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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作偏房运已衰,婢为侧室数犹奇。
小人女子真难养,佞痈无端又肆欺。
却说任香儿自梦卿死后,见云屏仍教春畹住在东一所内,心甚不乐。彩云私向香儿道:“官人在家,久已将春大姐看在眼中。况又有太太作主,大娘、三娘尚见机而行,你我何必空作恶人?”香儿听说,把眉尖儿逗了一逗,冷笑不语。到晚间上宿的童氏悄悄向香儿道:“自二娘去世以来,我们若到东一所,春大姐还是往常的举动。惟有那别的丫头,一个个借黄米还黑豆样子,好不达理。在春大姐面前,那一种小心,竟与事奉正经奶奶差不多,着实令人看不上眼。别人还有可恕,只那无耻无羞的彩萧、彩艾,放着正经旧主人毫不在意,却在那不三不四的身上一味讨好,可气可气!”香儿道:“前者与二娘上坟,你两个侄儿为何不去?”童氏道:“不瞒奶奶说,我那两个侄儿在老主人时,便服事太爷,原指望大爷发捷,他两人亦得好处。不想童观年幼老实,误受道士作弄,被二娘一句话打入杂货行里。后来大爷出兵,连童蒙亦不带去。弟兄两个,随吃随穿,并无一点出息,拿什么去出官分金?”香儿道:“现今如何?”童氏道:“蒙奶奶洪恩,将两个踏入地里的人立刻提到天上。目今出息亦有,体面亦有,连我老婆子亦兴头多少!”香儿道:“他两个说我如何?”童氏道:“他两个说,知恩报恩,但有用他之处,无不尽心极力。”香儿听说,满心欢喜。
因又说道:“你看春大姐的事将来能成否?”童氏道:“为什么不成?大爷原有意在先,大娘、三娘又都撮合。舅太太、姨太太、亲家太太们又都夸奖,况且生的与二娘竟像一胎双生的姊妹。加着扶持小公子小心谨慎,已有十分成手。只恐将来得了地,与奶奶们有些不便。”香儿道:“他敢小视我不成?”童氏道:“他比不得二娘,他嘴里有,心里有,又灵利,又乖滑。笑笑在脸上,恼恼在心里,奶奶必须防备。”香儿道:“明枪好避,暗箭难防。终日耳鬓斯磨,如何防备得来?”童氏道:“先下手者为强,后下手者遭殃。须寻个好法子方妥。”香儿道:“姜是老的辣,这法子非你不可。”童氏便向香儿的耳边不知说些什么,香儿益加提防。
这日正值五月端阳,时当插艾节及浴兰,处处包菰,家家挂索。顺哥身穿彩衣,臂系灵符。先是春畹抱到爱娘房里,爱娘在顺哥的鼻孔耳窍上插些雄黄,以避瘟气。然后自己又抱到云屏房里,云屏将一串驱瘟紫金百宝香珠挂在顺哥胸前,随即同爱娘抱到康夫人上房,康夫人看着耍笑了一回,顺哥歪着身子要往外去,旁边彩艾便接在怀内道:“咱看四娘、五娘去来!后面彩萧跟着,到得香儿房里。顺哥看着香儿,咿咿唔唔,笑声不已。香儿接过手去,脸对脸儿亲了几个嘴,因说道:“作娘的无什么给你,有个艾虎儿,给你耍耍罢!”因将一个绝精的艾虎拴在顺哥的帏涎带上。复又抱在一张八仙桌子上戏耍。
桌上盘内,恰有两个蒲叶迭成连蒂方胜粽子,被顺哥抓在手内,用嘴不住咂-舌。香儿笑向彩艾道:“这都春姨娘将此子养坏,看见食物,如此嘴馋。然这是冷货,给他吃不得,由他拿去作耍罢。”因又架着顺哥的手,说道:“你拿这粽子去与你二娘看,他是个巧人,看迭的好不好?”说毕,便将顺哥递给彩艾。
彩艾接来,彩萧一边引斗着出了西一所,又去看彩云。彩云早给顺哥作的大红罗衫,上面系着长命缕并彩帛作就的五毒及葱蒜玉瓜扁豆之类,忙取来与顺哥穿好,戏耍一回。顺哥又要往外去,彩艾即从西厢抱到东厢。彩萧随定,在晚翠亭,午梦亭、晚香亭各处闲走一周。然后过假山,又到九-亭看菖蒲。两个粽于却落在水边。彩萧道:“这点东西,四娘才说不用给他吃。如今拿了来,倘被大娘、三娘看见,不要说你我粗心。依我说,不如你吃了,倒是正经。”彩艾道:“正是正是,何不咱俩分吃。”彩萧道:“两个无半茶钟米,也值得推让。”说罢,用于接过顺哥,从鬓边拢下戴的石榴花来,拈着与顺哥看。这边彩艾将粽子吃完,才一同进东一所不提。再说这粽子乃童氏安排算计春畹的,不想被顺哥拿去。料想此计难成,因又与童观商议,另寻妙法。童蒙见童观又与那些僧道来往,恐再落炼汞圈套,苦苦拦住。童观便将香儿要摆布春畹的话明白告诉。童蒙道:“不可不可!二娘在日,我弟兄虽不得时,然却是自取。至于春大姐与我们何仇,定要害他?”童观笑道:“哥好胡涂!我协同需大叔管办家务,是谁的气力?今日四娘既有此事,我们用些力量,也算是报恩。
俗话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将来春大姐得了宠,安知不似二娘,亦说我不好?”童蒙道:“四娘看待你我,实在无比,只是诸事不能作主,不过暂帮大娘、三娘,你我亦不可太作了靠山。”童观道:“这话却差了。四娘为人第一忌刻,第一隐细,若不乘此时拿住他一个把柄,将来只怕不得这好机会。况且大爷平素最得意四娘,倘大爷回家时,四娘三言两语,教哥哥替了需大叔的职,咱家岂不扬眉吐气?”童蒙道:“我非不知有此好处,但青天白日之下,如何下手害人?”童观又笑道:“我已有法在此,用三寸大桃木人一个,写上本人生年八字,再将本人用过衣饰一件,一并埋在所住门坎之下,众人践踏,不出百日,其人自死。现今本人八字俱已齐备,昨日姑娘说有春大姐绣鞋一双,正好取来一用。”童蒙道:“事已至此,但须机密方好。”童观道:“里面的事有姑娘调停,自然机密。你我正好坐听好音。”
过了些日,又是六月初间。大雨时行,当秦穆公三庚之始。温风已至,想葛稚川六甲之真。耿朗将次到家,内外俱都整洁。这日东角门已关之后,萤火初飞,蝠声方起。彩艾偶在角门内行动,隔着门缝,见门外边似有人挖砖的样子。迟了好一会,才走了过去。随即挨到角门下,用手去摸门坎底下的砖,两边都是磨砖对缝,石灰砌住,只有当中一块,大觉活动。心内生疑,知有奇跷。回到房中,并不提起。次日极早起来,到门下一看,果然不像原砌的,又有些湿石灰糊抹。彩艾拿绾头的宽万卷书簪儿去砖缝内拨取石灰,不多时拨出一大堆,砖儿益发活动。吃亏那砖是压在门坎之下,一半在里,一半在外,急切抽不出来。还是旁边的一块砖掀起,方将那砖儿抽出,早使得气喘樱唇,汗流蝉鬓。见那土松松的,再用簪去挖,约有二寸浅深,挖出一个纸包儿,约有三四寸大,软软的不甚沉重。彩艾忙将砖灰收拾停妥,用脚踏稳,走到九回廊内。
打开一看,乃小绣鞋一双,木人一个,七孔插针。知是镇压之物,遂悄悄拿与春畹。春畹看见八字,不觉一惊,及看那绣鞋,分明是在玫瑰花下失去了的,又不觉心下大疑。因说道:“是那个与我不睦,下此毒手?”彩艾道:“五房内贤愚不等,安知便无一两个见小的人?”春畹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大约还是我为人不好,才有此报应!”彩艾道:“此事若告明大娘、三娘,怕究不出下镇压的人来!”春畹道:“同类相残,已自可惨。倘再有高似你我的行此丑事,莫不因一个侍女坏了一家的和好不成?况且大爷将近回家,内外大小,俱要以无事为贵,又何必妄自声张!”彩艾道:“不声张,是吃哑巴亏了。”
春畹道:“为奴作婢,什么叫作吃亏?镇压不死有人救解,便是命大福长,还要生甚闲事?好姐妹,相处一番,此一件事奉恳切休在人前提起!”彩艾点头会意,春畹随将绣鞋收过,铜针木人俱皆烧毁。当日无事,到晚间彩艾的粽子毒日久突发,吐泻不止。次日又吐泻一天,将一个活跳的人弄得一丝两气。
春畹追问得病根由,彩艾方说自从端午日在九-亭吃粽子之后,便觉心内发闷,欲吐不吐,欲泻不泻光景。不想挨至昨夜,就大吐大泻起来。若再吐泻两三日,料想命不可保。春畹只得告知云屏,令人延医调治。医生说是中了饮食蛊毒,肺胃壅塞,一发之后,大人七天,小儿五日,疾成不救。今幸才得两朝,足可解释。因写下一个安肺净胃的汤头而去。
彩萧又将吃粽子的始未告知春畹,春畹自思四娘虽与二娘不和,但在顺哥身上那一番小心在意,不像有残害光景。想这粽子,无非与那桃木人相似,总是我命中有救。不然前日镇压不死,今日顺哥毒发,亦是一死。从此后只是自加小心,求二娘的阴灵保护而已。这一来有分教:恕人责己,休休度量,终成主母尊荣。隐臭扬芳,蔼蔼襟怀,益笃冲儿福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