以一个少年的姿态朝她追去,如同追赶他一生的梦想。他用尽全力想要拥住她纤细的肩膀,而所有的抱拥都是虚空。
——后来我查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哭泣。多年来习惯了沉沉的梦魇,城市或者乡村,海滨或者湖畔,森林或者草地,沙漠或者绿洲,所有的梦境里他独自一人在月下追赶,直到颓然倒下。而前方影绰的身姿依然在望。
女孩静静地看他的面庞。男子紧闭双眼,脸上流淌着一种平缓的哀伤,像是很多年以来的风,一直就这样轻地吹着。
他说:“千黛。千黛。”
她静默无语。良久,她俯下身,亲吻了他的额头。
女孩微笑的样子纯洁而真实,她长长的头发刚刚洗过,湿漉漉地披在背上,每一颗水珠都在阳光下面闪着七彩的光。
他拿来一条干毛巾,细心地为她擦干长发。她安静地坐着,双手扶膝,目光明亮。
他把一缕刘海从她的额上拨开,低头对她说:“十夜,很漂亮。”
而她仰头朝他微笑,笑容天真有如婴孩。
暮色悄悄地降下来。
这一日他从公司返家,开门时却发现门没有锁,他有一点惊疑地推门进去,听见了一串熟悉的旋律。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第五号。
他缓缓地看进门里。
莲花灯开了。屋子里光影摇摇,女孩像是在海上一周一周地旋转,而作为支撑的那一只足尖不曾离开一个点。
1周,2周
奥吉莉娅的单腿32周连转。
她并没有舞鞋,只将一条白布缠住脚,独自一人在这里旋转了不知多久,脚尖流出来的血已经把整块布都染红。
他有些晕眩地看着这一切。
为什么她还在转?
——你看,我是个废物,饿死了也只知道守着它。也许这一辈子都要守着它。
他捂住头,踉跄地跌进门,身子靠着墙缓缓滑落。
她终于看见了他。
她在一个旋转后稳稳停住,跑过来扶住他,但她支撑不住他全身倒下的重量,最后,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他拉住她的衣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
“十夜你知道么?”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少年,他喜欢上了一个少女,可是一直到她因为空难死去,他也没有机会向她表白。”
“他沉溺好久。有飞机呼啸而过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
“大学时,因为学业优秀和样貌清俊,有很多女生想要接近他,而他亦寂寞,于是他从中挑选像那个少女的人,做他的女友。”
“这样的恋爱轮回了四次,她们一一离去,他看着她们留下的照片,自己一个人笑,他知道她们始终不是她。”
“后来他工作了,认识了一个女孩,有一点像她,但是另一个人。他对她说我养你。他们在一起很开心,他们快要结婚了。”
“可是他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一次也没有。直到她死。他以为这样的话不用语言表达。”
“后来他明白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女孩已经吃完了他给她削的苹果,她把水果刀拿在手里,一点点抹掉粘在刀上的苹果皮。
她静静地听。他的嘴角有一抹奇怪的笑。讲述那些故事的,似乎是从胸膛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又沉溺好久。一生爱过的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时空死去。他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憋在心里很难过。”
“他的一生,都只是在说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后来他遇到了你。十夜。你的眼睛那么像她们。还有你的脚,那么像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问“为什么我要遇到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瞳孔漆黑。
“你来。”最后他说“让我抱抱你。”
她看着他,轻声唱起古老的歌谣,那调子依稀熟悉。
他并没有惊讶。
他轻轻拥住那个纤细的肩膀,如同抱拥他一生的梦想。
他倒下,背上一把水果刀直插到没柄。他的眼睛睁大。
好多嘈杂的声音。好多穿着白衣的人。
她被抓住了。她拼命地挣扎。她被绑起来了。
痛
仿佛又是十八岁的青涩少年,在窗前坦然看那个女孩的短发扬起又飘落,她的每一个脚步都生气勃勃,随着自由舞曲的节奏踏着他的心跳。
又是那一日,他静静看那个女子一周一周地旋转,他看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样的目光后来出现在他流连的梦魇,像一朵寂寞的花静静开在无人的村庄。
勃拉姆斯。奥吉莉娅。
“要是再让病人跑出来”
有人大声地说着什么。
“快送医院”
无数的金色莲花在眼前绽放,恍若一场终生不灭的梦幻。
他朝她模糊地微笑。
他飞起来了。
[2006、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