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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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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竹别堂坐落于竹林之中,内舍廊的庭院里却满植樱树,在这樱花盛放的季节里,最美的其实是在樱花翩然飞舞的树下饮酒作诗,享受那片片粉艳,朵朵幽香飘落身上的那份诗意。

    但是

    “我不能喝酒?谁说的?”

    “二夫人说的。”放下最后一锅木耳荤杂烩,闵珠歉然道,而后退下。

    端起自己的茶杯,看看庭院里花瓣飞舞的樱树,又低眸扫一眼摆满一碗碗、一盘盘下酒菜的餐桌,再瞄一下具大人手上的酒,朴孝宁不由得懊恼地叹了口气。

    具大人失笑。“你不是好了吗?”

    “我是好了呀!什么不对的症状都没有了,但是”朴孝宁慢吞吞地啜了一口红枣茶。“芊卉说呃,她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总之,结论就是我得再喝一阵子葯。”

    “别抱怨了,”具大人拿筷子夹一块干鱼吃下。“她是关心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愿意乖乖听她的话。”朴孝宁也夹了一片烤牛肉放进嘴里,放下筷子,再端起茶杯,将话导入正题。“如何,师父?”

    又吃了一口竹笋“除非尹氏死了,否则你很难将芊卉扶为正室。”具大人慢条斯理地说。

    眉宇间倏地闪过一丝阴鸷,但仅是一忽而,朴孝宁便苦笑道:“我大概也能猜到是如此,可是我也不想因此而故意掀开整件事挑明来办,我不可以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

    “很好,宁可她无情,你不能无义。”具大人赞许地点点头。“不过你放心,李大人早就准备好了,你也知道,岳父出事女婿也跑不掉,一旦有人把你扯出来的话,李大人就会禀告王上,说尹氏早已被你赶回娘家,而且你也是受害者,不但怀有身孕的小妾被毒毙,自己也差点被她害死了。依据李大人的臆测”

    “如何?”朴孝宁急问。

    “有九成九王上会命你另娶妻室。”

    “尹氏呢?”

    “她呀?”夹起一筷子牛蒡泡菜“她被你赶回娘家之后仍不知悔改,依然暗中与男人来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让李大人查得一清二楚。我想”慢条斯理地,具大人停了一下把牛蒡泡菜塞入口中。“嗯!她八成会被贬为官婢或宫妓吧!”

    朴孝宁沉默片刻。

    “如果她够聪明,就该收敛一点。”

    “恐怕她早已忘了收敛那两个字的意义。”具大人仰杯尽饮酒,再自行斟满,两眼不经意似的瞥向朴孝宁的茶,目光调侃。“茶好喝吗?”

    他是故意的!

    砰一声放落茶杯“一点也不好喝!”朴孝宁恨恨道。

    “那你为什么要把廷姬的茶叶退回去?”

    朴孝宁无言,左臂靠在扶枕上,默默吃一口酱鱿鱼,再吃一口炖萝卜,又吃一口小鱼

    “我可不知道你这么小气。”具大人无奈地说。

    朴孝宁依然不语,继续吃一口干虾,又吃一口烧猪肉,再喝一口茶

    “她向我解释过了,”具大人婉言道。“当时她不是不想救人,而是一时呃,吓住了,所以没来得及”

    “她会被吓住?”朴孝宁冷冷地反问。

    具大人窒了窒。“她她终究是女孩子嘛!何况当时我也在那里,芊卉绝不会有危险的。”

    “如果师父你不在呢?”

    具大人又窒了一下,然后叹气。“事情过去就算了,你何必这么计较呢?你把茶叶退回去,又不肯见她,你知道她有多难过吗?”

    朴孝宁愤怒地放下筷子。“任何事我都可以不计较,但那天若是师父你不在,我又没赶上,师父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芊卉会受到何种伤害,孩子没了不要紧,但在那种情况下,师父可以保证芊卉的生命绝不会有危险吗?”

    “这”具大人也放下了酒杯,左右为难地苦着脸。“我想那那也不能全怪延姬”一个是养女兼徒媳,一个是教了十年的女徒弟,他该偏袒谁?又能偏袒谁?

    “为什么不能怪她?如果不是她来,如果不是她硬要见我,如果不是她来大吵大闹,芊卉会跑出清竹别堂?”

    具大人真是无话可说了。“至少,孝宁,你可以体谅她一点嘛!她喜欢你那么久,成天盼望能成为你的小妾,没想到出一趟远门回来,你竟然已经有了妾室,她如何能不在意?”

    “那是她一厢情愿!”

    具大人摇摇头叹息“可是”他迟疑一下。“芊卉托我向延姬买那些茶叶,这又该怎么办?”

    朴孝宁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旋即放开。“芊卉的事我管不了。”

    “是吗?”嘴角忽地浮起一抹诡谲的笑,具大人慢吞吞地松开盘着的腿曲起一脚,一手搁上扶枕,一手搭在曲起的膝头上。“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按照芊卉的意思去做啰?”

    “随她吧!”

    “好。”

    朴孝宁还真是宠爱韩芊卉,这正好利用,不过这并非他有意撮合朴孝宁和崔延姬,而是不希望看到他们师兄妹俩不合。

    毕竟,他只有这两个徒弟,就算没有男女之情,起码也该有师兄妹之情吧?

    崔延姬一直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出手救韩芊卉,以至于后来朴孝宁不但见也不肯见她,甚至把他最爱的茶叶都退回给她,连师父说情也没用。

    她也不是故意的嘛,当时她的手脚就是不肯听使唤呀!

    但他就是不肯原谅她,而且师父还告诉她,朴孝宁根本没当她是女人,这就更令人伤心了。

    明明是他说不喜欢那种装模作样的女人啊!

    包何况他现在那个小妾不也是跟她一样豪爽,讲话没遮没拦,为什么那个小妾可以得到他的欢心,她就不行?她们唯一的差别也只不过是

    她低头看看自己。

    对,她们唯一的差别也只不过是她穿得像个男人,而那个小妾穿的像个女人而已。所以,今天她特意穿女人的衣裙来,希望能让他明白她也是个女人,或许他就会同意收她作小妾也未可知。

    “来嘛、来嘛!人家好歹是你师妹呀!而且那些茶叶她一毛钱也没赚,算本钱卖给我们呢!具大人说你因为那件事生她的气,那也没道理啊!人家终究是个女孩子,你不能要求人家一定要跟你一样厉害嘛”

    说好说歹的,韩芊卉终于把朴孝宁抓到外舍廊的大厅来,累得她差点当场坐到地上去欸,不对,这里本来就是要坐到地上去的嘛!

    “拜托,我快累死了,麻烦你坐下来,ok?你不坐我怎么坐嘛!”真是,如果不是具大人拜托她,她才懒得管这种事,宁愿去捉她自己的虫。“好了,你们自己去搞定吧!”

    眼看韩芊卉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瘫在垫席上,两手撑在背后,双腿伸直,比村夫更粗俗,比男人更不像女人,朴孝宁却视若无睹,毫不在意,崔延姬不禁疑惑万分。

    他真的喜欢这个比她更不像女人的女人?

    如果是的话,她确实无法理解。

    “大人,”她刻意放低嗓门,神态端庄,展现出前所未见的女人味。“今天延姬是特地来向大人致歉的,由于那天延姬一时失措,没来得及救助二夫人,深感惶恐,为表延姬诚心的懊悔,延姬愿意”

    “够了!”朴孝宁不耐烦地打断她“那件事就算了,不过”他朝韩芊卉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我还是不会答应收你作小妾。”

    正忙着搧风的手骤然顿住,韩芊卉惊愕地看看崔延姬,再拉回眼来瞪住朴孝宁。

    “shit!”原来是这么回事,她上当了!

    朴孝宁反倒笑了,还对她挤眉弄眼。“nowyouknow。”

    看他好像很得意的样子,韩芊卉更是火大。‵sonofbitch!”

    笑容猝失,朴孝宁双眉高高耸起。“ibegyourpardon?”

    这下子换韩芊卉得意的笑起来。“求我啊,求我我就教你!”她只教过他bitch的意思,至于整句骂人话就没有提过了。

    眉尾挑了一下,朴孝宁没有求她,只给她含有深意的一眼,意谓:待会儿给我等着瞧!然后转回去面对崔延姬,神情又恢复一贯的冷淡,后者满面困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所以,别再拿那件事来烦我了。”

    “为什么,大人?”崔延姬脱口问。“至少给延姬一个理由。”

    “很简单,我已经厌烦让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待在身边了。”朴孝宁的回答很坦率,也很冷酷。

    “大人您”崔延姬唇角抽搐着,看得出来朴孝宁无情的回答使她受到多大的伤害。“您就这么讨厌延姬吗?”

    “不,我不讨厌你,但也不喜欢你。”朴孝宁慢条斯理地说“事实上,我今天之所以会出来见你也不是为了你”说着,他徐徐转而注视着韩芊卉。

    韩芊卉怔了怔,指住自己的鼻子。“me?”

    “记得么?第六天晚上你曾经问过我的那件事”眸色深沉,幽邃如潭,朴孝宁深深地望定她。“当时我回答你很困难,但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没问题,我做得到,这就是我的回答。”

    忽地,一股热流猛然窜上鼻间,酸酸涩涩地使韩芊卉差点红了眼。

    没错,他不说,只做给她看,用事实证明他是爱她的,而且会忠于她,再也不会有其它女人。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口激荡的狂潮,然后告诉他“ioveyou”他不说,没关系,她说。

    没想到朴孝宁却回给她一脸茫然。“呃?我?你?”

    因为他的茫然,她也怔了一下--他下应该是这种反应吧?

    再一想,唇瓣不觉抽了一下,蓦而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差点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难得有那么好的气氛让她主动对他告白诉情,他却听不懂!

    朴孝宁赶紧抱住她,免得她压到了孩子。“你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记记住”韩芊卉仍在笑。“总总有一天你你会知道的。”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虽然听不懂,但朴孝宁似乎有预感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

    “因为我不”

    韩芊卉没有机会说完她的解释,那个陷害她的人便一头撞进来,匆匆忙忙,眉开眼笑,甚至没有按照正式礼仪经过下人的通报。

    “王上旨意下来了!王上旨意下来了!”

    “王上?”朴孝宁神情一懔。“什么旨意?”

    “尹氏被贬为官婢,王上命你另娶妻室,孝宁,你终于可以正式娶芊卉为妻子了!”

    虽然百般不愿,但这是他们的习俗,韩芊卉不得不和朴孝宁再举行一次婚礼,而且更盛大。

    然后,她成为朴孝宁的正室。

    半个月后,在淅沥沥哗啦啦的雨季里,韩芊卉为朴孝宁生下了盼望许久的儿子,按照辈分,孩子的名字中必须有个“馨”字,于是,朴孝宁为长子取名为:朴馨雨。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朴孝宁有多快乐,就像河永敬所说的,朴孝宁又找回了过去的自己,朴府里几乎整天都可以听到主人的大笑声,毫不保留地将他的快乐散播到朴府里各处,让大家都忍不住苞着他一起笑。

    直到夏季又到了尾声,暴风雨季节再度来临

    “夫人呢?”

    “不知道。”

    “夫人呢?”

    “没瞧见。”

    “夫人呢?”

    “不清楚。”

    一路自前庭问到里屋,同样的问题,相似的回答,朴孝宁却无法生气。

    就像她自己最有兴趣的昆虫一样,除了孩子刚出生那个月以外,韩芊卉总是到处飞来飞去,让人难以捕捉,好几次,朴孝宁都忍不住要认真的考虑朴府是不是太大了?

    大步踏入里屋的书房,朴孝宁左右张望--不在,眉宇困惑地轻颦,正待回身离去,眼角不经意落在桌案上一本翻开的书,他的脚步疑惑地顿住。

    那显然是写一半的书,但又不是韩芊卉翻译的那本仪器制作。

    基于好奇心,他随手拿起来瞄了一下,眼神即转愕然,片刻后,他干脆翻回第一页开始认真阅览。

    她的毛笔字真的很难看,但他还是看懂了。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看完最后一个字--虽然书的内容还没有结束,心神俱颤地阖上书,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闭眼沉默许久、许久再打开眼,徐缓地转过身去,韩芊卉神情平静地伫立在门前,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你是从那天开始写的,说不愿意让你的孩子去打仗的那天?”他问,声音有点沙哑。

    韩芊卉颔首。

    “为什么?”

    “要给你看。”韩芊卉轻轻道。

    “然后?”

    “我希望你能带我跟孩子离开朝鲜,离开这个不久便会开始走下坡进入动荡不安的时代,直到四百年后,朝鲜才能重新建立一个崭新的、健康的国家,在那之前,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我的孙子、我的后代留在这里受苦。”

    朴孝宁倏忽绷紧了下颔,病把勰铀肷巍?br>

    “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不愿意,”她没有回答他,兀自说下去。“我会自己想办法离开,也许到大明朝搭洋人的商船离开,我还不确定,但我一定要带着孩子离开!”

    又盯住她片刻“你打算到哪里去?”朴孝宁再问。

    “老实说,这个我也还没决定”韩芊卉沉吟着。“这时候的欧洲仍然纷乱,美洲也会有战争,非洲太艰苦,澳洲唔,也许澳洲吧!那儿有足够的昆虫和动物让我研究,虽然会辛苦一点,但起码不必眼睁睁看着孩子去送死。”

    “澳洲?那是哪里?”

    韩芊卉耸耸肩。“说了你也不知道。”

    朴孝宁眉峰紧揽,垂眸凝住手上的书。

    “我又如何相信这里头写的都是真的?”

    “我不勉强你,你最好相信,不相信就算了,只要我知道那是真的就够了。”

    朴孝宁没有再出声,好半天过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按照约定,请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多久?”

    “一年。”

    “三个月。”

    “好,不过请你老实告诉我一件事,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欧洲,洋人的国家。”这应该算实话。

    “你出生在那里,生长在那里?”朴孝宁又问。

    “没错。”这也不是谎言。

    “你是”朴孝宁迟疑一下。“洋人?”

    “喂!你也差不多一点好下好?我哪里像洋人了?”韩芊卉大声抗议。“我妈咪是中国人,爹地是朝鲜人,没有一丝半毫的洋人血统,ok?”

    “洋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韩芊卉怔了一下。“咦?你没见过吗?那些商船的船员呢?”

    “逃走了。”

    “哦!那”韩芊卉搔搔头。“其实洋人也是人啊!只不过眼睛的颜色和发色跟我们不一样而已。总之,我是纯种的东方人,请不要再怀疑了!”

    “东方人?”

    “”天啊,跟他讲话真的很累耶!

    朴府里的笑声很明显的减少了,奴仆们都察觉到主人似乎有什么烦恼,常常一个人待在内舍廊的书房里发呆。

    韩芊卉当然也察觉到了,不过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她把要写的东西都写完,方始拿着两本呕心沥血,几乎压榨出她所有记忆细胞完成的伟大著作到内舍廊找朴孝宁。

    “哪!写完了,给你。”盘腿坐在他对面,望着盯住书皮皱眉的朴孝宁“你到底在考虑什么?”她问。

    她是真的不明白,躲避灾祸是生物本能,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瞟她一眼,再看回那两本书,好半天后,朴孝宁方始回答她。

    “倘若是太平盛世,我会毫不考虑的带你走,但是”他用力抿了一下唇。“如果你写的这些都是真的话,我怎能一走了之?明知道你所熟知的一切人事物在不久的未来将会面临天大的灾难,你怎能不管?”

    “为什么不能?”韩芊卉不解地反问。“这是历史注定的过程,你想管也管不了呀!”

    “我可以尽我所能”

    “尽你所能如何?如果你是朝鲜王,说这种话还有点意义,但你不是,你只不过是一个武官,就算官品再大,你还是得听命于王上,甚至要身不由己地屈服于权势之下,你又能如何?”

    脸颊抽搐了下,朴孝宁别开眼。“我我必须再考虑”

    就在他别开眼的那一瞬间,韩芊卉明白了。

    他不会走。

    就算给他再多时间考虑,他也不会走,因为

    他是男人!

    一个有责任心,有荣誉感的男人,他抛下开这一切,就算是为了她,他也抛不开,所以

    他绝不会走!

    三个月过去,朴孝宁没有告诉她他考虑的结果,韩芊卉也没有追问他考虑的结果,两人好像都忘了那件事。

    当然,韩芊卉并没有忘,但她自有决定,瞒着朴孝宁,她不时出府去找人带她到中国,可是这并不容易,那人必须是熟悉中国的人,还必须是可靠的人,又必须是有能力保护她的人,最重要的是,那人必须是不会事先透露消息给朴孝宁的人,这种人实在

    超难找。

    不过有志者事竟成,终于有那么一天,当她又在市集里盲目地寻找老实可靠的面孔时,忽地一张熟悉的脸庞不经意地闯进瞳孔内,她不觉脱口大叫。

    “金振宇!”

    欢乐的年节里,韩芊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地和大家共度快乐的时光,谁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不对。

    但是上元节过后下久的某一天,朴孝宁因公事到禁卫营去,而且忙到傍晚才回府,他习惯性地先上里屋去看老婆和孩子,却连根头发也没瞧见,只见到一张纸条,上头仅有两个字,一个英文字,一个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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