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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韩守
翡翠的春雨已经下了一个月了。韩守无聊地坐在慕艾家一丈宽的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落雨的天空。他是如此的无聊,以至于打起了许久未曾打过的呵欠。
“呵——”
过了慕艾梳一个头的工夫,他才闭上嘴,又过了慕艾吃一顿饭的工夫,他连眼睛都闭上了,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缓而悠长。少年背靠着墙,胸口微微起伏,貌似睡着了。
檐上雨水滴答,落到地上,激起小小的水花,青衫的少年伸直双腿坐在屋檐下,背靠着白墙睡觉,仔细一看,他的睡脸竟有些抽搐,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慕艾回到家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意境原本不错,可惜都给这个人破坏完了。”
发表了这样的评论之后,慕家的小姐就径自往自己房里去了,一路甩着伞上的雨水,完全不管第一下就把一滩水甩到了睡眠中的无辜少年脸上。
韩守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觉得胸膛里一颗心仍像打鼓一样在擂,他甚至有点感激那些把他弄醒的水了。
刚才的梦里他被慕艾的目光冰冻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千个慕艾把一千个他踩在脚下,那一千个慕艾都发出可怕的哈哈大笑的声音,慕艾们的背后一面巨大的血红的旗帜迎风招展,上书:逆我者死。
韩守像摇拨浪鼓一样摇着头,想把那些可怕的景象摇走。
“我真是逆来顺受啊”他深深地叹息着,抬头看了看天“呃,这是什么时候了?”
短暂的沉默
“完了!鸽子汤!”
像是被火灼了屁股,少年腾地跳起,以非人的速度朝厨房的方向狂奔而去,不一刻厨房里便传出“啊,啊”的惨叫声。
“怎么这一会就都给熬干了啊”
韩守沮丧地端了熬干的罐去洗,边洗边想着慕艾知道了会怎么说。她一定会看也不看地说“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吧?
“算了,反正她从不正眼看我”
深深地哀叹着自己的悲惨遭遇,韩守咕噜咕噜地刷着罐,在哗哗的水声里回忆起他跟慕艾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
“你干吗?”
韩守直勾勾地盯着女孩脖子上挂的那块飞鸟形的青玉,跟着她一直走。走了很久,女孩终于不耐烦了。
“那是我的”
“你说这块玉啊,这是我爹刚才买给我的。”
“那是我的”他的声音低下去“是我的”
“女儿!”他抬头看,一条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女儿,怎么啦?”
“他说这玉是他的。”
“哦?”那大汉突然弯腰凑近他的脸:“少年!这玉是你的?”
“是的”他喃喃说“从前是”
“从前是?”大汉挠了挠头。
“后来我爹病了,娘就把它当了,说会把它赎回来,可是后来,爹没了,娘也没了”
“哦!”大汉猛地直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再次挡住了阳光“从前是你的”
“从前是他的,怎么办?”大汉俯身问女孩,声音里有谄媚的意味“女儿?”
女孩斜了一只眼看他的衣裳褴褛,却答非所问:“是个乞丐——爹要捡他回家么?”
他被那眼神刺得低下了头。
“女儿要捡他回家吗?”
“太麻烦了,不要。”
“那咱们就不捡!”大汉仿佛得了令,马上笑得像朵花似的“咱们回家去!”
韩守莫名其妙地听着这场不知所谓的对话,还没有等他回过神,忽然间,这对奇怪的父女就走远了,他迈开细腿追上去,一边喊:“我的玉!还给我啊!”但他的声音太小了,他们没有听见。大汉带着女孩走得飞快,不一会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韩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其实他根本没有力气去追,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他颓然在街边坐下,那个已成灰烬的家的一切忽然间又涌上心头,病死的父亲,饿死的母亲,失火的草屋那块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家里唯一值钱的、被母亲当了给父亲抓药的飞鸟形青玉。
眼泪滴答地从指缝间落进尘土里。人来人往的翡翠街头,一个衣着破烂的小乞丐抱着头坐在街边,无声地哭。
“给你。”
他慢慢抬头,一只雪白的小小手掌摊在他眼前,手掌上是一块飞鸟形的白玉,那手掌竟比玉还要白。
“这块不能给你。”另一只手捉着脖子上挂着的青玉,女孩小巧的玫瑰色的嘴唇一开一合“我叫爹给你买了另一块,很像吧?”
他想拿那块白玉,但看到自己肮脏的手,又缩了回去。
“你要不要啊?不要我扔了。”
他搓了搓双手,拿过了那块白玉。“谢谢你”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女孩并没有说“不用谢”他不敢看她,只盯着地面,看见她小碎花的裙子轻盈地旋转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飘了一下。女孩转身离开了。
过了很久,他才抬头看她离去的方向,但人潮拥挤,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他握紧了白玉,握得青黑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出血来。
那一年,韩守十二岁,慕艾十岁。
确定与慕艾的初次见面就注定了自己牛马的命运,韩守重重地叹息一声,继续把罐刷得咕噜咕噜,也继续地回忆着他凄楚的往事。
“第二次见,是在福禄楼外?”韩守的眉头拧成一团“那时候我饿晕过去了”
韩守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便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脑袋正好砸在一步迈出福禄楼的女孩脚上。
“疼死了!”女孩飞快地抽出脚,蹲下使劲地揉着,大概真的很疼,她眼睛里都有了泪花。
“女儿!”随后走出的大汉一把抱住女孩“怎么了?怎么了?”
“他用脑袋砸我脚”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韩守倒在地上,虽然饿得三魂七魄都没了大半,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若不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几乎要大哭一场。我用脑袋砸你脚?噢!我犯了癔病么?
那大汉扭头便是一句骂:“混蛋,你用脑袋砸我女儿的脚?”
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完全没有力气反驳,心想你有脑子么,我为什么要用脑袋砸你女儿的脚?砸了能得一堆小钱?
“哼!我也要用脑袋砸你的脚!”只听那大汉气势汹汹地说。
他气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真的晕过去了。
醒来时躺在雪白的床褥上,头下枕着馨香的方枕,身上盖的是明黄的锦被,韩守眼睛直盯着檀木的床顶,晕呼呼地不知身在何方。
门“吱呀”开了。
雷霆一样的脚步逼近床前,大汉的脸迅速地凑近韩守的眼睛。
“少年!”大汉的小眼睛放出灿烂的光芒“床舒服吗?”
“舒舒服。”韩守把下巴缩在被里,小心翼翼地回答。
“哈哈哈哈!刚才没有认出是你!”韩守觉得笑声震得他的头嗡嗡作响“我一认出是你,就把你带回来了!”
“饿吗?哦!你刚吃了许多糕点,应该不饿。少年,我问你,你是如何做到在昏迷中还能吃下这么多糕点的?”大汉指着桌上仅余残渣的糕点盘。
“我唔”一点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吃下整盘的糕点的,韩守在被下偷偷摸了摸肚子,果然很鼓。大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韩守的脸羞愧地红了。
“哈哈哈哈!不要紧!以后你就住在我家吧,我问过女儿了,她不反对!”
“谢谢你了但我还是走吧!”韩守忽然来了力气,一骨碌坐起。
大汉不解:“为什么?”
“唔我不习惯睡床”这是一个很不妥的理由,韩守想,大汉也许会说“那你可以睡地板啊”可他情急之下,就只想出这么个不妥的理由来。
大汉一愣:“不习惯睡床啊”他抓了抓头发,说:“那你——”
韩守正要想其他理由,却听大汉说:“那你只好回巷子里睡了。”
于是他被大汉一路送出了门,在大汉“再见啊少年”的声音里,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条街,一屁股坐在街边,想,这都是什么事啊?所幸的是,肚子还是鼓鼓的,应该几天都不会饿晕了吧?
其实慕制也算是个好人吧
刷着罐的韩守这样想。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个奇怪的好人呢。”
韩守继续着他的乞丐生涯。每天晚上睡在巷子里,天刚蒙蒙亮就起来工作。韩守所谓工作,不过是拿着他的小破碗在热闹的街角蹲点,时不时吆喝几句“老爷夫人行行好”或者“少爷小姐行行好”总之,就是让别人往自己碗里扔钱“钱来钱来”嘛。而这并非没有窍门。如若窍门掌握得好,一日下来可望颇有进帐,同样在翡翠城里做乞丐的柳七于此就很有心得。
“听说前几天你在福禄楼前面,晕过去啦?”柳七蹲在一条被他们称作据点的死巷里,上下打量着韩守,一脸关切的神色。
“唔,晕了。”韩守含糊不清地说。
“哎呀呀。”柳七大幅度地摇着头,几乎要把头摇下来了“是饿得吧?我就说嘛。可怜!可怜哪!”
“兄弟啊,你看看我!”柳七拍拍自己瘦巴巴的胸膛“为什么咱们都是乞丐,你常常饿晕,我却从没饿晕过呢?”
韩守暗叫一声苦,正想开溜,却被柳七一把拉住,直往大街上拽去。
“今天你非跟我学学不可,包你往后再也不会饿晕了!”
韩守一边挣扎一边大叫着:“我不去!我不去啊!”
柳七转过脸来训斥道:“叫什么叫!跟杀猪似的,多不文雅啊。你是不是想把咱们乞丐的脸都丢光啊?”柳七小时候他爹还在时,曾上过两年学,识得几个字,背得几句诗,自称肚里颇有些墨水,因此常教训小他七岁的韩守,要“做个文雅的乞丐”
韩守听见“文雅”两个字,便哀号一声,将一句还没出口的“好丢人啊”吞进肚里,把头耷拉下去,再也不说话了。
如若你是一个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春心方动的姑娘,走在街上时,看见一个白衣的少年背对着你,衣带当风地站在大路中央,你会做何感想?又如若,该少年缓缓回首,一张雪白的面孔上双眸星辉流转,那目光灼灼然直望到你心里去,你又该做何感想?再如若,那少年款步近身,凑近耳畔,吐字如珠:“姑娘,可否借你的佩玉一看?”你,你待将如何?
“可以”那姑娘脸蛋飞红,声音软得没了力气,只见她娇痴地望着少年,一边把腰间佩玉解下交到少年手上,口中悄呼一声“哦”便咕咚一声,晕倒在地。
“我不认识他”韩守蒙住脸钻出人群,一溜烟地走了。
“啧啧,这回是李家的姑娘。”
“什么什么,柳七又下手啦?”
“妈的咧,翡翠的姑娘都快被他骗光了!”
“早就骗光啦!这个都被他骗了三次了,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他骗!”
“啊?”
人们的指指点点中,柳七优雅地俯身,扶起晕倒的李家姑娘,交到一旁痴痴看着他的小丫鬟手上:“扶你们姑娘回家,啊。”
然后,他一拂衣襟,转身而去,一袭白衣飘飘拂拂,好似天上神仙。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鬼叫什么啊,有本事,你也长成那个模样?”
“呜呜长得难看也是我的错吗”
人群渐渐地散了。柳七尘埃不染的白色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街道拐角,巷子里——
“兄弟啊,你到哪里去了?兄弟啊!”
柳七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箩筐堆后面才缓缓举起一只手,韩守在箩筐后面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哎。”
“你怎么跑了?枉费我这么卖力演示。真是朽木,朽木!”柳七恨铁不成钢。
“哦,你真的是乞丐么。”韩守咕嘟道。
“你说什么?”柳七支起耳朵。
“唔,没什么。”
“唉!”
韩守依然每天晚上睡在巷子里,天刚蒙蒙亮就起来,拿着他的小破碗到热闹的街角蹲点,时不时吆喝几句“老爷太太行行好”或者“少爷小姐行行好”偶尔有人往碗里丁丁当当地扔钱,每当这时,他便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心想今天也不会饿晕了。
“唉唉。”
柳七在他旁边看着,故意重重地叹气,他装作没听到。他也不去赶柳七,其实有柳七站在一旁,往他碗里扔钱的姑娘确实很多。说起来,翡翠的姑娘没有不知道柳七这个“文雅的乞丐”的,有人还不顾家中抱头痛哭的爹娘,一意孤行地非要嫁他不可呢。
“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文雅、这么受欢迎的乞丐啦!”柳七双目粲粲地望着远处偷偷看他的姑娘们,得意洋洋地对韩守这么说。
你真的是乞丐么
正在胡思乱想,一条小碎花裙就在眼前停了下来,韩守振奋精神猛抬头,一句小姐行行好正要出口,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女孩。仔细看怎么有点面熟?对了,就是那个给了他一块白玉,又说“他用脑袋砸我脚”的。
柳七看到女孩脖子上一块青玉,眼前一亮,顿时不能拒绝诱惑,便蹲下来笑嘻嘻地对女孩说:“小妹妹,你的玉能借我看看吗?”
女孩斜看了柳七一眼:“不要。”
她斜着眼睛看人时,被看的人完全是一种被蔑视的感觉,柳七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心想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厉害?然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她竟然不睬我
女孩看着韩守:“一起玩吧。”便伸出一只小手,拉了呆愣愣的韩守走了。
柳七继续打着寒战,寻思着难怪不跟我学呢,小兄弟随便露一手可不就比我强?
吧嗒吧嗒吧嗒——
韩守没头没脑地甩着破草鞋跟着女孩走了一条街,途中招来猎奇的目光无数。女孩的衣着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韩守的衣服就可以用“脏”、“破”两个字来概括,再加上他一只手还捧着他那装着几个小钱丁当响的小破碗因此路人指指点点,多少眼珠子都像是要挂在这两个小孩身上了。
也许是旁人目光的温度太高了,韩守满头大汗,既而忽然清醒过来,于是两只脚一下子停住,再也不肯走了。
女孩使劲拉他,他就像钉在地上一样。
“你干嘛?”女孩质问他。
“你干嘛?”韩守反问道。
“不是说了吗,一起玩啊。”
“你自己玩吧。”韩守果断地说。
女孩瞪视韩守,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好像要杀人了。
韩守努力瞪回去,但一接触到女孩的目光就泄气了。他扭过头不看女孩,心里七上八下,又像是有百八十个小鼓敲得砰砰响。
“哼!”
女孩甩开韩守的手,转身跑了。小碎花裙一跳一跳地飘出了韩守的视野。韩守恹恹地低下头来。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边唉声叹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韩守依旧每日做他的乞丐,柳七依旧每日做他的“文雅的乞丐”女孩依旧偶尔来找韩守说“一起玩吧”韩守依旧猛然清醒说“你自己玩吧”女孩依旧“哼”的一声转身跑开。
一切都仿佛日日依旧,但,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是什么呢?
日升月沉,风起雨落,花生草长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翡翠风调雨顺的这一年终于走到头的时候,韩守十三岁了。
“咱们兄弟也要十三了”大年夜,小巷子里,柳七喝得醉熏熏的,猛拍韩守的肩膀“哈哈哈哈!”
“哥哥我喂你吃一个鸡翅膀”他把一个烤鸡翅使劲地往韩守嘴里塞“鸡翅膀好啊!益寿延年!”
韩守也不客气,张大嘴巴咬住了鸡翅,咯吱咯吱地嚼起来,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它怎么能益寿延年了”
“什么?它掉、掉地上了?没事再来一个!”柳七显然醉得不行了“兄弟张嘴——咦你的嘴到哪去了?”
“不不。”韩守双手乱舞,没挡住,柳七又塞来一个鸡翅膀,直接戳在了韩守的眼皮上“啊啊啊啊!”
韩守正捂着眼睛惨叫,忽然两脚就腾空了。他听见柳七打着嗝糊里糊涂地说“兄弟你怎么飞起来了,噢我知道了你升仙啦”正要怒吼一声“升你的大头鬼”却发现自己是被人拎着衣服领子起来的,那人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在背后隆隆作响:“少年!很冷吧?到我家去吧!”
“我不去!”韩守大声地表示抗议,两脚在空中一蹬一蹬的。
但是没有用。大汉像扛一个布袋一样把他头后脚前地甩到肩上,大步大步地朝小巷外头走去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
韩守绝望地扭来扭去,但大汉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顿时把那个“去”字拍进了他的喉咙里。
“柳七救命”他虚弱地叫着越来越远的同伴,回答他的只有柳七响亮的呼噜声。
“少年!这么高兴啊?不要谢我,要谢我女儿!她说你可能会被冻死,叫我带你回家!”
大汉兴高采烈地又拍了拍韩守的屁股,拍得他呲牙咧嘴。
“你别拍了”韩守的声音细若游丝“再拍我就死了”
“啊?”大汉表示不解“你说啥?你看这雪都下来了,把你扔在巷子里不冻死还能怎地?我女儿心肠真是好啊!”
又是“啪”的一声
“确实是个好人啊,”韩守把罐刷得咯吱咯吱地响“是个好人!”
“你一个人说什么哪?”听到突然从身后传来的慕艾的声音,韩守猛地回头,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撤下去。
“说你爹是个好人,承蒙他的关照我才能长得这么好。”
“你的脸可不像是在说这话呀。啧啧,牙咬得这么紧,疼不疼啊?别瞪我呀,看你两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哎。”
韩守赶紧调整脸上五官的位置,然后别扭地咧开嘴一笑。
“笑得比哭还难看。”慕艾毫不留情地评论道。
韩守的笑僵在脸上。是我说错了,应该是承蒙你们父女俩的关照我才能长得这么好
“哟,原来在刷罐啊。又熬干了吧?早就知道会这样。”慕艾看也不看地一挥手“你慢慢刷啊。对了,弥白不见了,你刷完罐去把它找回来啊。”
韩守顿时觉得一阵晕眩。我又说错了,应该是承蒙你们父女俩外加那只猫的关照我才能长得这么好
他听着慕艾的脚步声远了,低下头继续认命地刷那个罐。
在大年夜被慕制扛到慕府的韩守觉得自己遭遇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寒冬。慕制强行把他扛来,那就算了,至少在慕制哈哈地笑着对他说“原来少年你叫韩守啊。我叫慕制,我女儿叫慕艾,怎么我没跟你说过吗”时,他再一次觉得这确是个好人;慕艾拉他一起玩,他也挺高兴的,撇开某些不良习惯不说,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女孩的。可是当慕艾抱过一只白色的猫对他说“这是弥白”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脑袋里顿时本能地响起一长串的危险信号。
“弥白是一年前我从大街上捡回来的,那时候它还特别特别小。你看它多可爱呀。”
慕艾一边摸着弥白的毛一边很开心地笑着。那猫舒服地偎在她怀里,露出一只眼睛斜斜地看了韩守一下。
韩守捂着心口嗖嗖地吸冷气。
“你怎么啦?”慕艾问。
“我发冷。”
那一夜是韩守不能消散的噩梦。慕艾要他跟她一起玩捉迷藏,他们两个躲,弥白捉,被捉到的人要学青蛙跳十下。无论他躲到哪里,那只猫都会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他身后,跳到他背上,同时喵喵地大声叫唤。然后慕艾就会从某个角落跳出来拍手说:“韩守你又输了!好哎好哎跳十下!”
于是他跳了无数下旁边慕艾笑颜如花地看着,那只猫也斜着眼睛看着
“我死了”韩守最后跳了一下,仰天倒在地上,闭上眼再也不动了。慕艾过去翻了翻他眼皮,看到他的眼珠子动了动,就放心走开了。
“弥白真棒!”她抱起小猫,亲了它一口,把它搂在怀里。那猫在她怀里惬意地绻成一团,只有耳朵露在外面,动来动去的。
韩守两眼发直,气若游丝:“那真的是猫么”
没有回答,慕艾居然抱着猫就走了。韩守悲苦地望着高高的房梁,思考着“慕艾跟弥白会不会是一胞所生”之类严肃的问题。
“少年!”
头顶上冷不丁一声喝。韩守拼命地按住胸口,他的心脏在胸膛里面剧烈地上下跳动着,几乎有要从嘴里跳出来的感觉。慕制拿着一件棉衣正往他身上披,一边还疑惑地说着“躺在地上做什么,难道不冷吗”这样的话。
“我知道了!”慕制猛然一拍巴掌“你不习惯睡床!”
韩守一惊。啊,他又要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了
“真可怜哪!”慕制连连摇头“唉,这么着,我送你回巷子去睡吧。再想个不让你冻死的法子”
韩守哭丧着脸。大叔你的思考方式真的和常人不同
慕制一把把韩守连人带棉衣扛起来,边走边摇头:“居然不习惯睡床!什么毛病!”
“”这个时候,韩守已经连蹬腿表示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了。
次日,柳七宿醉醒来,睁眼便看见他们栖身的巷子上方全部用木板严严实实地钉住了,他坐起来使劲揉揉眼睛,接着发现巷子那头还多了扇门,这导致这条死巷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狭长的房间。柳七感到摸不着头脑,他一回头,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巨大的火炉,炉火熊熊,弄得周围比平日里温暖许多。柳七呆了半晌,终于手舞足蹈,口齿不清地发出表示惊讶的“咦咦”声。
韩守给吵醒了。他不满地翻了个身,含糊地说:“叫什么,困死了。”
柳七吞了吞口水,说话终于清楚了:“这怎么回事?”
“慕制给弄的。”
“慕制是谁啊?”好奇宝宝柳七继续发问。
“哎呀烦死了!”韩守怒气冲天“我困啊!困死了!天亮才睡的!”
“慕制是谁啊?”
“”
扛不住柳七不停的“是谁啊是谁啊”的发问,韩守终于支撑着爬起来把昨夜的遭遇详细叙述了一遍,柳七不时“哦!哦”地点头,神情认真得像学生听先生讲课。
“就是这样了。”韩守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地说完,看见一旁慕制给他留下的水罐,便舀了一瓢,仰脖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原来如此。”柳七恍然大悟地把头点了又点,几乎要令韩守怀疑他的脖子会喀嚓一声折断“那小姑娘喜欢你,她爹要招你做女婿。”
“噗!”
韩守一口水悉数喷出,一滴不漏地喷在柳七脸上。两人面面相觑。
“你怎么这么对我。”柳七哀怨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擦脸上的水“有了心上人就不理兄弟了。”
韩守捂着心口嗖嗖地吸冷气。
“你怎么啦?”柳七问。
“我发冷。”
韩守的人身自由从此沦丧。自那以后,慕制就经常来找他,然后不由分说地请他回去——通常是扛回去——跟慕艾玩,即使当时他是在敬业地蹲点,即使是眼看着一个被柳七迷得七荤八素的姑娘就要往他的碗里扔下小钱了。尤其让他切齿的是,每次慕制都强硬地要他带回许多吃的,这让他觉得自己比柳七更不像乞丐。再看到那个被改装成房子的小巷,他几乎就以为自己不是乞丐而是个良民了。
“人家招你做便宜女婿还不好?”柳七两个眼睛放出热切的光芒“那小姑娘人长得不错,家里也不错,白白地就给了你,这样你还不满意?”
韩守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碗里的几个小钱:“你不知道,她一看我,我就发冷”
“那倒也是。”柳七若有所思“她看我我也发冷”
“最近慕制老说要我住到他家去,还老说他的老婆死得早,扔下他可怜的父女俩,又说他一定得招个老实的女婿”
“他这不明摆着说你吗。喂,老实女婿,太阳下山了该收摊啦。”
韩守怒视柳七,后者天真烂漫地笑着:“兄弟,回头看看,你岳父来找你啦!记得给我带鸡翅膀回来哦。”
“啊!”韩守跳起来一声惨叫。在无济于事的挣扎中,他被慕制轻松地扛上了肩头。
慕制豪迈地拍了一下韩守的屁股:“乖!”
韩守倒吊在慕制的肩头,羞愧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韩守渐渐对慕府形成了一个认识,认识的对象包括杂草丛生的院子,乱得像猪圈的屋子,以及宽得不像话的屋檐,等等。除了不明白这两个无业人口的生活费从哪里来——他猜测是祖上暴富,荫及后代——其他的东西倒是都知道得七七八八。
“这屋檐多好啊,宽!我娘子最喜欢了”慕制以怀念的口吻说“我娘子娘子”
韩守暗叫一声不好,悄悄迈出一条腿正准备开溜,却被慕制一把拉住。
只听慕制声泪俱下地说:“娘子最喜欢这屋檐了呜呜小弥,你怎么丢下我就去了啊”
韩守挣了几次都没有挣开,只好硬着头皮第八次听慕制回忆他跟他娘子的爱情史。慕制说着说着,就把一个大头靠在韩守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起来。
“小弥啊小弥啊”
听了多次,韩守已经知道慕制的娘子单名一个弥字,在生慕艾的时候难产死了。韩守曾经问过慕艾,为什么把猫取名叫弥白。慕艾说,这是爹给取的名。韩守说,怎么不避讳啊。慕艾说,什么啊,这是为了纪念娘,避讳不避讳的,我家不兴这个。
慕制的眼泪打湿了韩守的衣服,虽然已经听他哭了七次,但韩守心里还是开始隐隐地难过了。
“别哭了别哭了。”
韩守轻轻地拍着慕制的背,像哄小孩一样对他说。
慕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来:“我一定要招个老实女婿,对女儿好的”
“咕咚!”韩守顿时重心不稳,跌在地上。
“后来怎么样了呢?”韩守歪着脑袋想“竟然有点忘了对了,后来慕制就走了”
他捧着终于刷好的罐站起来,正要把它放到厨房里去,忽然脚下绊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向前一跌,罐子脱手飞去。
“磅!”
韩守无比沮丧地看着摔成几片的罐,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又有多少银子灰飞烟灭了。忽然他觉得身上发冷,一扭头才看见旁边一只白猫正斜着眼睛看他。
“啊,弥白”韩守慢慢地后退,嘴角咧出一个扭曲的笑“我不会是踩到你了吧”
没有任何事前问候,韩守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黑影迎面扑来,然后脸上就尖锐地疼痛起来。这时如果有旁人在看,就会看到一只白猫扑在少年的脸上,后爪勾住少年的头发,两个前爪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挥舞着,而少年一边发出“啊!啊”的惨叫声,一边拼命地想把猫从脸上扯下来。
“扑!”
韩守终于成功扯下了白猫,并藉着一股怒气把它扔到一丈开外。白猫在空中一个翻身,轻轻巧巧地落地,甩了甩头,傲然斜了捂着脸直叫哎哟的韩守一眼,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满意地走了。
韩守摸着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痕,鼻子一酸,简直要掉下泪来。他吸吸鼻子,把眼睛眨了十来下,感觉鼻子不那么酸了,可伤口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他蹲下去一块一块地捡起罐子的碎片,心里呐喊着为什么,为什么慕制走了啊
“如果慕制没走”他脑子里飘过这个念头,但拍拍就扁了。
即使那个时候慕制没有走,事情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只怕还会更糟呢。至少现在,他不用提心吊胆地躲慕制的巴掌了
“慕制的巴掌真是”韩守咬牙切齿地回忆道。
韩守就这样忍受着一个大汉、一个小姑娘和一只不良猫咪的欺压,性子日渐温顺,生活日渐向良民靠拢。翡翠的冬天不长,下了几场小雪就算是过完了。春风一吹,青青的草芽燎原一样冒出来,不畏寒的迎春也早早地开了,鹅黄嫩绿,衬在一起格外好看。但韩守完全没有心情去看这些,因为就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里,慕制走了。
“少年!”慕制不怀好意地凑近韩守的脸“我家好不好?”
“屋子又大又漂亮,什么都好,就是屋檐”看见慕制的眼神,韩守抖了一下“屋檐!屋檐也非常不错!”
慕制马上笑成了一朵花:“这么喜欢,你就住我家吧!”
“啊?”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来得如此之快,确实让韩守无法接受“啊?”
慕制啪啪地拍着韩守的肩膀,像是恨不得把他拍进地下跟自己的亡妻做伴:“春天来啦,我要出趟远门,我女儿就交给你了!”
韩守苦着一张脸躲着那沉重的巴掌,同时小声嘀咕:“出远门跟春天有什么关系啊还有为什么要交给我啊”
慕制突然把眼一瞪:“什么?你不乐意?”
“不不,”韩守赶忙澄清“我乐意!乐意得很!”
又一个沉重的巴掌从天而降,啪的一声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骨发出碎裂前的悲鸣:“好!少年,你好好照顾我女儿,生活费嘛屋里有,你去开那个大箱子,里面都是银子!好好照顾她啊!等我回来,就把她嫁给你!”
“啊?”韩守大张着嘴几乎合不上“不要!我不要娶她!”
可是慕制早已拎了他事先就收拾好的花布包裹,提了他厅堂上摆着的金鞘大刀,足下生尘地出门牵他刚买回来的红色大马去了。韩守不顾肩膀碎裂般的疼痛,几步奔到大门外,却只看见慕制一个红马上远去的威武背影。
“咳、咳”红马的四只蹄子扬起了不少灰尘,韩守一屁股坐在地上,灰头土脸地咳嗽着,两眼无神地望着烟尘滚滚的远方。
“我真是逆来顺受啊”他含混不清地说。
少年韩守多舛的命运从此开始。虽然慕艾告诉他,慕制每年春天都要出趟远门,到一座遥远的山里去打猎,过阵子就会回来了;但事实是,一直到慕艾离开,那个自称回来就把女儿嫁给他的父亲也没有回来。
“韩守!”
韩守惊跳起来,他独自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慕艾走近了。
“啊?”
“你怎么还没去找弥白啊?”
“它刚才还从这儿走过去来着”
“它不在这儿。”
慕艾看到韩守手上捧着的罐子碎片,就拧起眉头看着韩守。韩守咬了咬牙毅然看回去。
两人对视半晌,慕艾开口说:“你又想着那块玉了?”
“啊?”
“你心心念念的,一天到晚就只想着那块玉么?”
“我没想它”
“你盯着它看了这么久,怎么不是想它了?”
韩守有一种极度无力的感觉:“我哪儿是盯着它看了”
“你不找弥白,我自己去找。”慕艾转身,冷冷地扔下一句“别跟着我。”
结果一直到傍晚,慕艾都没有回来。韩守一颗心飘来荡去,尽是慕艾被强盗打晕的可怕情景。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她。寻来觅去,他终于在福禄楼前看到了茫然徘徊的慕艾。知道她没找着弥白,火气一定很大,韩守小心翼翼地走近,尽量不发出声音,但还是被慕艾发觉了。
“糟了糟了”看到慕艾面上不善的神色,他在肚里叹息一声。
“谁要你来了?”慕艾凛然地斜过一眼。
韩守顿时僵在那里。这句问话真是不错。他脸上神情变化了几次,脑子里转过了十七八句话,却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我自己要来的,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我很担心”?
他几乎可以看见慕艾无声地冷笑的样子:“那还真谢谢你了——你确定你关心的是我,不是那块玉?”
不妥,不妥啊
那么,说“我只是随便四处走走,没曾想会遇到你”?
那更了不得了,他都已经可以听到慕艾嘿然拂袖的声音:“没曾想?——真不错啊韩守,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我!”
总之,无论他说什么,都一定是不对的,因为这种情况下她听什么都不顺耳。
韩守痛苦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什么也不说,让那些真话、假话都死在肚子里罢。
他恹恹地低着头,别扭地走开了,走了几步,便听见慕艾在他身后大声地说:“不送!”
韩守头也不回地走了两条街,想起自己长久以来的委屈,莫名地一阵心酸,愤慨得差点掉下眼泪。
有时候韩守会想,为什么自己就糊里糊涂地搬进了慕府呢?虽然慕制走前叫他住进来看着慕艾,但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啊。搬进慕府,意味着要日日忍受慕艾别扭的性格,还要躲避弥白无时无刻的找茬,所有迹象都表明,这实在是一件有弊无利的事。最最重要的是,住进慕府,他就完全是个良民而非乞丐了,这无疑与他现阶段的心愿背道而驰。
纵观韩守的心愿史,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当韩守还是个有爹疼有娘爱的小孩子时,他的心愿是长成像他爹一样英俊的男人。他娘问他为什么,小韩守脆生生地回答道:“因为像爹一样英俊才会有很多漂亮的姐姐喜欢啊。”为此,韩守的娘三天没有给这两父子做饭。
韩守他爹不仅英俊过度,还风流过度,结果乐极生悲,得了花柳病。在家里为了抓药连祖传的玉都当了之后,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却一命呜呼了。他娘把最后半个地瓜留给韩守,自己饿死了。最后草屋里只剩下韩守孤零零的一个。冬夜寒冷,他生了堆火取暖,却把整间屋都烧掉了。韩守侥幸逃得性命,从此沦为乞丐。由于他爹的死因,他早已打消了长成英俊男人的念头,这个时候,他的心愿是讨够了钱再把草屋盖起来。
韩守兢兢业业地做着乞丐,他原本是可以完成这个心愿的,可当他攒钱攒到一半的时候,他遇到了柳七。
柳七的存在完全粉碎了韩守之前的人生观。这个人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向他灌输所谓“文雅乞丐的活法”让他时刻感到自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最让他痛苦的是,虽然他极力抗拒,但柳七的话确实对他产生了某些影响,证据就是从某一天开始,他不再想重建草屋了,也许只是因为柳七说了无数次的那句“做乞丐有什么不好”
“做乞丐有什么不好?除了冬天有点冷之外什么也不用操心,活得多自在啊。你看我们现在天天睡在巷子里,好过你睡草屋一觉醒来它不见了。”柳七振振有辞地说。
你饿不着么你当然什么也不用操心韩守无声地辩驳着。但他被最后一句打败了。他已经死了爹娘没了草屋,他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东西了。
于是韩守振奋精神,扭转马头,杀向完全相反的那个方向。他新鲜出炉的心愿是:做一个敬业的乞丐。从此愈加兢兢业业,只是再不攒钱了,攒着钱是多个操心的东西,讨到钱就老老实实去吃饱了,这才是乞丐的本分。
他那临死前还担心儿子会饿死的娘如果泉下有知,不知要作何反应。
总之,一直到慕制扔下那个晴天霹雳之前,十三岁的韩守都只想老老实实地做个乞丐,完全没有向良民发展的意向。奈何慕制从来也没有认真听过他的意见,就纯粹单方面地把慕艾塞给他,然后马蹄的的地远走他乡,并且再也没有了音信。
当时,韩守在巷子房里辗转反侧了整整三夜,第四日,他只身走进了慕府的大门。
“去打猎?我看他那身形啊,去打劫也没问题啊!”韩守离开巷子前,柳七嘿嘿地笑着猛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虽不及慕制,却也有七分火候“管他打猎还是打劫,咱兄弟要去当人家女婿啦,哈哈哈哈!”
知道此去凶多吉少,韩守对柳七的感情突然浓厚了起来,于是他破天荒地没有去躲柳七的巴掌。
他不躲,柳七的巴掌却缓下来了:“怎么不躲啊?”
韩守看一眼柳七:“不躲你还嫌啊?”
柳七一愣,马上讪笑起来:“我这不是提醒你吗,你不躲那就不好玩了。”
“我要走啦。”韩守撇撇嘴“你不说点啥?”
柳七不以为然:“干吗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不就是去跟小姑娘一起住吗,又不是去死。”
“也许比死还惨”韩守气息微弱。
“啊?”柳七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比死还惨?”
“是啊”
柳七一手支着下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韩守:“我说,你是男人吧?居然怕个小姑娘,丢不丢人啊?”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韩守没好气地说“她看你的时候我看见你哆嗦了。”
“”柳七一时语塞“我冷!不准我哆嗦?”
“准,准,”韩守拉着一张脸“你哆嗦吧,我走了。”
柳七站在巷子房门外大力地挥舞着白手巾,热泪盈眶:“兄弟!保重啊!保重!”一条街外两个正在散步的姑娘听到他高亢的声音,同时“啊”的一声晕倒在地。
把柳七的声音撇在脑后,韩守快步往慕府走去,一脸的视死如归。
眼看着慕府的大门越来越近,韩守的心里又砰砰地敲起了小鼓。
怎么跟慕艾说呢?
说“你爹叫我住进来,叫我看着你”?
韩守抬头看天,仿佛看见了被慕艾一脚踹上天的自己。
说“你爹让我来照顾你,我也担心你,所以我来了”?
韩守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仿佛再次看见了被慕艾一脚踹上天的自己。
说“其实我不愿意来,可是你爹拜托我来,我不得不来”?
韩守依然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仿佛又一次看见了被慕艾一脚踹上天的自己。
“吱呀”
没留神已经走到了门边,韩守无意识地伸手推门,门居然就这么开了。他一眼看进去,顿时脸色发白。
——慕艾就在庭子里,正回头看向门外。
韩守两眼发直地看到她怀里抱着的白猫,立刻发出一串惨叫。
“啊啊啊啊——”
“鬼叫什么啊!”慕艾不满地斜过一眼。
韩守全身发抖:“它!它在笑!”
“谁在笑啊?”慕艾顺着韩守恐惧的目光看向自己怀里眯着眼的白猫“你说弥白?猫怎么会笑,真是胡说八道。”
可是韩守依然哆嗦得不能自己,两个眼睛骨碌碌地只往地上看。慕艾又好气又好笑:“你连弥白都怕啊?真胆小。”
两人就这么门里门外地对峙着,半晌,慕艾赌气似地扔过一句话。
“你不是要进来吗,老站门外干什么?展览?”
韩守一惊,才拖拖拉拉地走进门来。慕艾又硬梆梆地扔过来一句:“关门啊,开着门迎贼么?”
“柳七现在在干什么呢?”关上大门的那一刻,韩守想。
慕府的门砰地关上了。这一日起,乞丐韩守,正式成为良民。
中篇柳七
柳七躺在巷子房里,只把头露在门外晒太阳。阳光暖软,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有什么东西踢上了他的脑袋
“哎哟!”这是肇事者的声音。
“脑袋也能踢的么?”柳七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正想翻身起来文雅地骂上几句,却被跌坐在一旁的少女吸住了目光。
少女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起踢到你了”
“不要紧”柳七的脑子有一点迷糊
“伤到了么?”少女关心地问。
“没有没有。”柳七慌慌张张的“我、我叫柳七。”
“柳七?很好听的名字呢。”
少女明亮的笑容照得柳七不敢看她,他转开目光讷讷地问:“你是外地人吧?”
“哎呀,是口音不同吧,被你听出来了。”少女说“不过我的确是翡翠人,只是从小就被送到外地亲戚家去了。”
“哦,是这样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少女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我要走啦。”看柳七没有反应,又挥挥手说:“再见啊。”
少女走了几步,柳七还是呆呆地躺在那里,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明珠。”少女回眸一笑“我叫谢明珠。”
韩守回来看柳七的时候,柳七正头外身里地躺在巷子房的门上发呆。韩守快步过去叫他,他也没有回过神来。
“喂喂?”韩守拿手在柳七眼前晃,柳七眼睛眨都不眨。
“中邪了?”韩守又拍拍柳七的脸,柳七依然不动如山。
韩守看了柳七一会,脸上渐渐严肃起来。突然,他一指头戳在柳七的胳肢窝里。
“哇!”柳七暴跳起来“杀人啊你!”
“原来没中邪。”韩守如释重负“我还以为我走了几天你就不行了”
“什么啊。”柳七没好气地瞪韩守一眼,又开始发呆。
韩守看着柳七神气不对头,就问:“你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了?”柳七反问。
韩守仔细打量了柳七的脸后摇摇头:“魂不守舍的。”
“我魂不守舍,天还塌了呢。”柳七嗤之以鼻。
韩守使劲地摇头:“你就是魂不守舍。”
韩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悻悻地回慕府去了。柳七继续头外身里地躺在巷子房的门上发呆。他已经这么躺了好几天了,只想着什么时候那只脚才会再踢上他的脑袋,可等来等去,那只脚却迟迟不来。
又过了一日
“柳七柳七!”
韩守兴冲冲地跑过来:“你有没听说啊,谢老板的女儿回来啦。”
“谢老板,哪个谢老板?”
“你不记得啦?就是翡翠最大的酒楼,福禄楼的那个谢老板啊,人挺好的,我在门前蹲点他也不赶我走,还给我小钱呢。”
“哦那怎么了?”
“他女儿不是从小就被送到亲戚家去了么,现在回来啦。”
“那又怎么了?”柳七明显提不起兴趣。
“我刚才看见他女儿啦。”韩守两手握在胸前,甜蜜地闭上眼。
柳七一阵发冷:“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她太好看了”韩守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喂喂,”柳七看不下去了“你不是做人家女婿去了吗?”
韩守依然闭着眼:“谁说的?我顶多是慕艾的仆人。”
柳七也听他诉过苦,这时就没法反驳。那确实只能是仆人
“咳,你说那姑娘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啊?”
“我看了她一眼,就轻飘飘的好像飞起来了”
柳七猛皱眉头:“是不是除了她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韩守睁开眼。
“她叫什么名字?”柳七的眼睛又开始发直。
“她当然姓谢啦,我听谢老板叫她明珠。谢明珠,谢明珠名字也这么好听啊”韩守又甜蜜地闭上了眼。
“好!”柳七猛然坐起“我要娶她!”
事实证明柳七绝对是个身体力行的行动派。在放出话要娶明珠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带着一支玉如意去谢家向谢长桂提亲了。背负着无数或如释重负或柔肠寸断的目光,柳七衣袂飘飘地走过翡翠的大街。知道他是要去跟谢家提亲,很多姑娘都暗暗在心里把谢明珠这个名字咒骂了无数次。
这天早上,明珠打了无数个喷嚏。她正心烦地拿手绢捂着鼻子时,柳七的声音在楼下响了起来。
韩守站在巷子房门口等着柳七。看见柳七远远走过来了,他赶紧跑上去迎。
“怎样啊,谢老板答应了吗?”
柳七呆立着,一句话也不说。
——你以为我会把女儿嫁给一个乞丐么?
——这支玉如意,也是你骗来的罢?
——你请回罢。我女儿是不会嫁给你的。
“你怎么了啊?”韩守推推柳七。
柳七低下头看着韩守,他的眼睛一瞬间失去了光彩。
“我做乞丐,错了么?”
韩守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他摇摇头:“你没错。”
“真的没错么?”柳七喃喃地说。
韩守认真地看着柳七:“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只要活得开心,那就没错。”
柳七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对,只要活得开心,那就没错。”他的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我要去找明珠,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呼”韩守大松一口气“就是嘛,这样多好。”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吓出我一身冷汗。”
“你担心我啊?”柳七嬉皮笑脸地粘过去。
“去去,”韩守厌恶地把他往旁边推“躲你还来不及。”
柳七便日日到谢家外蹲点,只盼着能逮住明珠出门的机会来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可是蹲了多日的点,一次也没见着她出门,柳七不禁纳闷:难道她从不出门的么?顶着这个巨大的疑问,他冒险从谢家后门潜进去逮住一个仆人一问,才知道她不是从不出门,而是天天出门,只不过她出门时他还没来,她回家时他已走了。柳七还要再问明珠每天是去哪里,却被管家发现,马上被一顿乱棍打了出来。
柳七躺在谢家后门外面,一只手托着下巴,想:到底明珠每天都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在第二天就有了答案。韩守兴冲冲地跑来说:“我在花湖边上看见明珠啦!”
柳七顿时来了精神:“她在那儿做什么?”
“教人弹琴。听说学生是个大官的儿子。”
“你去花湖做什么?”花湖在翡翠城东,慕府和巷子房都在城西,普通人迷路也不可能迷成这样啊,何况是韩守这个在翡翠长大的。
“慕艾叫我去那儿打水,好泡茶喝”
柳七一咧嘴:“你真当自己是她仆人啊?”
韩守努力把话题引开:“啊,现在知道明珠去哪了,你还不去找她?你不找,我可去了。”
“对,我该去找她。”柳七乖乖地回到正题“现在就去!”
花湖上的琴声飘飘袅袅地传了很远。
明珠轻轻把弦一抹,抬头对看着她的齐羽说:“‘长恨’就是这样弹的了,你试试吧。”
“哦,好。”目光又在明珠脸上溜了两圈,齐羽才把手放到面前的琴上。
听着乱七八糟的音,明珠皱起眉头:“你认真点啊。”
“我这不是认真地在学着吗。”齐羽笑笑说,又偷眼看明珠的脸色。
“该怎么弹我都说过了,你就自己练吧。我先回去了。”明珠站起身来。她一点都不想对着齐羽,来教他弹琴完全是顺了她爹的意思。齐羽的爹在京城里做到高官,这一次回翡翠老家探亲,过些日子就要把老母亲也接到京城去。齐羽在翡翠城里逛时偶见明珠,惊为天人,他打听出明珠琴艺不错,便求到门上,要明珠教他弹琴。谢长桂推不得这一门央求,就要明珠好好应付齐羽,不要招了他的怨恨,惹来祸事。明珠也是明白事理的姑娘,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每日到花湖边齐家的小亭子里教齐羽弹琴。
齐羽连忙迎过去:“我送你回去。”
明珠摇头:“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走,到处看看。”
齐羽就没跟上去,站在后面心摇神曳地看着明珠走远了。
柳七急急忙忙地穿过半个翡翠,跑到花湖边上。他绕了湖一圈又一圈,到处都没有明珠的影子。
天黑了,柳七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韩守居然还在巷子房等他:“怎么样?”
“没见着。你真的看见她了?”柳七沮丧道。
“我骗你干吗?真的没见着?”韩守沮丧道。
“我骗你干吗?”柳七思索道“我奇怪的是你居然在这儿等我。”
“这个嘛”韩守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哈哈哈哈!”
第二日,柳七一早就奔到花湖去打埋伏,这一回终于让他见着了明珠。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让他咬牙切齿,以至于明珠走了他也没有追上去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这个他时刻酝酿的问题。
“明珠上台阶的时候晃了一下,那个小白脸就乘机扶住了她的腰!”
柳七义愤填膺地猛拍韩守的大腿:“明珠喝茶的时候,那个天杀的小白脸居然去摸她的头发!”
“喂喂,你拍错地方了。”韩守无法忍受地挪了个位置坐“还有啊,你比那个人更小白脸。”
柳七难以置信地看着韩守:“你不生气?”
韩守撇嘴:“生气啊,可是我只要看到明珠,我就不生气了”
“不行!”柳七怒气腾腾“我要去教训他!”说着腾地站起。
“大哥!”韩守死死地抱住柳七的腿“别去啊!人家肯定有打手啊,你去是死路一条啊!”
柳七意志坚决:“我不会死!死的是那个小白脸!”
韩守喊道:“你比他更小白脸啊大哥!”
柳七缓缓回头:“你叫我什么?”
“啊”韩守连忙摇头“我绝对没叫你大哥!”
“哈哈哈哈!”柳七猛拍韩守的脑袋“你终于肯叫我大哥啦!”说着拉起韩守:“大哥请你一顿饭!”
韩守被柳七拉着往福禄楼去了,一边嘀咕着:“找台阶找得还真顺溜”
“你说啥?”柳七侧过耳朵。
韩守连忙道:“我说正好呆会得给慕艾带点吃的回去”
“嘿!”
柳七过了几天愤怒的日子,忽然想起不能就这么过啊,还要问明珠“你愿意嫁给我吗”呢。于是他重整旗马,天蒙蒙亮就杀到了谢家,正好碰上明珠出门。
“你愿意嫁给我吗?”柳七的声音细若蚊蝇。
“呃?”
“你愿意嫁吗?”
“我们好像见过?”
“你愿意吗?”
“哦,你是那天那个人”
“你吗?”
“你说什么啊?”
“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吼完这句,柳七实在没有勇气再看明珠。他一溜烟地跑了。
“啊?”明珠发了一会儿呆,没有回过神来,悠悠地就飘着往花湖去了。这一日齐羽怎么跟她说话她都不开口,光是点头。齐羽小心翼翼问她“我去向你爹提亲怎么样”她也点了点头。齐羽乐得几乎晕厥,回家跟他爹一说,带上聘礼就去了谢家,马上把谢长桂吓得战战兢兢。
谢长桂实在不愿和高官扯上关系,齐家虽非侯门,但也是深似海的,女儿嫁进去不会幸福。但女儿莫名其妙答应了人家,还有几个齐家的仆人作证,赖是赖不过去的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这厢一筹莫展,女儿却还是没有回过神来,硬是一个字不说。
“唉,你说个不也好啊,你一个字不说,却叫爹怎么办?”谢长桂愁容满面。
“啊?”明珠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了“爹,你说什么?”
“你怎么就答应了嫁给齐羽啊!”谢长桂连声叹气。
“我什么时候答应嫁给他了?”
“唉!”
明白过来状况后,明珠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谢长桂背手低头,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去跟他说,我不要嫁他。”明珠站起来。
谢长桂连忙拉住她:“你这么说他就放过你啦?齐家聘礼都下了,你说不嫁了,他齐羽面子往哪搁?还有他爹,能放过咱家吗?”
“爹别怕,齐羽人不坏,不会勉强我的。你等着,我去跟他说。”明珠跑下楼去。
“明珠!明珠啊!”
“你不嫁?”齐羽转过身“为什么?”
“我那时候没听清,是随口答应的。”明珠说“我不喜欢你啊。”
齐羽笑笑:“你不喜欢我?可是你答应了。答应了,就得嫁。”
明珠惊讶地看着齐羽:“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你爹已经收了我的聘礼。只等挑个吉日,我就娶你过门。”
“你!”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什么地方你不满意了?还是你喜欢别人?”齐羽刷的展开扇子,声音是冷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得嫁给我。乖乖呆在家里等花轿吧,可别想逃,不然,你爹可就不好了。”
明珠一个人走在街上。晚上的风有点冷,她穿得单薄,这时候就咳嗽起来。
“明珠”
明珠停下脚步。面前站着的,是还是不敢看她的柳七。
“我是想问你,那个你答应不答应”
明珠又咳嗽了几声,她的身子在夜风里瑟瑟发抖。可是柳七只看着地,他没有看见明珠的脸色。
“你能保护我么?”明珠低低地说。
虽然不明所以,但柳七还是挺了挺胸膛:“当然能。你放心,我会保护得你好好的。”
“真的么”
忽然间,明珠哭了。仿佛无数的珠玉碎落一地,她呜咽的哭声被柳七听在耳里,像一根锐利的针在一瞬间刺穿了他的心。
“你别哭了,别哭了”
柳七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明珠,可是他确实不懂怎么安慰人,只会一个劲地说:“你别哭了,别哭了”
满天的星光照着明珠的眼泪和柳七不知所措的脸。风呼啸着吹过去,在街角打了个转,消失不见。
柳七在大街上拦住齐羽的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保护明珠。
他的声音是坚定的:“我知道你拿明珠的家人来威胁她!可是你别想逼她嫁你!我要保护她!”
齐羽瞪着柳七:“你再说一遍!”
柳七也瞪着齐羽:“我喜欢明珠!我要保护她!”
“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抢女人?”齐羽合起扇子朝他身后的跟班们一挥手“给我打!”
无数的拳脚招呼过来。柳七一开始还能招架几下,后来,就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抱住头把身体蜷成一团,咬着牙关把嘶哑的喊叫咽下喉咙。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整条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悄悄地议论着:这就是招惹了齐家的下场呀。
“天哪,这还有王法吗!”
不知道是谁说得大声了,这一句就落在齐羽耳朵里。他又是一挥手:“那个也打!”
一阵拳脚后,那个发出不平之声的老人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动了。柳七勉强睁开一只眼看向老人,竟然是他认识的。老人曾经在他饿得快死的时候,给过他一碗饭。柳七闭上眼,眼泪滚下来,落进肮脏的泥土里。
再也没有人开口。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看着打手们对柳七的拳脚交加。
“这只蟑螂,怎么还没死!把他的脖子扭断!”齐羽朝地上唾了一口。
“等等。”
柳七在半昏迷中听到了明珠的声音。围观的人群分开一条路,让她走到柳七身边。她俯身轻触柳七被打得满是血的脸,手指比冰雪还要冷。她的声音低低地在柳七耳边响起来。
“你这么弱,有什么本事来强出头。要是你能强一点,就不会这么狼狈地趴在这里。你记住,是因为你不够强,我才嫁给了别人。”
明珠的声音也是冷的,一直冷到柳七的心里去。最后他听见她提高声音对齐羽说:“我嫁你。你放了他吧。他不过是个乞丐。”
齐羽心花怒放,朝那一群等待命令的打手一挥手:“放了他!”又低头对明珠说:“咱们走吧?”
明珠默然转身。齐羽忙追上去搂住她的肩。明珠没有反抗。
人群纷纷散去。没有人再去理会地上那个浑身血污的乞丐。有个姑娘想过去扶他起来,可一看见他一脸的血,就吓得跑开了。
“那不是柳七吗,怎么弄成这样?”
“嘘!别说啦!那都是他招了那个齐羽”
有零星的话飘进他耳中,他无声地笑了。血色的、扭曲的,笑。
——他不过是个乞丐。
韩守听到消息赶到巷子房时,柳七正躺在地上看巷子上面钉着的木板。韩守问他怎样了,他只说“左腿好像断了吧。”
韩守再问他,他就不说话了。韩守只有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
柳七躺在那里,眼神一片茫然。
柳七的腿再不接就要坏了。韩守央慕艾拿了钱去请大夫,但所有的大夫都不肯给柳七接腿。
“小兄弟,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怕人家报复啊”
“你求我也没用,我给他接腿的话,我就不好了”
“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韩守默默地回到巷子房,却发现有个姑娘在那里。她吞吞吐吐地说,她是来给柳七接腿的。
“我爹是大夫,我跟他学过一些,也许不管用,但总比就这么扔着好吧”
韩守看看柳七,柳七微弱地笑笑说:“你就接吧。”
“好了”
最后用木板固定好柳七的腿,姑娘抽抽噎噎地哭了。柳七更微弱地笑着:“我没事的”
姑娘流着眼泪说:“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的李姑娘。”
“我给你的玉,还在么?”
“在吧”柳七努力伸手去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是它么”
姑娘呆呆地看了柳七一阵,忽然掩面跑了出去,她的哭声一路远了。
韩守问柳七:“怎么还留着玉?”
柳七苦笑:“凑巧而已”
后来柳七能站起来了,可是左腿好像是接歪了一点,韩守看他走了几步,难过地低下了头:“你成了跛子了。”
柳七倒像没事似的笑:“跛子总比断腿的好,我得谢李姑娘。”
他真的提了只烧鸡到李姑娘家去谢她。但李家的门紧紧关着。他在门外徘徊了一会,临走时,听见楼上传下女子压抑的哭声。
齐府娶亲那一日,整个翡翠都轰动了。那无疑是人们所见最大的排场。满城的树都挂上了红花,所有的街道都铺上了红绫,到处都放上了鞭炮,每个临街的窗口都站着看热闹的人。过来了,头里是五十人的吹乐队,后面是胸戴红花、骑着大马的齐家公子,往后是八抬的大红花轿,最后是五十个沿途散花的侍女。这一行迎亲的队伍百余人从城东齐家出发,浩浩荡荡绕城一周,最后才来到城西谢家。待把盛装的新娘迎上轿,又是一通鞭炮,队伍长蛇一样往齐家去了。
吹乐声小了。谢长桂望着远去的花轿,老泪纵横。
慕艾也在门前看,看见这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吹打着过去了,就问韩守:“柳七呢?”
“也许在看,也许躲起来了”
柳七在看。他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默默地看着花轿近了,又远了。
花轿的门帘窗幔都静得死水一般。
柳七笑了一笑,转身挤出人群。
窗幔被掀起一角时,他的微跛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喧闹之中。
很多年以后,当他已经是三个小孩的父亲,他还会想起明珠这个名字。但这个姑娘的脸已经模糊。清晰的只有那一种珠玉碎落的声音,在每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悄悄地复苏。
下篇韩守
韩守发现后来的时间里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柳七激动的事情了。齐家迁回京城,他也只“哦”了一声,接着就继续懒洋洋地躺着。他依然坚持自己是个乞丐,却不再去骗姑娘了,只老实地在街边蹲点。白亮亮的阳光照在柳七消瘦的脸上,是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韩守想起那一日喧天的锣鼓中远去的花轿,也许柳七所有年少的热情都已经随它的远去而消散了吧。从前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是不会再出现了。人们照样忙忙碌碌地生活,等到所有的烟尘都悄悄地散去,还有人会记得翡翠街头那一袭飘拂的白衣么?
在十三岁的时候,韩守第二次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
但对于韩守来说,无常的并不只是人生。他伺候的姑娘还有姑娘的猫,也许才是最为无常的东西。
比如这时,他就无比苦闷地手托下巴,忍受着头上那只无常猫的欺压。
“你是白的,那么就叫你白——无——常。”他心中怒火熊熊,面带微笑地想。
“弥白!”
旁边慕艾一拍手,白猫马上后腿一蹬,窜向她怀里。韩守揉着头,吞下一口痛苦的口水。
“对了韩守。”
“什么啊”
“你最近脾气变好了啊?”
啊啊,我脾气从来就好,对着你们还不得更好。韩守想着,嘴里却说:“那是那是,都是你和弥白调教得好。”
他看见姑娘高兴地笑了。唉呀,这就比什么都好。
时间流水一样,转眼又是一年的尽头。韩守把柳七拉到慕府,跟慕艾三个人一起吃年夜饭。弥白看见柳七,居然乖乖地趴到他脚下,柳七摸摸它的头,它就咪咪地叫,那样子要多温顺有多温顺。
慕艾看着不高兴了:“弥白!你是谁的猫啊?”
韩守在旁边嘿嘿地笑:“柳七的,柳七的。”
慕艾狠狠瞪了韩守一眼,韩守吓得赶紧噤声。
等到柳七要走了,弥白死死地扯住他的裤角,怎么也不肯松开。
慕艾更不乐意了:“死猫,见色忘义!”
韩守忍不住笑破了肚皮:“它这是赖上你了,大哥你就养着它吧啊哈哈哈哈”
柳七摸摸脑袋:“这怎么行,小姑娘还不杀了我。”
韩守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提出建议:“要不你来这儿一起住?慕艾你说怎样?”
慕艾阴着一张脸:“反正弥白不能走。”
韩守啪啪鼓掌:“那就是行了。大哥你就不用走了,一起住吧,你看这么大屋子,一人一间房都富余好多。”
柳七想了想:“我还是回去吧,对巷子房都有感情了。”
结果倒霉的又是韩守。慕艾勒令他抱住四爪飞舞想奔到柳七身边的弥白,他只好照做,于是脸上手上又多了无数爪痕。
“人生啊!人生真是无常啊!”韩守在肚里咬牙切齿地感叹道。
韩守的回忆也像流水一样。他不记得每一件具体的事情,在眼前浮现的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断。每一点头绪总是刚刚被理清就又乱了,像春天的柳絮,落到哪里就粘在哪里,非常之烦。
他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远很远,想了很多事情,最后还是朝慕府去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回到慕艾身边。是因为刚才想起的一年前的那句话么?
——他身边的姑娘笑了。唉呀,这就比什么都好。
走到慕府门前,韩守看见慕艾站在门外。
“你不回来我怎么关门啊?”
“你等我啊?”
“笨蛋!你进不进去啊,我要关门了啊。”
无常的东西只要努力去适应,就会慢慢习惯的吧。韩守想。现在无论慕艾叫他去做什么,他都会欣然地去做,顶多在心里默念几声“我真是逆来顺受啊”
为什么呢?也许他是真的喜欢慕艾,又也许像慕艾说的,他只是为了有一天慕艾能把玉给他。可是他又很清楚,自己一直看着的,已经不是玉了。
韩守开始思忖自己的现阶段理想究竟是什么,不是做个敬业的乞丐,难道是做个称职的仆人?
“称职的仆人?”他悲哀地感到,自己的思维都有点仆人化了。
这一日,慕艾叫韩守抱上弥白一起到城外镜河边上去玩,韩守抱着牙尖爪利的弥白浑身不舒服,于是请示慕艾,可否去叫上柳七。慕艾小手一挥,韩守便脱兔一般去了。
待找到柳七一说,柳七却不乐意:“我要蹲点呢。”
韩守好说歹说,总算把他给说来了,两人走到镜河边上,柳七刚朝慕艾招呼了一声,就看见她怀里的弥白“嗖”地窜下地,朝柳七狂奔过来。
韩守惊呼:“唉呀,唉呀。”
慕艾也呆了:“啊”
只见那猫“噌”地跳上柳七的肩头,盘踞在上面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这跳得未免也太高了吧三人互相看了几眼,都已经没有语言了。
过了一会柳七说:“啊谁来把它弄下去这猫爪子太尖了”
慕艾一眼瞪过去:“你这是抱怨么?”
“不敢不敢。”柳七赶紧说。
情势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边是无奈的柳七和坚守阵地的弥白,一边是怒气冲天的慕艾,韩守站在中间左右张望,不知如何是好。斟酌了一下,他小心地走到柳七旁边,小声说:“我帮你把它弄下来啊。”
柳七忙不迭地点头。
在一场小型无声战役之后,韩守成功地帮助柳七逃脱弥白的魔爪,但自己头脸又添新伤。
柳七拍了拍死死捉住弥白的韩守:“兄弟,够义气,我先走了啊。”
“喂喂!”韩守两只手都腾不出来拉柳七,只好欲哭无泪地看他走了。
“韩守,你干吗呢!”那边慕艾叫了。
韩守只好过去,把弥白交给她,可一不留神这猫就窜出去了,一看,它正往柳七走的方向狂奔。
“去追去追啊!”慕艾发火了。
韩守一边追一边暗骂柳七:“真是太不够义气了!”骂完一看,糟糕,已经超出弥白好多,他干脆正对着弥白的行进方向蹲下,伸开双手守株待兔,等它刹不住自己撞上来。
“啊啊啊啊!”
只听一声惨叫,弥白以一个相当快的速度悲惨地撞上了韩守的脸。于是后者倒地不起,前者改变了行进轨迹,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掉到河里去了。
慕艾冲到河边大叫:“弥白!弥白!”又转而向韩守大叫:“你快去救它啊!”
“啊?”韩守晕呼呼地站起来,眼前仍有无数金星在飞舞,他看向河里,水流很急,弥白已经被冲得很远,它正在胡乱挣扎,但渐渐沉下去了。
韩守冲到河边,扑通跳了下去,四肢乱划。喝了几口水之后他猛然想起,自己是不会游泳的
“天妒英才!”他沉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冒了几个泡泡,又浮上水面大叫一声“红颜薄命!”
性命垂危之际,所有跟柳七学过的与此类情形相关的词都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一浮上来他又大叫一声:“天亡我也!”
正在天昏地暗,天翻地覆之时,手忽然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啊呀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捉过来再说。一把捉过来,手上却传来尖锐的疼痛,努力看去,捉住的居然是一边冒泡泡还一边四爪乱挥的弥白。
于是死死捉住此猫不放,脑子里也不再往外蹦词了,一心就是捉着它,捉着它
如此这般,一人一猫在彼此仇视的纠缠中被冲往下游去了。
慕艾在河岸上先是看呆了,后急得直跺脚,再看见韩守和弥白互相捉着被冲走了,终于想起去找柳七。她跑啊跑啊,跑到柳七蹲点的地方把他一路拽了来,话都说不清楚了,只会说“都冲走了,都冲走了”
于是两个人出城,沿河而下,一路仔细找过去。中途慕艾跌了一跤,扭到了脚,柳七只好背着她继续走。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一处浅滩上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少年,少年怀里,抱着同样昏迷的白猫。
回到慕府以后,韩守发起了高烧。请大夫来看了几次,都说不好,得小心。药抓回来,一服一服地喂他喝下去,但他始终神智不清。弥白倒是很快就振作起来,却也收敛了些,不再巴着柳七了,又像是知道韩守救了它的小命一般,乖乖窝在他的床脚。
柳七喂韩守喝药,韩守居然胡涂地管他叫爹。柳七扶着韩守的身子把他放平,又给他盖上被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慕艾在旁边小声地说:“怎么办啊”
“哈!”柳七开始笑,笑得像哭一样。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任你呼来喝去?你以为他犯贱么?慕艾啊,你是傻子么?”柳七的声音又苦又涩“现在他弄成这样,你高兴了?”
慕艾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话,脸色白得像纸。
“我就他这么一个朋友,你却这么害他”柳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跛地往门口走“有时候真想掐死你,可又怕他醒过来怪我”
慕艾冲着柳七喊:“你去哪儿?”
“抓药。”柳七头也不回“没药了。”
慕艾追上来:“我去吧。”
柳七低头看她:“你还是留下来照顾他吧。万一他醒过来看不见你,估计又得到处乱跑了”
慕艾却没有看他,自己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带着哭腔。
“我喜欢他的啊,他不知道么”
柳七愣住,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过了一会他才说:“你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他,他怎么会知道呢?”
慕艾慢慢地低下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过了许多天,不知喝了多少服药,韩守终于悠悠地醒过来了。柳七喜极而泣,韩守有气无力地说:“大哥你哭什么,我又没死。”慕艾在一边没说话,就是不停地掉眼泪,韩守努力抬起眼皮说:“唉呀,你哭了。”
这样,一切又慢慢地好起来了。韩守大病初愈,觉得天空格外高远,风声格外辽阔。十多年来的记忆像被这场病强化了一遍,所有的片断都可以连上,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变得非常清晰。他想起初见慕艾时的情形,自己一个人看着天空笑。至今遇到的所有的人和事,开端总是突如其来,过程不能概括,而结尾往往无法预计。
他在宽宽的屋檐下慢慢地踱步,悠闲地听着雨点滴答的声音,闻着慕艾在厨房里炒菜飘来的香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老头。时间于他,变得很慢很慢,慢得可以看见尘埃飞过的痕迹。
这样的日子,也有结束的一天么?
这一日,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慕艾把所有的屋子都打扫了一遍,又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
韩守坐到桌边,赞叹道:“哇!”
慕艾给弥白喂了食,接着对韩守说:“我要走了。”
韩守塞了一口菜抬头说:“啊?”
“我要去找我爹,让他帮我变强。以后你叫柳七也住过来吧,免得你一个人寂寞。”说话间,慕艾已经背上了一个花布包袱。
“为什么要走?”韩守努力把菜咽下去。
“不是说了吗,去找我爹让他帮我变强,变强了才能保护你啊。”慕艾看了一眼厅堂上摆着的银鞘小剑,走过去把它揣在包袱里。
“保护我?”韩守莫名其妙“可是我不需要保护啊”
“你刚刚才差点死了。你这么弱,所以我要去变强啊。”
“什么啊”韩守哭笑不得。
看慕艾行动坚决,实在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只好提高嗓门:“那我跟你一起去!”
“太麻烦了。不行。”
“我也去不行么”
“不行不行!”
韩守彻底呆在原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慕艾说“可能要很久。你等我啊。我回来的时候,一定已经很强很强,强到可以保护你。”
韩守追着她出门,看她牵了不知何时拴在门前的小红马,又撑开一把伞遮住自己和马头,慢慢走了。
“慕艾!”
韩守大声地叫她。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大声地叫:'韩守你要照顾好弥白!'
“知道啦!”
韩守站在菲菲的春雨里。没有撑伞,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他望着慕艾远去的身影茫然地想,为什么你要走呢?为什么我们始终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呢?原来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结束的一天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回来的时候,你还会记得我么?多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翡翠菲菲的春雨么?
白猫悄悄走到他脚边,咪咪地叫了两声。他蹲下去抱起它,想起她说:“韩守你要照顾好弥白!”
白猫斜了他一眼,这一下却勾起了少年所有的伤心。韩守蹲在雨里大声地哭了起来,白猫眯着眼睛看它的救命恩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哭了。
忽然间,一切都平静下来。
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回到了常轨上,理所当然地进行着。李姑娘和柳七好上了;柳七做了李家的上门女婿;李家抱上了孙子,过了两年又抱上了孙女;韩守到李家的回春堂做了伙计;弥白跟李家的大黑猫生了四个小猫春夏秋冬按部就班地轮回着,云朵的浮浮沉沉聚聚散散里,许多年,就这么不愠不火地过去了。
当已经是回春堂掌柜的韩守在街头看到朝廷通缉大盗慕如之的布告时,他立刻从那拙劣的画笔里认出了当年那个女孩的容颜,那一双凛然的眼睛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宝宝乖”柳七一边逗着老婆怀里刚满周岁的小女儿,一边问韩守:“真是她么?怎么叫慕如之?”
“是化名吧。”
“我当时就说么,她爹那身形,去打劫也没问题。女承父业,女承父业不是?这会儿去做了大盗。唉呀,还真合适,她那眼睛一扫过去,刀子也要甘拜下风的。咦,不对呀,这么说来,她应该做杀手去宝宝乖,宝宝乖啊”
韩守没有说话。看见柳七逗孩子逗得起劲,他就自己悄悄地走开去。路旁贴满了布告,上面写着:“大盗慕如之,女,头像如下图。此人三年间一共劫云上、花西、雾中、白沙富户共计百余,危害极大,望知情者报官。”
慕艾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斜看向他。想起她那句“很强很强”他终于微笑起来,脸上是从前不曾有的温和:“这样,算是‘很强很强’了么?”
晴天。阴天。雨天。
韩守穿着青布长衫站在回春堂的柜台后面,时时抬头,谦和谨慎地朝每一个进店的客人微笑。屋檐嗒嗒滴水的天气里,他偶尔会朝店外看去,目光在那条长长的青石街上一转,就回到帐本上,并没有多少纠缠。
直到那个人走进来。
那个人施施然地走进回春堂,脚步轻得他几乎听不见。他抬头,看见那一双魂牵梦萦的眼睛,于是多少年的等待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云烟。他释然地看她挥去发上的雨珠,他知道她又回来了。虽然没有撑伞,但即使从密密交织的雨线里走过,她的衣服也只是被淋湿了少许。她抬起眼,店里顿时亮了起来,那雪白的容光照人双目。他想,那是我记得的,她的,凛然的眼睛。
她粲然一笑:“我回来啦。”
二零零五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