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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有树有；水的地方，有树，有时间的地方，有树，没有时间的地方，也有树。树成为一种比生命更放大的足迹或遗址，树成不时间里无所不在的游客，在热闹或冷寂、流动或固定、行止不定的状态里，以不定和轨迹，无定的时空，完成着一种独立的过程。
树的过程，可能比动物生命的成长过程，在哲学上带有偶然性，也变得更为复杂而细致些。它是一粒树籽，在承受鸟的啄食之后，落下枝头，被啄食些，又留下一些；一段时间之后，又在风的摇摆之后，承受着童年的摇篮，没入土地之中，以埋藏的方式保留着。在我们人类看来，树的种子是很少见到的一类珍惜物，不像人类那样，在交配之中随时随地产生成果。而这些种籽，在没水的季节或偶然的泥土中只需一粒，最后，这一棵树的这一棵种籽，就会在冬天的雪地里、沉默的尘土里耐心地等待，有时它们真像一头充满人性的小动物，趴着、坐着、躺着，把时光细细地拥在自己的怀抱里温暖着梦想。
在第二年的春天，种籽渐渐湿润了、破绽了、慢慢地露出了新的嫩芽，把头伸出地面。之后，渐渐地又长成一棵树苗，然后是一棵树，最后才成为真正意义的一棵树。最后，又是时间和人类的沧海，把一棵棵树送给风，送给雨水，送给更远的泥土，送给了时间之外的某种想像。
树是来自生物界中唯一一种愿意与人亲近，并被砍伐的植物。我常常有这样一种不着边际的思想，树是不是在大自然的规律里，成为监督人类、帮助人类，却最后见证人类的神灵呢？我不是一个泛神论者，更不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萨满教人，但我相信，在树与人和平共处的数万年间，树见证的历史比人类记在纸片上或刻在石头上的要深刻或柔软的多。
树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人类的历史，包括看不见的播种，不被关注的成长、健壮、衰老、挣扎和让人清醒的死亡，这些过程，早已在平视的目光里历历在目。一棵树能站在历史的一角，就是一页纸张有了时间的记录，它们让苍老的呼吸健康着看完身前背后的道路；一坐有树的院落，就是一座有着生命的画面，在一代代生命的延续中，完成了生命的更迭交替的见证。
我们的树在一天天减少，身边的、远山的、看不见的地方，它们一天天被砍伐着，一天天成为人的附属品，成为被送进机器或火焰里的材料，但是，树并没有因为这样的遭遇而放弃生存的权力，更没有因为对将来的失望，而放弃对生存的向往。
对于树，人类在敬畏的同时，也包含着一种敌人般的强烈占有心理。不论路途多远，多么高大的树，只要被石片、被铁刃、被锋利的锯齿、被贪婪的心遇到和看到，树就一定会以干枯的灵魂，成为一座宫殿，一辆车，一缕火光，甚至于成为一把向树劈来的斧把。
对于树，我一直坚信，与人相比，树的灵性可能更加柔软，包括树的死亡也一样充满着人情的灵性和缓和的态度。
除了人类的行为外，大部分的树是被时间杀死的。那是一个看不见的无形的对手，在厚厚的一层层包裹的沉闷里，树始终冲不出来这种包围的空间，于是，树便以固定的姿态，以树叶片枝间的对话，完成了生命的最后交代，把一部分空间让给了种籽或枝条，把根交给了土地，却把梦想交给了天空。当然，也有许多让人类望而生畏的情形，在时间之外，如为期千年的胡杨树，才能在时间的包围里突围而出，让骨骼的强壮，成为一副钢性，成就一种血性，完成一种自我选择的耸立，拥有了一份属于时间之外的生命；因而，胡杨树也就唯一地成为了自己的树，成为一种与时间斗争中唯一的胜利者，造就了自由与死亡等同的耸立象征。
泪水让树渗透出柔软的面孔，你见过千年的树吗？你就会发现，在树和每一条裂缝里，总有一些凝固的水珠，在阳光的下面，以潮湿的态度，表达着自己细腻的感情。树其实也和人一样，是由一层层物质包裹起来的，就像一层层的时间凝固着，就像一次次生命的冲破之后，以损耗的代价留下的围墙。因此。树的生命是一层层增添的，树的死亡也是一层层的，从中芯开始腐烂、朽落，然后又一层层死去。
树与人的对立，是因为树不愿意顺从人类的愿望，不愿意变成固定的形状。
树被砍伐的时候，不是离去的悲伤，而是换了一种活法的开始，在人类的眼里，树更多的终结者则是因为生命的砍伐，于无奈中发出的一声长长叹息。
树最多的时候，是在等待中生长，在孤独中死亡。树的残疾是岁月的见证。
树留下的内容，是人类精神里最需要而却始终没有的。
我常想，树的一生，如同楚霸王项羽，有着儿女情长的动人之处，也有着悲壮的英雄气概。英雄怎样死的，树就会选择怎样的方式。
人是不愿意壮年离世，树也一样，树以让人类更加悲壮的敬佩，记录和充满着对人类的无尽沧桑。
走进树的身边，每一棵树的皱纹里，都一样有着英雄的泪水，涟涟雾气、层层跌宕，如一条无声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