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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金娥做了九年的同学，我正眼都没瞧过她。我和建刚送她一个外号，坛子萝卜。新鲜萝卜切成片，片再切成条，在太阳底下晒，在冷风里吹，晒干了吹皱了，揉成一团，洒上盐，拌上剁椒，焖在坛子里，就成了坛子萝卜。想出这样一个绝妙的名字，我和建刚笑了好多天。上学放学，我俩天天跟在金娥的身后，坛子萝卜，坛子萝卜，喊得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那时候，打死我也不会想到，建刚这狗东西竟会为了金娥要死要活，还剁下了自己一截手指头。
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建刚怎么会看上坛子萝卜呢？
四年级时，金娥娘提了一篓子鸡蛋给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熊老师，第二天，坐在我旁边的建刚就换成了金娥。建刚把桌子搬到后面去时，磨磨叽叽，脚上长了钉子似的，还把桌子前后左右地摇，摇得课本哗啦乱响。熊老师一瞪眼，他就老实了，走时却给我一个鬼脸。金娥搬过来，我头都没抬，上语文课，我把数学、思想品德、自然课本全都从课桌里边拿出来，码在桌子上靠近金娥的那边。我发了誓，她敢动我的课本，我就掀了她的桌子。
金娥却老实，半节课过去，她碰都没碰我的书。我瞟一下，差点笑出声。坛子萝卜在切橡皮呢。她把粗粗一块橡皮摆在课桌上，用小刀一下一下地切，切得薄薄的，一片一片，又拿过那些片，一下一下地切，切得细细的，一丝一丝，像粉条。这个坛子萝卜，怪不得考试总是不及格。我回头看一眼坐到最后边的建刚，建刚也在看我，把小眼睛一眯，朝金娥撇了一下嘴。
李金娥。熊老师点了坛子萝卜。
背一下昨天上的课文鸟的天堂。
金娥“腾”地站起来，橡皮条撒了一桌子。
鸟的天堂鸟的天堂鸟的天堂。坛子萝卜的脸猪血一样，嘴巴动了半天，还是“鸟的天堂”
熊老师就点了我。
“我们在陈的小学校里吃了晚饭。热气已经退了。太阳落下了山坡，只留下一段灿烂的红霞在天边，在山头，在树梢。‘我们划船去！’陈提议说。我们正站在学校门前池子旁边看山景。
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乡村流去的时候，我还回过头去看留在后面的茂盛的榕树。我有一点的留恋的心情。昨天我的眼睛骗了我。‘鸟的天堂’的确是鸟的天堂啊！”
背课文太简单了，我一个字都不停，哧溜一下就背完了。
坛子萝卜这下惨了。放了学，我和建刚看见熊老师和金娥走在一道，就知道坛子萝卜这下真要惨透了。金娥娘整治金娥是有绝招的，我和建刚见过好多次了。家家都有刷锅用的刷把子，把竹片切成细细的签，再用布条捆束成把，就是刷把子。金娥娘的绝招是让金娥跪在地上，把刷把子攥紧，往金娥的嘴巴上扎，一下一下地扎，一边扎一边问，直到金娥的嘴边起了一圈血泡泡，直到金娥把错都认了，并作了保证，保证下次考试及格，或者保证下次把课文背出来。
我和建刚蹲在金娥家的墙根下，等着坛子萝卜出洋相。熊老师却出来了，我们撒腿就跑，不歇气地跑，一直跑到看不见熊老师的影子。回来的时候，金娥娘正往我家里走，见到我，就挂一脸的笑，说，牛伢子，上课帮帮金娥呢，熊老师说了，以后你和金娥结成对子。我理都不理她，把书包一丢，和建刚捉鱼去了。
据娘说，自从建刚的断指事件发生之后，金娥的家里就起了变化。每个有太阳的日子，金娥的娘总要从房子里端出一个大竹筛。大竹筛里的内容隔几天就会更新。在乡村，那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娘说是粉丝，我知道那是鱼翅，还有许多，娘给我比划着，我知道有鲍鱼，有燕窝，有鹿茸，还有，娘比划得含糊，我就说不太清了。娘说，金娥娘一边放肆地翻晒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边嘴里嘟嚷着，不知道是么子东西，金娥三天两头地寄，你们家牛伢子么子时候回来，让他给看看，他在北京，见得多呢，让他教教我，这些东西怎么做着吃。几句话，说得娘气胀，下次再端筛子出来，娘就躲得远远的，不想受那份闲气。金娥娘却不放过娘，时时要寻到娘的跟前。娘说，都说她不要脸，本来谁都不知道金娥的事，也没人去打听，都是她自己说出来的，为这，金娥的爹几次把她拖到屋里，打她的嘴巴呢。
从金娥娘的嘴里渐渐浮出一些真相。金娥在酒店时，认识了市政府的一个处长，听说还是博士。博士处长说，你这样好的条件，在酒店，浪费了。就要她辞了，到政府机关去上班。娘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只当笑话。金娥？坛子萝卜？能在酒店当个服务员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她去政府机关？去切橡皮么？真是好笑得很。
再往后，我就有些信了。建刚都把指头给剁了，建刚是瞎眼的么？况且，我还亲见了。那年过年，我在家里烤火，袅袅婷婷地飘过来一个人，一个女子。我盯着她，她把手在我眼前晃。竟是金娥。十多年不见，哪里还有坛子萝卜的影？一个时尚得有些妖艳，妩媚得透着风情的女子。只有眼，眼让人看着别扭。娘后来告诉我，割了，割了双眼皮，没割好，又再割，两只眼就不对称了。不对称，也是美，脱胎换骨地美，我的脑子里，只有坛子萝卜的影子，这个金娥，让我眼晕了好一阵。晕了，我也没话，关于建刚，关于博士处长，关于她和那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的虚虚实实的事，我无从开口，只听金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广州的花花故事。
割了双眼皮，坛子萝卜就不再是坛子萝卜了。割了双眼皮，就让建刚要死要活，还剁了指头了。割了双眼皮，博士处长就觉得在酒店干服务员有些浪费了。割了双眼皮，就可以拍出伍千块，了断一段爱情了。
伍千块钱的事，也是金娥娘说的。金娥娘逢人就说，刘建刚想找我们家金娥，真是做梦，金娥能和一个剃头匠过一世？我们家金娥现在进了机关，当了公务员呢，单位还分了一套三居室。刘建刚这个蠢宝，金娥不要他，他还自己把手指剁了，剁了就剁了，关别人么子事？我们家金娥人好呢，还给他钱，伍千块，就那么白白给他，想起来脔心都疼呢。
金娥娘这么说，村里人就都明白了。
在金娥和建刚的问题上，爹和娘又险些吵了起来。说到桃红时，就是这样，到了金娥，又是这样，我真是拿他们没有办法。
爹说，是建刚死皮赖脸地追着金娥，人家从来就没把他当根葱。照爹的说法，建刚一个破剃头的，能有么子出息。爹有根据的。那年过年，金娥回了家，建刚就到我家里，唆使我妹妹去把金娥哄来。金娥来了，见了建刚，爱理不理的，只顾和我妹妹讲广州城的故事，建刚和她搭话，她眼皮都不抬。晚上十点了，建刚还不走，坐在墙角一言不发。金娥就起来，把建刚往门外推。完了，金娥说她不回去了，就和我妹妹睡。两点多的样子，爹起来上厕所，把堂屋门推开“咕咚”一下，一个黑影绊了爹的脚。爹的魂都吓没了，把电灯扯亮，竟是建刚。建刚的头是枕着堂屋的门的，门一开，他就倒，把爹吓个半死。爹说，那伢子真是蠢宝，外面落着雪，他一件皮夹克，就那么睡了。爹把建刚弄醒，把自己的棉袄给他披了，拿个手电筒，送他回了家。爹说，他是让鬼给寻了，这个鬼，不是别人，就是金娥。
娘不这么认为，娘觉得，是金娥，狐狸一样，把建刚缠住了。娘说，建刚本来是订了亲的，都快办事了，可金娥三天两头地到建刚的店里去洗头，还带了人，隔几天就带一拨，洗了又不给钱。建刚就以为金娥是有意了，洗头时尽心尽力，献尽百般殷勤。娘说，我还见过俩人在河边亲嘴呢，不喜欢，能在太阳底下和人亲嘴么。爹听娘说到这里，声就更高了。你还说呢，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人家金娥是做建刚的工作呢，金娥是要建刚死了找她的心，和那订亲的女子结婚。按爹的说法，娘看见的那次，完全是一次误会，事实的真相是，金娥在苦口婆心地劝建刚不要舍弃已成规模的亲事，不要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爹认为，是娘的多嘴把事情越搞越糊涂了。娘去镇上时看到金娥和建刚在河边相偎相依，从镇上回来，还是那样，娘就对金娥爹讲了。娘说，恭喜你找了个好女婿呢。金娥爹不解，问是谁，娘就说了。第二天，建刚爹找到金娥爹。金娥爹在叉鱼，拿个四齿鱼叉正瞄着一条草鱼准备下手。建刚爹凑到金娥爹跟前，说，我们家建刚有对象了呢，让你家金娥以后少找我们建刚。金娥爹没听见一样，鱼叉“唰”地射出，一条两斤多的草鱼就到了鱼叉上。金娥爹摔下一句话，放你娘的狗屁，我家金娥瞎了眼也不会上你家的门。所以，后来金娥真和建刚好上了时，金娥爹也是一百个不同意，声称要是金娥嫁了建刚，一辈子就不要回了，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在爹娘的眼里，建刚是个百分之百的蠢宝。说是俩人在广州已经睡到一起了，金娥在酒店做服务员，建刚开了一家理发店，俩人就睡在理发店里。建刚剁手指是在金娥突然失踪一个星期以后的事。建刚真是疯了，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手机号成了空号，酒店的电话打过去，说已经辞了，问遍她所有的姐妹，谁也不知道。偌大一个广州城，藏着一个小小的金娥，建刚借了一辆摩托车，白天黑夜，大街小巷，车都跑坏了，影子都没有。
建刚准备报警的时候，金娥一个姐妹给了建刚一句话，别找了，她不想见你了，叫你好好开店，再找一个好女人。建刚要电话，说没有。建刚就跪了。还是不给，说真不知道，是金娥打给她的，没有留电话。
就剁了手指。右手持刀，剁了左手的小指。一截鲜活的指头与一个躯体瞬间分离。圆润，饱满，指甲刚刚修剪过。它曾经停在很多等待拾掇的脑袋上，在头发的丛林里穿梭，游弋，活泼且灵巧。它曾经无数次地在一个叫金娥的女子身上，徐缓地滑过每一寸如雪的肌肤，温柔无限，曼妙而多情。它实实在在地是一个叫建刚的身体的一部分，它和这个身体一块孕育，一块生长，二十多年了，它和这个身体血脉相通，经络相连。它以为它是不会离开这个身体的，直到地老天荒，它以为这个身体是不会抛弃它的，生生世世永相随。它是不情愿地，第一刀下去的时候，它扯着这个身体，瑟瑟抖动，表着它的心迹。第二刀却来了，第二刀斩钉截铁，让它肝肠寸断，万念俱灰。它只是一个指头，掉在地上，裹着血，粘满灰尘，一坨很不起眼的肉，还带个硬硬的指甲，狗见了也不见得会有多在意。可是，有了它，建刚就是完整的建刚，没有了它，建刚就没有了左手小指的指头。没有了它，很多人就会去偷看建刚的左手，就会在心里冒起很多的各种各样的泡泡。
对于断指现象，我没有研究，只是听说过一些断指的故事。读报时，无意中发现世间真有有心人。赵克生先生在2005年1月11日的杂文报上发表了中国历史上的断指现象一文，文章说断指现象是我国历史上一种源远流长的自残行为，赵先生把它分为四类：一是断指避役，大意是说断指后就是残废，不能当差应役；二是断指报孝；三是断指守节，专对女人说的；四是断指示信。窃以为，前面三类，是封建社会的专利，在现代，似已绝迹，我们所听说的断指故事，大抵都可归于第四类了。对于第四类，赵先生特意强调“断指所以示信在于，它以残缺提示了承诺的存在；以异常的痛苦承受显示了断指人的真诚，以及能够兑现承诺的决心和勇气。”
建刚是断指示信了。金娥却再也没有给过建刚任何的信息。金娥的姐妹把伍千块钱递给医院里的建刚时，建刚一下子泪流满面。建刚把伍十张钞票一张一张地数过去，又一张一张地数过来，建刚剩余的九个完整无损的指头，留恋不已地在这些钞票上反复摩挲着，仿佛那上面印下了金娥的面容。建刚把钞票一张一张地撕裂，一张一张地撒在医院的走道上。伍十张成了一百张，一百张不完整的钞票在医院里飞翔，飞翔，然后坠落，无声地坠落。
去年，建刚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北京，要来看我。我有些吃惊。我知道，建刚这几年不和我联系，是在躲我，那个我们一起高喊过坛子萝卜的叫金娥的同学，在他的心里一定会打上结的。
建刚拎了一箱苹果，一箱大枣，西装笔挺、笑容满面地过来，我的心就放松了。问他怎么来的，说自己开车来的。就喝酒，天南海北地胡吹。只是不提金娥。建刚不提，我是绝不会提的。爹娘也在，爹娘夹着菜，总把眼睛往建刚的手上瞄，瞄得我心里发毛。建刚端酒杯的时候，左手的小指总是弯曲着，隐藏在其它四个指头的后面。爹娘看不见，看不见就总想看，我就趁建刚仰头喝酒的功夫，猛给爹娘使眼色。爹娘的眼睛才稍稍正过去，空气里那一股诡秘与尴尬终于消除。
建刚走后，娘说，村里人都传疯了，说建刚剁了指头两个月，就到了北京。有人看见，建刚是和一个女人一块上的飞机。都说建刚过上了好日子，只负责给那个女人开车，一个月能拿七八千，比金娥拿的还多，钞票纸一样往家里寄，一年时间，建刚爹就盖了一座三层小楼，还全是木板地，瓷砖墙，比村长家还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