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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表哥是二舅的大儿子，大名沈海泉。
小时候，米表哥曾经是我们骄傲的资本。因为米表哥的两只眼睛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米表哥会算八字。我总盼着米表哥来，不只是有糖果吃，老老少少都到我们家，都眼巴巴地望着米表哥，希望米表哥的嘴里蹦出他们想要的财富或者功名。
冬瓜却说米表哥是假瞎子。为此，我把冬瓜推到了一堆牛屎上。冬瓜哭了，我也哭了。冬瓜哭，是因为他的屁股上尽是黄糊糊的牛屎，我哭，是因为米表哥不是真的瞎子。
冬瓜说，米瞎子来了，我让你看看他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冬瓜带我躲在村头小河边上的草丛里等着米表哥。远远地，米表哥就来了，肩上挎着他那永远的黑皮包，手里拄着他那永远的竹杆杆，敲呀敲呀，敲呀敲呀，米表哥就来了。
米表哥走到河上的独木桥边时，我已经不会呼吸了。嗒，嗒，竹杆杆敲到了桥上，啪，啪，米表哥的大头皮鞋踩在了桥上。米表哥终于没有停，米表哥一秒的犹豫也没有。米表哥过了桥。冬瓜用手捅我的腰，我白了他一眼，继续盯着米表哥。我看见了离桥不远处的一堆牛屎。黄糊糊的一堆牛屎。
冬瓜也不动了。嗒，嗒，嗒，啪，啪，啪。我几乎就要跳起来了。我没有跳。我跳不起来。我坐到了地上。米表哥在即将踩上牛屎的一刹那，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
冬瓜开始叫了，米瞎子，米瞎子，拄根棍子装瞎子，米瞎子，米瞎子，瞎子瞎子假瞎子
于是，冬瓜就坐到了黄糊糊的牛屎上。
米表哥本就不是瞎子。
一岁半的时候，米表哥突然就看不见了。
那天，米表哥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二舅妈肩上扛了锄头准备出工，看见米表哥的眼睛闭上了。刚起来，又要睡，砍脑壳的。二舅妈在米表哥头上敲了两个栗壳。米表哥没有哭，眼还闭着。快点，要扣工分了。二舅催得紧。二舅妈就不再理会米表哥，紧跑着去挣工分了。
三天后，二舅和二舅妈知道出事了。
疼不疼，我问米表哥。
不疼，要是疼，我会哭，一哭，你舅妈不就知道了么。米表哥说。
我去舀神仙水，二舅说。
神仙水在四十里外的龙须沟。
龙须沟里的水平常是不动的，只有神仙出来的时候，会有泡，一个接一个的泡冒出水面。二舅一到龙须沟，就看见了泡。二舅一纵身，跳进了龙须沟，舀来了神仙水。
米表哥不喝。二舅两个栗壳下去，就乖乖喝了。
二舅天天去龙须沟，直到冬天，干了，见了底。
二舅说，不行，我去找灰医生。
天没亮，二舅抱着米表哥就到了灰医生家。
灰医生的家里跪了一屋人。二舅跪了。米表哥也跪了。
轮到二舅和米表哥的时候，太阳成了夕阳。隔了布帘子的里屋飘出一个女声，进来吧。二舅扯着米表哥学了其他人，跪着移到了里屋。就见到了传说中的灰医生。着大红的衣裳，缠大红的头巾，脸上点上两点红，眉上抹了锅黑。二舅盯着看，却不料一声断喝：来者何人？二舅一激凌，左手公鸡右手茶叶，恭送灰医生，然后低了脑壳，战兢兢报上名号，说出来由。
就静了。
再看灰医生，上半身已趴在桌上，正作颤抖状，那颤抖，一浪接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二舅眼前红色狂舞，头竟有些发晕。
大约一刻钟，灰医生停止颤抖。早有人递过一碗水和一柱香，灰医生左手端水，右手拿香，香在水上舞，水在香下动。嘴里念着，脑壳晃着，香灰一截一截，落在碗里，化入水中。
香燃了半枝。灰医生突然起身，咆哮一声：回罗。声震屋瓦，绕梁三日。碗送到了二舅的身前。
米表哥张开嘴，一碗水灌进喉咙。二舅扯了米表哥，三个响头磕得咚咚作响。
二舅妈问二舅，灰医生说什么。
二舅说，人家是神仙，是蛇精转世，她还要说么，画了水，就好了。
抱到省城的医院，医生说，晚了，已经瞎了，要动手术。
二舅问，动手术能好么。二舅怕又是一个灰医生。
动手术肯定治好，早来，手术都不用。医生说。
现在就做？二舅问。
先交钱吧。
多少？
八千。
二舅把身子矮下去，顶着墙。
米表哥就瞎了，米表哥成了米瞎子。也不是真瞎，医生说，有2％的光。2％，看得见脚跟前的牛屎，2％，让冬瓜坐到了一堆牛屎上。
米表哥后来学会了算命，这与我父亲有极大关系。这也是时至今日，米表哥最感激我父亲的地方。
你二舅死活不肯呢，说米伢子脑壳太笨，学不出来，还把钱白白地丢了。爹至今说起来，还对二舅一肚子的火。
又不是我的崽，说了几次都不听，我实在是不想管了。爹说。
爹后来还是管了。爹说，他不管就真没人管了，米伢子太可怜了。
那天，爹去镇上买化肥，经过村里柳满爷家的杂货铺时，看见了米表哥。那时，离二舅求神仙水、看灰医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米表哥已经长成了一个结实高大的小伙子，如果不是手里那根竹杠杠和搭在肩上的布袋，米表哥算得上一表人材呢。
爹看到了米表哥，米表哥却没有看见身后的姑爹。
米表哥两只手牵着布袋的口子，站在杂货铺的门前，一言不发。
柳满娭抓了一把米，移到米表哥跟前。
柳满爷跟了出来。柳满爷抓住了老婆的手。
干什么，别给他。柳满爷一声吼，满娭的身子一阵哆嗦。
年纪轻轻的，出来要饭，丢人现眼。柳满爷字字句句锤子一样砸在杂货铺前的地上。
出工的乡亲扛着锄头，背着犁耙，本是要往田里赶，却都不走了。日头牛哄哄地照着杂货铺，照着杂货铺前的人群，空气里散发着燥热。
这个小气鬼，赚那么多钱，一把米都舍不得。有人小声嘀咕。
也难怪呢，这样子出来讨饭，谁给他呀。
是啊，这么年轻，干点什么不好，出来讨饭。
听说还是假瞎子，眼睛里还有光的。
人群里议论纷纷。
爹悄悄地从人群里撤出身来，骑上自行车，两条腿飞快地蹬着。
爹买了化肥，回到家里时，米表哥已经躺在我家床上了。
娘把爹拖到灶房。
米伢子今天是怎么啦，到了我家一句话都不说，倒在床上就不动了。
爹半天没有吭声。爹的心里镜子一样，却不知道怎么跟娘说。
爹坐在米表哥的身边，叫了一声“米伢子”
米表哥从床上坐起，泪水一道一道的，满脸都是。
姑爹，我没脸活了，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爹的心里一阵绞疼。
就在那一刻，爹横了心。爹想，无论怎样，再和二舅谈一次。
请师傅要钱。二舅阴着脸，眼睛不看我爹，看着门外惨淡的天。
你不出，我出。爹的话石头一样砸在二舅的脚底下。
就这样，米表哥有了师傅。师傅姓木，人都叫他木瞎子。爹不敢叫他木瞎子，扯着米表哥拖到老师傅的跟前，一米八几的米表哥“扑通”跪倒，头垂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木师傅”我的脑子里没有木师傅的印象，根据爹的讲述，我的想象里，总是与二泉映月cd封面上阿炳的样子重叠。一个忧郁的瞎子，一个沧桑的老者。他会不会“二泉映月”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却塞满了“生辰八字”、“阴阳八卦”、“吉凶祸福”他的神算是方圆几十里都出了名的。要不，爹怎么会花那么大的本钱，还把他请到二舅的家里，做了米表哥的专职师傅呢。
米表哥成了木瞎子的关门弟子。二舅家的雕花木床上，木瞎子半坐半躺，嘴唇半开半合，唧哩咕哝，米表哥坐在床前，毕恭毕敬，却总是吃二舅的栗壳。在二舅看来，儿子真是笨得像头猪，因为木瞎子总是醒一阵，睡一阵，呼噜比雷还大，那是儿子学不进去啊。米表哥吃下二舅无数的栗壳，脑壳都拱出包了，却还是不开窍，木瞎子的呼噜还是比雷都响。
二舅就埋怨父亲多事。看到了吧，这是一根木头，是头猪都学出来了。
爹不信。爹把木瞎子请到自己家，鸡鸭鱼肉端到桌上，倒上二两酒。
爹让米表哥跪下。
木师傅，米伢子倒底能不能学出来，您今天给个话。学得出来，您把这碗酒喝了，学不出来，我们认这个命，从今往后，米伢子只做一个讨饭的瞎子。
木瞎子半天没有动。木瞎子闭了眼，仿佛入定。
爹起了身。
木瞎子却端起了碗。
爹踹一脚米表哥的屁股。
“咚咚咚”米表哥三个响头磕在地上。
半年后，米表哥出师了。喝完出师酒，米表哥成了“米师傅”
据爹说，木瞎子无子无女，教完米表哥后并没有离开二舅家，一年后，老死在二舅家的雕花木床上，米表哥执弟子之礼，把他送到了该去的地方。
米师傅从此就叫响了。
乡村地界，瞎子不少，师傅不少，米表哥竟以“神算”之名，轻而易举抢得大半江山，引得方圆百里，争相登门，求子求孙，求吉求财，二舅家天天香火不断，日子似乎好起来了。
祸也就来了。
米表哥出门营生，半路上，几个同道截住，非要喝一杯。喝了，却都不走。米表哥掏了自己的那份钱，收拾行头要出门。就都横在门口，不让，除非把饭钱都结了。米表哥不干，那钱是一分一分靠自己的嘴从乡亲们的荷包里抠出来的，上高中的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还等着自己呢。同道们不管这些，你把我们的钱都抢走了，该出点血了吧。拳头和腿就落在米表哥的身上，还有人用伞把捅米表哥的头。米表哥身子渐渐矮下去，头上有血汩汩地冒。爹和二舅赶到时，米表哥还躺在地上，几个瞎子却都不见了影子。
虽然这样的事或轻或重地总也少不了，米表哥的生意却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二舅也不再喂栗壳给米表哥吃了，却给米表哥立了一条规矩，所有的钱都要交出来，米表哥的弟弟，也就是我的满表哥上高中、上大学的钱，家里是拿不出一分的。爹为米表哥抱不平，米表哥却心甘情愿，从来不见半点笑的脸反而活泛了。晴也好，雨也好，米表哥天天拄着竹杠杠走乡串村，饥一顿饱一顿，也有白眼，也有恶语，却活出了几分色彩。
米表哥自从学会了算命，来我家反倒少了，来了，有时喝口水就走，赶上吃饭了，扒几口饭就走。娘总是希望米表哥能在家里多呆些时间，难得有一次米表哥在邻村被狗咬了，在我家里睡上一晚，娘说，看见米表哥洗脚时，脚底上全是一个一个的血泡，在昏暗的油灯下晃得人头晕。娘说，这是上辈子造的孽呢。
很多年没有见过米表哥了，算来也是年近半百了。爹给二舅通电话，问到米表哥。二舅老了，老了脾气也好了，说起自己的儿子哽咽难言。乡亲们迷信八字的越来越少了，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了。走上一天也遇不上一家两家，见了瞎子，都躲得远远的，看见大门敞开着，走到跟前，却“呯”就关上了。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米表哥出门时就总是带着干粮，带着水，却总是不肯停下脚。
爹说，他那双脚已经停不下来了，迟早要跑死在路上。
想起米表哥，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个人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在掌控，表哥算了一辈子，那么多人的命运，都在他的脑子里，他自己的呢。乡亲们的知识多了，再不相信一个瞎子的嘴里能蹦出功名财富，米表哥呢，他相信么，他真以为他能看透人间百态，参透吉凶祸福么？如果他相信，他会继续走下去吗，哪怕再也遇不到一个测八字的人，哪怕天地间只剩下最后一个算命的师傅？如果他不信，剩下的日子，他该怎么办，也许他会如他的师傅，木瞎子，躺在雕花木床上，鼾声如雷。只是，他没有他的师傅幸运，被人毕恭毕竟地奉为师傅。也许，他在不打鼾的时候，会认真地为自己测一回八字，算一算自己的命运在哪里突然拐了一个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想来想去，脑壳都想疼了，我还是想不出米表哥的未来。也许，我该当面问问米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