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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二十年来一直知道。
我只做同一个梦。
一片茫茫的迷雾，我在迷雾里摸索前行。
为什么前行？每当我对自己的目的疑惑不解时，一个轻柔的声音总会在耳边响起。
良人
于是迷雾有瞬间的透明，一片青青的衣角在雾的间隙一闪而过。
我便向前走去。
似乎有什么牵引着我，一直向前走。
二
二十岁这年我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叫做藏蓝，是一个无论怎么看都很飘忽的女子。她很美，我爱她爱得发狂。从小我就是一个很直接的人，因而被无数女性斥为流氓。这一次我却有点畏缩不前，认识她一个月了，我还是没有告诉她我有多爱她。清楚我本质的人无不嗤笑，而我只是一个劲地在夜里辗转反侧，想着她飘忽的眼神，飘忽的表情，飘忽的声音，飘忽的笑
惠远。第一次见她，她这样飘忽地叫我。你的名字像和尚。
我也飘忽起来了。
三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
一片青青的衣角一闪而过。我知道我必须追着它在迷雾里不停地奔跑，直到忽然雾散，那一身青衣忽然停在不远处。
我会这样问
敢问小姐芳名？
酸得我牙都要掉了。
那个轻柔的声音会答道，奴家小名青青。
然后她会转过身，我会看见她黑得惊人的瞳孔，和那瞳孔中，我惊艳的神情。
四
每次对着藏蓝我就把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想告诉她我爱她可是我说不出口，因此我非常郁闷。那晚我喝得有点多，走在路上居然遇到了她，我想我一定是发昏了，居然一身酒气且口齿不清地上去跟她说，我爱你。
她飘忽地笑笑。我不爱你。
顿时天旋地转，一种巨大的悲伤把我击倒在地。
五
青青。我叫她。你的眼睛为什么这样黑？
她妩媚地笑。这样才能溺住你的魂，良人。
六
惠远
我迷糊地听到藏蓝的声音。睁开眼，她的面孔近在咫尺。我竟然脸红了。幸好晒得黑，看不出来。
你说你爱我。
是啊
那么，你戴上它吧。
我认真地接过了她给我的一个耳环。虽然平时我并不是一个认真的人，但面对她时我总会变得很认真。
不要问原因。一年后的今天，你来。我会在这里等你。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妩媚。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我面前跟我说话的，是梦中那个眼如点漆的女子。
藏蓝。我叫她。那时你会爱我吗？
她飘忽地一笑，笑容像迷药一样击中了我。我沉沉睡去，醒来时，她已经消失。
那个耳环还在我手中。我仔细看它，像一滴眼泪。
七
迷雾又是那片竹林。
似乎刚下过小雨，竹叶上还有晶莹的水珠，青翠欲滴。
青翠欲滴的是青青的衣服。她又来了。我转身，就在她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我自己。
良人。我来伴你。
她的手臂冰凉地缠上我的脖子，她的气息兰花一样吹上我的面颊，她的嘴唇找到我的耳朵，她低低地对我说。
良人。生生世世，我来伴你。
八
我在左耳穿了耳洞，戴上藏蓝给我的耳环。在镜子里照出来竟然有些风流自赏。
那耳环是一滴泪的形状。透明，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我时时摸摸它，看它是不是乖乖地待在老地方。
它非常的冰凉，几乎是彻骨的冷。从戴上它的那日起，我便整日冻得面色青白，身体僵硬，恰似一个复活的僵尸。
从戴上它的那日起，我的梦变了。这一次，我不在梦中。
九
我看着那个瞳孔漆黑的小姑娘在河边洗衣服。
我知道她和她的哥哥住在河边，她很爱她的哥哥。他们互相爱着。
是的他们是亲兄妹。他们互相爱着。
不知为何我竟然嫉妒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二十年来一直知道。
十
我突然觉得，一年是这样的长。
左耳上的泪滴依旧每日彻骨的冷。我对所有的人视而不见。
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记住的那张飘忽的容颜，竟然在一个月里模糊了。
十一
冬天的时候，小姑娘和她的哥哥在河边击掌为誓。似乎是他要走了。那是个雪夜，她对他说，我会等你。
不知为何我有种预感，他回不来了。
后来证实我的预感部分正确。那是个骗局，有人要他死。他逃回来了，但死在了结冰的河上。
同一时刻，小姑娘被那个骗走他的男人掳走成亲，在知道他逃回的消息后，她从婚礼上逃走了。
雪很大。那人——他竟然是个和尚——在后面追着。她没命地跑。
跑的时候她滚下了山坡。血一直流过了整个黑夜和清晨。
十二
醒来的时候，摸摸左耳的泪滴，它依然这样冰冷。
我依然记得梦里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和尚的眼神很熟悉，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藏蓝或是青青，似乎都已经离我很远。
然后我又做梦了。这一次，我是那个小姑娘。
十三
哥哥，我忘记回家的路了。雪这么大，我来时的脚印已没了踪迹。夜深了，你是不是还在家门前掌着灯，等我回家？
可是我回不去了，哥哥。我们都回不去了。
你会在一个落雪的夜里，躺在小浪河结冰的河面上，你的血会把冰面染红，那温度会让冰融化，而你会越来越深地沉进冰里。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的面目如生，嘴唇青白。我的手指拂过冰面，你的身体冰冷而僵硬。
我披散了发，赤裸了足，一袭鲜红的衣，就这么来找你。我流着血，他还在身后追赶。我发疯一样地跑啊。他快要追上来了。
可是哥哥，我怎么找不到你。
十四
藏蓝
我时时念着她的名字，同时摸摸左耳的泪滴。你给我一年的时间来等你，为什么？
我曾经以为一年很短。我错了。
我怕，我会忘记你。
十五
哥哥记不记得一生一代一双人，记不记得天上地下，碧落黄泉。记不记得小浪河边三击掌，记不记得落雪的夜里有人在你耳边说，我会等你。
今生今世，我会等你。
然而黑暗是这样的沉，沉得让守在黑暗里的我形销骨立，面目狰狞。
谁知道呢？第一缕阳光照到我的眼睛时，我流下了一滴原以为再也不会有的眼泪。
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得忘记了时间。
十六
阳光下面，小姑娘转过身来，竟然是青青绝色的容颜。
我惊醒，额上的汗因为泪滴的寒冷而凝结成冰。
十七
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梦境。我感到恐惧，于是我摘下了左耳的泪滴。
迷雾里我看见青青的裙角一闪而过，这一次不再迟疑，我捉住了她，叫她不要再来骚扰我。她朝我笑，媚眼如丝。
你认错人了。
你说什么？
我不是青青，我是藏蓝。
她飘忽的眼角眉梢无比清晰地在我眼中旋转。那样漆黑的瞳孔。我看见自己惊恐的眼神。
她问——你的耳环呢？
十八
一年了。藏蓝飘忽的声音在我耳边绕着。你的耳环呢？
摘了。
你梦到她了。
你恐惧么？
她朝我笑着，笑容倾国倾城。
十九
我又做梦了。我看见那个和尚与她的初见。她转过身，他看见她黑得惊人的瞳孔，和那瞳孔中，自己惊艳的眼神。
——第一眼看见你，我便不再是我自己。我在佛前祈求来世有和他一样的脸。但来世太远，我只能杀死他，强迫你为我穿上嫁衣。
我说那眼神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我就是那个和尚。
我说我怎么看见他们就嫉妒。原来我爱她。
她的怨念让她无法进入轮回，无数个轮回后她已无法找到她的哥哥，她只认得每一世都和她的哥哥有一样的脸的我，于是她让她那一滴带着怨念的泪化作耳环，用它来缚着我，让我一世世地爱上不爱我的她，一世世地看她的记忆。
最后，一世世地让她割下我的头颅。
不知道我的每一世，是不是都死而无怨。
二十
你恐惧么？她朝我笑，媚眼如丝。
我爱你。
我的心里有超脱的平静。
是么？
她的手臂冰凉地缠上我的脖子，她的气息兰花一样吹上我的面颊，她的嘴唇找到我的耳朵，她轻轻地对我说。
良人。生生世世，我来伴你。
二十一
我知道我的每一个头颅，都会被她生生世世地收藏，她会夜夜抚摸着它们，用她轻柔的声音说，良人，生生世世，我来伴你。
快刀割断喉管的瞬间，我看见自己鲜红的血，向湛蓝的天空喷薄而出。
二十二
我只是一只流落在人世的鬼，因为被自己的怨念缚住而无法轮回。良人，你说你爱我，我便生生世世缚着你，你长着那个人的脸，我便生生世世收藏你的头颅。
风起了。良人，你冷么？我为你加衣。
[20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