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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并不知道奶奶珍藏着一把精美的银锁,那大概是奶奶一生中最珍爱的东西了。当我看到那把银锁的时候,就是得知它已属于我和妻小拥有的时候,同时也是将要失去它的时候。
一九七三年的后半年,我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晋城矿务局四新矿(后恢复原名称为古书院矿)小学担任教员已经三年有余了。全家如大汗之望云霓,燠热之待秋风似的盼我早日工作,就是盼我早日拿上工资养家糊口。然而每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四十三块七毛五分钱,对于我们这个每年都需要上交大队几百块钱粮款才能领回口粮,并急需盖座新房以解决四代同堂十几口人拥挤在三间堂屋一间耳房半间风口的困难大家庭来说,不啻是杯水车薪。何况女儿已经四岁,儿子也已两岁了,尽管妻子心灵手巧,旧衣烂衫从她手里出去皆能焕然一新,但日益增加的花销和不甘人后的性格,总是让拮据和窘迫时时缠绕着肩负重任的妻子和已有薪金的我,那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需钱的感觉真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于是,便生出种种心思以求摆脱它的缠绕哪怕缓解几分也好。终日在“农业学大寨”中奉献青春的妻子,在我放寒假回来向她宣传县外贸公司要收购古玩奇珍瓷器玉石的消息后,居然从一个印花布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说:“给你看件宝贝,考考你的眼力,它能值多少钱?”解开一看,是和我童时胸前戴的铜锁相仿但却要精美得多的银白色的工艺锁。锁是立体镂刻的,上面的图案形象似与祝福吉祥有关,有的地方还镶着多彩的珐琅。虽然凹陷处已呈黯黑,却掩盖不住它诱人的宝色。
我说:“哪来的?”
妻告诉我:“是奶奶健在时,悄悄送给咱的。”
晚辈中奶奶最疼我。虽然做老人的都疼孙子,但如果情况使然,谁都会这样的。
奶奶只有一儿一女,即我的父亲和姑姑。父亲原来曾娶过本村一才貌双全的张姓女子为妻,十年中生过五个男孩,皆在幼年学话或走路时被凶险之病夺走了生命。据奶奶说,她的那些孙子长得都是两头亭匀,俊眉秀目的,一口一个奶奶的叫着叫着就殁了,心里该是如何的悲痛。后来为了散解愈加深切的思孙之情,从邻村领养了一个女孩,不幸又染疾而死。又在路边捡到一个男婴——荒年养活不起扔掉的弃儿。几年后年景好一点了被主家寻来要认领,奶奶一发慈悲就忍痛送还了人家。紧接着,一个孩子都没留住的苦命母亲在二十七岁上喊着她的宝贝撒手而去,爷爷也一下病倒再没起来。就在这天灾人祸接踪打击的背运之时,月老把我的母亲一条红线牵到段家门庭。母亲原先也是有家宅的,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她的丈夫,一九四三年闹蝗虫又没有了隔夜之粮,只得拖着一个快十岁的儿子沿村乞讨,后经亲友说合,嫁与远离乡土的中村,第二年便生下了我,那个讨饭的儿子便顺理成章成了长我十岁的哥哥。这些都是我上了高中以后才得知的,所以至今也没觉得哥哥有哪点不亲。后来在我下面虽说添了两个妹妹,但作为农家传宗接代伦理中的观念,只有我才是父亲亲生的唯一男孩儿。再加上小我三岁的大妹一出生,奶奶便弯着我带着我到十来岁上。那银锁不管是她的陪嫁之物还是段家的传家之宝,要送给一个人能是谁?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听了妻子的回答,我的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85岁高龄的奶奶已于秋天去世,卖了银锁吧,愧对她老人家的最后一点寄托;不卖吧,一来它不会生财添力,二来留着它总觉得哥哥没有,心中好生不实,还是妻子说了句:“只要咱记住奶奶的恩情,孝敬好父母,有没有银锁不当紧的。”并拿出订婚时父母亲送给她的银手镯也让我一齐卖掉时;还有父母亲拿出奶奶留给他们的十个银元,并决定把祖上传下的几个明清盘碟都让我一齐卖掉时,我才终于下了决心,最终都送到县外贸公司作价换成了现钱。
二十多年后,当我想不管花多少钱能再买回奶奶的银锁,向当时在外贸公司工作为我帮忙的表姐夫打听原物的下落,得知已全部出口外销时,我的心弦被猛地绷紧良久良久,弹出了一首酝酿二十多年的牧歌:
贫贱夫妻百事哀,银锁一去不回来;
金银有价情无价,哪是人工着意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