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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见过水之多的。
老家在湘北,屋后五百米就是洞庭湖。横无际涯的湖面,碧波微漾,清可鉴人。春天在湖边放牛,夏天在湖里狗刨,秋天在湖上划船,冬天在湖里捉鱼。不只是湖,整个湘北平原河流纵横,港汊交织,甚至每家每户的屋后,都有一方清灵灵的池塘。水的身影触目可及,水的气息无处不在。
因为水,童年总是曼妙多情;因为水,故乡总是梦牵魂萦;因为水,心灵总是淡定从容;因为水,生命总是滋味无穷。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水边渡过的童年给了我水的性情,水的气质,水的涵养。
远离江南的乡村,生命在北方的都市嫁接,水突然珍贵了。
院子里贴出通知,说洗澡要涨价了,从一块到五块,理由呢,水价从每吨一块四涨到了每吨三块七。通知说,还按一块的价格,澡堂就维持不下去了。
三块七。我有些震惊了。刚来北京时,住单身宿舍,水电不收钱,也不知道水有多金贵,奢侈无度地用着。住进单元房,突然有一天,有人敲开门,说收水费,这才发现房子的角落里装了个水表。愣了一会,有点想不通,用水还要交钱?钱倒不多,但从那一刻开始,知道都市的水不是故乡的水,一滴一滴,都是要用钱买的。从此,就关注水的价格了,隔一段就要涨一次,开始几分几分地涨,后来几毛几毛地涨,这次竟然一下涨了两块三。
妻说,院子里都在想节水的办法,咱们也得想想。我说,都有些什么好办法,你觉得行,咱们就借鉴。翌日下班,厨房和卫生间里各多了一个塑料桶。妻说,以后洗菜,洗脸,洗脚,水都倒到塑料桶里,冲马桶。我说,有这个必要吗。妻说,大家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要养成一种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洗完脸,洗完脚“哗”一下,水就倒了,倒完了,想起妻的话,赶紧道歉,说下次一定改。日子长了,就好了。捎带把以前的一些臭毛病也改了,比如水龙头总是拧不紧,比如有时洗脸刷牙不拿脸盆不拿口杯。
那时只是想着节水就省钱了,真正对水之稀缺有了恐惧是在一次旅行之后。
火车从南向北,在旷野上移动,水的颜色在天空下变幻。
我随手记下了以下的文字:
一个湖,只有湖的颜色。一条河,只有河的颜色。
两个湖,三个湖,两条河,三条河呢?
你只要睁开眼睛便看见了!
绿色。比麦地稍淡,在麦子身边流淌,温柔,沉静,仿佛处子。太阳,白云,在它的身体里,追逐和嬉戏,惊醒了春,惊醒了背着手在麦地行走的老汉。
黄色。混沌,粗犷。挟冲刷的快意,裹涤荡的豪情,滚滚而来,滔滔而去。无所谓生,无所谓死,奔跑是它的宿命,毁灭是它的职责。从天边来,到天边去,它的身体里倒底藏了多少惊恐的喊叫,多少泣血的呜咽。
黑色。墨一样黑,静止,凝固。没有希望的绝望,没有目标的迷茫,承载死亡,承载腐烂。吧嗒着旱烟的老汉用木棍挑起浮上来的白,塑料,或者别的。
红色。暴烈,疯狂,刺疼太阳的眼睛,麻醉旷野的血脉。它是恶毒的复仇者,火在胸膛燃烧,血在血管奔突。它的仇恨为何如此猛烈?硕大的烟囱,在旷野裸露,为红色的水歌吟,喝彩。
只有旷野,忍受,坚持,无奈地包容这黄,这黑,这红。
旅行归来后,对于水,我突然敬畏。听说包括洞庭湖在内的大湖大河一日日地萎缩,关于水污染的消息时时撞入我们的眼和耳。人类将要抛弃水么,这生命的源泉,这灵魂的甘露?水会抛弃人类么,不再滋润万物,不再清洗尘垢?
如果有一天,人类只能怀念水,生命还将如何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