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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晓军是注定要做一回班长的。
我后来与崔晓军讨论过,他那个班长是进入大学之前,具体地说,在上高中的时候,甚至可以上溯到初中,到小学,到幼儿园,到他还在一个美丽勤劳善良的乡村妇女的肚子里猛吃猛睡的时候。
这样说,很有点宿命论了。事实上,崔晓军的班长任命的具体时间,谁也说不清楚。
1993年8月31日下午5点35分,崔晓军一只脚实实地踏进了军事工程大学导弹工程学院十四队四班宿舍。
十四队四班的同学至少有四个人注意到了崔晓军先踏进来的那只脚。崔晓军后来和他们争论过,他坚持自己在进校门之前已经在路边的水坑里洗过了一回脚。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穿拖鞋,往水里一抻,就干干净净呢。可那四个不干,说我们八只眼睛呢,你那拖鞋倒是干干净净,可你的脚趾头上全是泥。崔晓军说不过四张嘴,后来就索性不说了。有泥就有泥,那又能怎的,有泥,我不还是和你们做了同学么,何况,我还做了你们的班长呢。
当然,崔晓军只有一只脚踏进四班宿舍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已经空前绝后地做了班长。
倒是跟在崔晓军身后的,手里提个蛇皮袋的崔晓军的父亲先是有了预感。崔晓军后来一直很佩服父亲。父亲说,我一看他们“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儿子是他们的领导。崔晓军总想弄明白父亲的这种直觉从何而来,可惜从来也没弄明白。让崔晓军觉得好笑的是,父亲从那以后就认定了他这个“领导”儿子。父亲没上过学,不知道班长是什么概念,满村子的乡亲却都知道,崔晓军在大学当了领导,手底下有七个人。
“班长”
崔晓军第二只脚也踏进了宿舍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七张嘴同时张开,发出了一个声音。崔晓军望着面前七张各不相同的脸和脸上各不相同的笑,一下子动弹不得。很快,就有人招呼“快,帮班长收拾床铺”就都动了起来。就有两个蹿到了崔晓军的跟前,一人扯一个胳膊,班长,这是您的床,您看,都收拾好了,就等您来了。后来,崔晓军知道,那是老二和老三,那个招呼大家的也是老三。
班长,您先把军装换了吧,6点全队集合点名。老三说。
崔晓军这才发现,面前的七个人,都是清一色的军装。没有肩章领花,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合适,到队部去换。老三说。
崔晓军就开始换衣服。崔晓军换得有些慢,尤其是只剩了最里面的花短裤的时候。崔晓军之所以犹豫,是看到床上那一堆黄和绿里面露出的大短裤。崔晓军吃不准是不是都得换,换个干干净净。崔晓军就抬头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老二、老五、老七、老八猫着腰在整被子,老四陪着自己父亲说话,老六在看书,老三戴个耳机摇头晃脑。崔晓军就脱身上的花短裤,抓过床上的草绿色大短裤迅速往身上套,套到差不多的时候,崔晓军又抬头。却见了老三的眼睛。老三眼睛露条缝,两条光斜斜地射过来,嘴角翘出一抹笑来。崔晓军的心扯一下,赶紧低头使劲扯大短裤。
6点整,扯魂样的哨声准时响起。崔晓军抓了帽子往头上一盖就往门外冲。崔晓军的床靠宿舍门最近,崔晓军后来知道,所有班长的床位都是那个位置。这样一来,崔晓军虽说到宿舍最晚,在队里第一次集合点名时,却成了四班的头一个。
点名还真是点名。一个一个地叫名字,叫到就答“到”接下来,队长就说,吃过晚饭,没注册的抓紧时间到队部注册,衣服不合适的到队部换衣服,各班班长主持开班务会,内容是互相介绍情况。
四班就剩班长崔晓军没有注册。班长崔晓军注册完回到宿舍时,不由得眼前一亮。七个人,七根葱一样笔直地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看到崔晓军进来“唰”地就拔地而起,十四道目光齐齐射了过来。崔晓军有些慌,就找自己的位子。桌子底下却找不到自己的小板凳。崔晓军就急。崔晓军一急,父亲不干了。
这儿呢,儿子。父亲说。
崔晓军更急。弄了半天,把父亲给忘了。父亲拿了自己的小板凳板板正正坐在墙角正看自己呢。崔晓军就想尿尿,胀得生疼。
伯父,您先坐床上吧。坐最外面的老八起身到父亲跟前,父亲就移到了崔晓军的床上,小板凳就移到了崔晓军的屁股底下。
崔晓军只沉默了30秒钟。30秒钟的时候,父亲咳了一下。父亲一咳嗽,崔晓军就也咳嗽。
我叫崔晓军,云南人,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父亲又咳了一下。崔晓军打住了。
后来,在崔晓军埋怨父亲老咳嗽的时候,父亲说,你懂个屁,你是领导,领导讲话是随便讲的吗,村里组里开会时,我早注意了,村长和组长那都是该说话的时候绝对张口,不该说话的时候,屁都不放一个。崔晓军就更佩服父亲,因为崔晓军后来验证过,讲话的时机和节奏把握得好不好,那可真是一门大学问。平头百姓倒无关紧要,真要有了一定的身份和地位,那玩意弄不好,就会要命呢。
接下来,就依次报上了姓名和省份。报完了一圈,又转到了崔晓军。这次,父亲还没来得及咳嗽,崔晓军就开始说话了。因为这一点,父亲后来表扬了崔晓军。
大家报一下各自的生日吧。
老大、老二、老三就是这么来的。
崔晓军一直认为这是他的班长生涯中干得最漂亮的一次。崔晓军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来了这么个灵感。事实证明,这么一排,叫起来确实要亲近了许多,真跟兄弟似的。许多年以后,有那么两个或三个碰了面,说谁谁谁,想半天想不起来,一说老大,嗨,就崔晓军啊,第一任班长嘛,一说老三,嗨,就他呀,父亲不是师级干部吗一扯,全都扯出来了。不光四班的人这么叫,全队都叫响了,一说老大,都知道是四班的崔晓军,一说老三,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师级干部。
排来排去,崔晓军排成了老大。崔晓军后来跟我说,可能就因为我是老大,队长才让我做了班长的吧。我说,那也不一定,三班班长朱国庆排老么呢,不照样当班长。崔晓军就很迷惘,自己高考成绩在班里排第四,要说中学,最大的官是英语课代表,还因为上课老睡觉,只干了一个星期。这个问题,崔晓军从来就没有想明白过,我帮他分析来分析去,也从来只是出现了无数种可能,又出现了无数种不可能。
按大小排完了,班务会就结束了。
崔晓军就送父亲回学校的招待所。一路上,父亲情绪很好,话多得跟平日里喝酒喝高了一样,一双眼睛在仲秋的夜空下闪闪发光。崔晓军后来一直记得那天晚上父亲说的话和说话时的模样。在崔晓军的记忆里,那天晚上的父亲比见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还要显得兴奋。
小心老三。
父亲最后附在崔晓军的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崔晓军当时就愣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崔晓军是第二天见到了老三的父亲。
崔晓军推开队部的门,只喊了一个“报”字就木了。崔晓军觉得眼花。崔晓军后来从老三那里知道像队长那样的俗称“一毛二”当时正和队长说话的那应当是叫“二毛四”队长见是崔晓军,就笑了。首长,您看,四班班长来了。崔晓军,这是首长。首长笑容可掬地过来,握住了崔晓军的手。你好,你好。你好,你好。崔晓军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崔晓军就忘了找队长有什么事了,只好退出了队部。
小心老三。
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时,崔晓军的惊讶不亚于第一次。这一次不是父亲说的。是在军训间隙,老五咬着耳朵跟崔晓军说的。
老三说你把四班说成“系”班,说你把洗澡说成“死”澡。崔晓军的脸就通红。崔晓军想,父亲说得对,老三果然要咬人了。
老三说你晚上打呼噜,还放屁。老五说。
老三说你打呼噜像炸雷,放屁像唱歌。老五说。
崔晓军的脸不红了,一双眼睛铜铃样瞪着老五。
崔晓军后来跟我说,老五跟他说完那些话,他就做出了决定。至于又等了一天,崔晓军说,他不想那么快就让老三得逞,况且,父亲还在招待所住着呢。
只是没有想到,谁都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一种结果。
那天晚上,崔晓军去招待所找父亲时,愣是没找着。崔晓军想,该让父亲回家了。父亲不想回,是因为家里的活来之前都干利索了,又因为来自贫困地区,在学校招待所吃住都是免费。一天都在训练场上,崔晓军不知道父亲一天是怎么过的。还是回家吧。崔晓军想对父亲说。
崔晓军没有找到父亲,心里就空了半边。问服务台小姐,说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天没回来。崔晓军就往校门口跑,跑着跑着就停了。
崔晓军看见了父亲。和“二毛四”
崔晓军躲在树荫后边。
崔晓军再次见到“二毛四”已经是四年后的事了。那时候,崔晓军和老三已经成了很要好的真正称得上兄弟的兄弟。因此,崔晓军就很自然地成了“二毛四”的部下。“二毛四”在基地做技术部主任,崔晓军又分到了基地,就直接进了技术部。
崔晓军再次见到“二毛四”“二毛四”就笑。
山不转水转。你小子,转来转去,转到我这来了。
崔晓军就也笑。
见到你父亲,我就喜欢上你了。说实话,那时候,我就决定了,我要你要定了。
那时候,崔晓军就有些恍惚,仿佛在梦里。
小心老三。父亲和“二毛四”分手后,对崔晓军说。
我明天就走。父亲说。
崔晓军就蒙了。
急什么,活不是都完了吗,又不要你钱,住呗。崔晓军说。
不行,老三的爹缠住我了,说是明天还要跟我去爬山。今天去划船,我就知道他安了什么心。父亲说。
我们不能上这当,是不是,儿子。
崔晓军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父亲就走了。父亲一大早就走了。崔晓军没赶上送父亲去火车站。
老三后来才告诉他“二毛四”也是那天走的。
说好了去爬山,怎么就走了呢。听老三说“二毛四”走前还念叨了一句。
崔晓军是年前出差到北京在酒桌上跟我提起这事的。喝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崔晓军就说起了那件事。
崔晓军不说,我还真忘了。作为班里的老六,我是属于无所作为的那种。那时候,我的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小说,疯狂地看小说。崔晓军不说起这件事,我甚至忘了崔晓军还当过班长。崔晓军一说,我就模模糊糊记起了那天军训场上的事。
那天天很热,似乎是我们一个月军训日子里最热的一天。蒸腾的暑气在水泥场上空盘旋,蛇一样箍住我们的脖子。我没有统计过倒底有多少人后悔进了军校,凭我的最保守的估计,在那天,全队120人至少有100个把肠子都悔青了。那另外的20个,他们能挺,他们想,这他妈的算得了什么,这比在家里干活轻百倍呢。
这其中,就有崔晓军。
崔晓军不悔。崔晓军一门心思就想上军校。
我对那天的事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那天崔晓军的声音实在太大了。那声音一出来,箍在我们脖子上的蛇就松了。
那声音出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做正步训练的“一步一动”齐整整地,脚都翘起来了,脚尖绷得一张弓样。训练我们的警卫连战士把手里的铁尺敲在我的脚上,嫌我绷得不够。“哎哟”我叫了一声。
谁也没听见。我自己都没听见。
因为全场只有一个声音。崔晓军的声音。
崔晓军在笑。
崔晓军的喉咙里滚出一串鹅卵石,一颗一颗砸在暑气蒸腾的半空,砸在硬硬实实的水泥地板上。
这么多年了,我对大学军训生活唯一有一点印象的就是那次崔晓军的笑声了。
警卫连的战士挥舞着的铁尺停在了空中。十四队四班的学员老二至老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十四队百分之九十的学员的思维出现一个很大很大的空空的洞。说是百分之九十,是因为有几个真真假假的病号,还有几个在厕所“避难”
崔晓军。
队长的吼声抛了过来。
崔晓军接住了。但崔晓军的鹅卵石一般的笑声只停顿了三秒钟。
崔晓军带着他的鹅卵石一起滚进了队部。
如果崔晓军不说,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因何而笑。当然,现在也仅仅只是我知道。崔晓军虽然喝多了,却还记得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老三。他说,要是老三知道,非得揍扁了他不可。我看倒也未必。时间这东西太厉害了,岁月如刀光阴似剑嘛,谁还记得你崔晓军的笑呢,就算你的笑像鹅卵石,能砸人。
就算你的笑能把人从班长的位子上扯下来。
谁又记得你崔晓军还当过班长呢。
这话我没敢说。一说,不是显得我太不把他这老大不当回事了么。
其实真没什么。经崔晓军一说出来,真是没什么。
问题是,崔晓军的目的达到了。
崔晓军对队长说,晚上我听见老三打呼噜。
崔晓军对队长说,晚上我听见老三放屁。
崔晓军对队长说,训练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老三打呼噜像炸雷。
崔晓军对队长说,训练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老三放屁像唱歌。
队长于是就在晚点名的时候宣布崔晓军不再是四班班长。
队长说,四班班长由老五担任。
晚点名是很准时的。每天下午六点。我大致算了一下,崔晓军从知道自己当上班长到知道自己不当班长这其间大约是四十八小时加二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