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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
你在电话里说，我在潘家园旧货市场门口等你。我把正在写着的材料收起来，科长让我上午拿出初稿，我本来是可以拿出来的，可是，你来了。你来了，在大街上等我，我不能再写材料。我想说，你在旧货市场里再转一转，我中午过去接你到家里吃中饭。我没有说，我知道等一个人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再说，想着你在那里，我的心已经乱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只好对不住科长了。
我说，老家来了一个亲戚，在潘家园等我，我中午加班，一定赶在下午上班前把初稿拿出来。科长说，你去吧。科长并没有责怪我，我想科长是理解我的。
如果你知道昨天发生的事，你也许不会给我打电话了。可是，你不可能知道，没有人会告诉你。你按照你的计划，买了火车票，直赴京城。昨天晚上，我想给你打电话，问你的车次和到站的时间，我想应该到车站去接你。你是第一次来北京，北京那么大，你要找到我这里，真是很难为你。我没有和你联系，就是因为昨天的事。
父亲说，你表哥打电话了，明天来北京。我说，哪个表哥。老家的表哥有三十一个，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是谁。父亲说，是你大姨家的，满表哥。哦，原来就是你。
我记得你的样子，你满脸络腮胡子，还是上初中时见过你最后一面的。那时，你上高中，记得你，是因为你找我父亲借钱。你一个人去的，你坐在我家灶房里，看我母亲做饭。你低着头，不说话。父亲说，你来借钱，你爹知道吗。你摇摇头。父亲看了母亲一眼，说，你要借多少。你说，一百块。父亲又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不接父亲的目光，弯着腰把柴火往灶膛里塞。父亲说，你借钱做什么呢。你蚊子哼哼一样，说，要高考了，交报名费。母亲抬起头，看着父亲。父亲有一会不说话。后来，父亲进了房间，打开衣柜。父亲把两百块递到你手里，说，要考试了，在食堂里打点肉菜吃。记住，别告诉你爹和你娘。你把钱接过去，不再说话。我在旁边看着，看着你手里的两百块。我有些恨你，也恨父亲。前天，我找父亲要钱买三角板，父亲没给我，父亲说，同学不都有吗，借着用就行了。没有三角板，我做几何题总是比同学们慢很多，老师批评我好几回了。我看了你很久，你并不知道，你的眼睛只盯着你手里的两百块。
你要来了，我的满表哥。妻子说，怎么住呢。我说，去万紫千红开个房间吧。父亲说，一晚上多少钱。我说，二百六，现在打八折，二百零八。父亲说，那怎么行，一个晚上两百多，你一个月的工资才够住一个星期的。我说，那没办法，附近就这个宾馆最便宜，总不能住家里吧。父亲说，为什么不行，这不是有个沙发吗，睡沙发就行了，要不，让他睡我们那里，我和你妈睡沙发。我没有表态，看着妻子。妻子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我们的孩子即将出生。妻了见我看着她，不说话，眼睛转向电视机。你来了你就会知道，我们筒子楼的一室一厅显得多么拥挤，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如果没有那个阳台，我们是过不下去的。我在阳台上支了一张床，父亲和母亲就睡在那里。冬天太冷，我买了电暖器，夏天太热，我买了电风扇。一开始，我并不同意这样做，我觉得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总比睡在阳台好，母亲说，她觉得太热，客厅里不透风，晚上没法睡。母亲有很严重的高血压，怕热，冬天都怕，我只好听了父亲的建议，买个窄一些的床放在阳台上。
父亲继续说，不要去开房间，太不划算了。我心里的火一下就冒出来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一乱就要发火。我吼了一嗓子，我说，又不要你们掏钱。我吼完就后悔了，我怎么对着父亲吼呢，这没有道理。我吼了那一嗓子，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所有人都沉默了，父亲，母亲，和妻子。电视里演着京剧，黑脸包公搬出了狗头铡，陈世美被押上来了。我觉得不能再坐下去了，就起身，出门。我在黄寺大街上走来走去。
这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没有给你打电话，我是一直想着你的。我想，你快到站的时候会和我联系。你没有，你去了潘家园旧货市场。你是被黑车骗到那里去了，还是到那里去办事呢？我在路上，一直想着这个事。
潘家园我没有来过，我不知道有几个门，更不知道你在哪个门。我想，就在正门吧。我在正门下了车，站在太阳底下，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你。我想，可能搞错了。你喊我了。你喊的是我的乳名。你在电话里也是叫着我的乳名。整个北京城，除了家里人，没有人知道我的乳名。我转过身，循着声音的方向。
我看见你了。看见你的胡子，我就认出你了。我其实早就看见你了，两个人，蹲在门口的墙根下。我没想到，那就是你，扫了一眼，我就把目光移到别处了。
你站起来。你们两个人都站起来。
你说，挺快的嘛。我说，你们等了好一会了吧，这里离我那里好远的。你说没有，刚从里面出来，就看见你了。
还是老样子，呵呵。你叫着我的乳名，胡子在脸上随着笑容颤抖。你指着身边那个人说，这是我的同事，姓吴，我们一块来的。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你好。我左手提了你的帆布包，右手提了吴同事的帆布包，放到出租车上。坐到车里，你递给我一块槟榔。你说，北京人不吃这东西吧。我说是的，到北京就没有吃过槟榔了。我把槟榔塞到嘴里，递给你一支烟，也给吴同事一支烟。我嚼着槟榔，你们抽着烟，不再说话。我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你，你也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可是，我们都没有开口，眼睛盯着车窗外飞快闪过的高楼和汽车。
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到了家里，我父亲不理睬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真的不应该对父亲那样说话。我并不想那样，可是有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
吃饭的时候，我打开一瓶白酒。你喜欢喝酒，我听父亲说过。你的酒量也大，八两半斤的不在话下。我陪你和吴同事喝了三杯，就放了杯子，你和吴同事继续喝。你一边喝酒，一边讲你这些年的生活。路上想问你的许多问题就都有了结果。你说，你中专毕业后分到镇上的血防医院，给血吸虫病人看病，打针，晚期的，就劝他们回去。后来，你做了院长，天天打牌，有赢有输，赢得多输得少。父亲插了一句，说你有次和镇长打牌输了两万多，是不是真的，全镇的人都在传。你说是真的，就是你要提院长那阵子。你笑着说，不输行吗，不输院长就不是我的了。两万多，我一年的工资还没有这个数，我有些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你说现在不做院长了，现在是小吴做院长。我看了一下吴院长，他端着酒杯看着你呵呵地笑，说，我那个院长还不是你给的。父亲问你现在做什么，你说退休了，调到市里水利部门干了一年多，就退休了。我有些不信，你比我大不了十岁，就算四十吧，怎么就退休了呢。父亲也不信。你说，都是那样子，在下面干得差不多了，上面又没有位置，就退休，工资照拿，奖金一分不少。
我说，我去上班了。你说，去吧，好好干，干好了，表哥在老家有面子。
我继续写材料，必须赶在下午上班前把初稿交给科长。我要对得起科长对我的理解。你也是理解我的，你到北京，肯定想去许多地方转一转，天安门，故宫，长城，都是好地方。可是，我不能陪你，我要好好干。
黑夜来临，我必须做出决定。从办公室到家里，不超过五百米，我走了十五分钟，离家越近，我走得越慢。可是，我必须回家，除了回家，我别无选择。
你和吴院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抽烟。你递给我一支，精品白沙。我说，不抽了。你把烟装到烟盒里。父亲在厨房里，杀鱼。卧室的门关着。你说，这么晚才下班啊。我说是的，这几天事比较多。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就进了卧室。妻子在床上躺着，看了我一眼。我说，怎么啦，孩子又在里面踢啊。妻子不说话。我觉得无趣，重新回到客厅。我在办公室一天能抽一包烟，可是客厅里的烟味我还是受不了，熏得眼睛生疼。我坐下，也看电视。父亲从厨房里出来，还是不看我，说，晚上你们睡阳台吧，你们两个人睡沙发太挤了。你说，没事，挤一挤，你们睡惯了，还是我们睡沙发吧。我无话可说，我不能再像昨天那样对父亲吼来吼去了。无须我作决定，父亲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睡觉的时候，妻子终于说话了。妻子说，让他们别抽了，你得为你孩子想想吧。我说，好的，明天再说吧，现在说不太好的。妻子背过身去，不再说话。我起来，把卧室的门关紧些。我没有睡好，妻子也没有睡好。我们俩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你看不见，你睡在沙发上，看电视，抽烟。吃饭的时候，你说，晚上有欧洲杯，前面的一场没落，今天晚上三点是最精彩的一场。你把声音调到最小。声音没有，可是光亮穿过门上的玻璃落在我们的床头，一直到凌晨五点。你是一个文明的球迷，没有跺脚，没有摔酒瓶，你默默地享受足球给你带来的快乐。我起床的时候，你正打着呼噜，我刷牙，洗脸，都没有吵醒你。妻子也起来了，坐在床头，摸着肚子，妻子一摸肚子，我就知道，我们的孩子又在踢她了。我看着眼圈红肿的妻子，看着妻子的肚子，收拾好昨天晚上没有修改完的材料，去了办公室。
你和吴院长，还有我的父亲，去了长城。坐火车去的，西直门火车站有火车直达八达岭。昨天晚上，我把路线告诉你们了，我想你们应当知道怎么走了。中午回家的时候，只有母亲和妻子在家里，我们吃着饭，母亲说，你父亲已经给他们说过了，不能在家里抽烟，实在要抽就到外面去。妻子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不高兴。我想，你不会的，你会理解我们的。
可是，晚上你们还是在家里抽烟了。你们没在客厅里抽，在厕所里抽的。我半夜起来的时候，闻出了很浓的烟味，烟头扔在马桶里。我担心妻子会看见，冲了几次，都没有冲下去。只好用铁丝绞一下，把烟头夹出来，扔到垃圾桶里。可是，妻子还是发现了。厕所没有装排气扇，也没有通风口，烟味在窄小的空间里翻腾，无处可逃。妻子上完厕所出来，脸上阴云密布。还好，你没有再通宵开着电视了，我想你们登长城的时候，我父亲也和你说了吧，或者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又在长城折腾了一天，不想看电视了。
有件事，一直没有和你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们去长城的那天，我们动了你的帆布包。妻子说，你表哥来北京看来是有事情的，他包里全是坛坛罐罐。母亲领我到阳台，把帆布包的拉链拉开，我就看见了你的那些东西。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下了火车不和我联系，而是直奔潘家园了。妻子说，他要是倒卖文物，你可要倒霉了。我打开看了看，有坛坛罐罐，也有一卷一卷的旧字画。我把它们整理好，恢复到先前的样子。我对妻子笑笑，说，不会的，表哥可能是买些旧东西回去送礼吧。说是那么说，心里是没底的，我不懂文物，不知道你是真要淘些旧货回去，还是带了这些东西到北京来碰运气。你会不会上当呢？你从来没和我们说过这些事，我们都只是猜想。这件事，你们走了以后，一直压在我的心头，不敢打电话问你，但愿你不要见怪。我们只是好奇而已。
你们没去天安门，也没去故宫。第三天，父亲陪你们到附近的公园转了一上午，回来说，下午就走了，火车票已经买了。我想说，再住两天吧，再转一转。可是我没说。我觉得，那样的话说出来没有意义，并不是我真正想说的。更何况，你们的车票都买了，你们已经决定了。
后来，父亲告诉我们，你们去公园的路上，看到了那个售票点。去公园，是不要经过那里的，父亲一定是带你们绕了远路。妻子问父亲，你是故意的吧。父亲不说话，只是笑，说，他们自己看见的，我根本没注意，我们走马路的西边，卖票的在马路东边。他们说，这里还有卖火车票的啊，去看看。就把车票买了。
我请了假，送你们去了火车站。下车的时候，我想给你道歉，没有说出来。你说，回去吧。我看着你，一脸络腮胡子的你，转过身，挤到人堆里，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想再和你说句话，我想再听你讲讲你当院长的故事。
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