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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比勒疲惫地阖上最后一份卷宗夹,不经意地腊一眼手表,快四点了,看来今天不用加班了。
自从升任业务部副理后,他就成为业务部经理的眼中钉了、一来是嫉妒他的能力才干,二来是担心他这个进公司不过两年就升副理的二十六岁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抢去经理的宝座。
所以,每天每天,不是把一大堆不该他处理的事扔给他,就是派他去和那些最难缠的客户进行战斗式的协商,也就是存心要整倒他就是了。可是,这些对他来讲不过都是小事而已,和他曾经历过的磨难比起来,这些根本就放不进他眼里。
麻烦的是他事情处理得越妥当,客户对他越是满意,经理就对他越加不满,他彷佛被套上一个看不到终点的恶性循环,除非他战败退场,或是经理自动停止这种幼稚无聊的攻击行为,否则,就需要一位公正且有力的第三者来切断这个循环了。
不过,他是绝对不可能投降的,而后两者的可能性也不太大,至少短期内的可能性不大,也许上天认为他的磨练还不够吧!
算了,反正这又不是他头一回碰上这种事,况且,他升副理还不到半年,在这个位置上努力奋斗两年也是他原先的计画环节之一,这些麻烦就当作是这个环节必须克服的困难吧!
他边揉着太阳穴,边按下对讲机。
“周秘书,经理还有交代什么要我办的吗?”
“有,但不多,我马上拿过去给您!”
康比勒不由得吐出一大口气。周秘书要是说不多,那就真的是不多了,因为她对经理的作风也相当看不过去,也或许他今天晚上真的可以休息了。
礼貌性地敲了两下门后,周秘书就自行推门进入他的办公室。她把两份文件放在康比勒的桌上,再把一杯香喷喷的咖啡放在文件旁边,跟着又从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里拿出一盒小点心。
“就这两份,而且不会再多了,因为经理早退了。”这位三十多岁,业务部经理最器重的秘书露出一脸亲切的笑容说。“所以,你可以一边处理,一边享受这份下午茶不!咖啡。”
“谢谢。”康比勒端起咖啡轻松地往后靠。“经理很少迟到早退的,今天是有特别的事吗?”他随口问道,并喝了一口浓郁的咖啡。
周秘书闻言愣了一下“咦?副理不知道吗?”她很意外地问。“业务部里所有的职员都早就猜到经理今天会早退了,难道副理完全不晓得这件事?”
康比勒蹙了蹙眉,同时放下咖啡。“有什么事是我该知道却不知道的吗?”
“倒也不是,像副理这种不爱听八卦的人不知道也不是很奇怪啦!不过,副理总该知道公司计画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做大规模的人事升迁调动吧?”周秘书说着,自行在办公桌前坐下。
“喏!就是有关这个计画的传言了,从三个月前开始,公司里,包括副理以上的主管人员都陆续被公司派遣到国外出差,听说主管级的升迁就是以这次出差的考核为基准。今天早上,经理就临时接到从总裁办公室直接发下来的出差命令,所以,经理早早就回去准备罗!”
原来是这个传言,他是听过,不过他又端回咖啡慢慢啜饮着。
“这次的升迁应该不是所有的主管级都有机会吧?至少我就不可能有。”
周秘书想了想。“那倒也是,副理才刚升没多久嘛!”她实事求是地说。“而且,我也听总裁秘书说过,好象不是所有的主管级人员都在排定的出差名单中,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左右吧!”
“那也够多了。”
“说得也是。”话落,周秘书自己先打开点心盒吃了起来。“不过,就算是经理被调走也好啊!至少副理你就不必再被整了。事实上,整个业务部的人都很讨厌他那种假公济私的作风,他要是能赶紧滚蛋,管他是升职或调到外国去都好,你说对吧?”
康比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起文件来看。
他太现实了,所以不会去寄望这种无聊的想法,更不会去作他或许会被调到国外分公司那种不可能实现的梦。他有他的目标,也准备不计一切的去兑现,却不包括实行所谓无意义的幻想这种方法。
然而,半个月后--
康比勒意外地拿着那张直接从总裁办公室签出来的出差派遣单直发愣,上面的被派遣人员正是他的名字,而且
蒙塔奇诺!双扬在蒙塔奇诺有分公司吗?最重要的是
蒙塔奇诺在哪里呀!
托斯卡尼是义大利中部的一省,春末的五月是那里最美丽的时节,随着复活节的来临,柔软的新绿枝芽和清新的气息,使得终于从隆冬中苏醒的托斯卡尼丘陵充满了生机。
草地上、路旁更是花团似锦,与波提且力礼赞春天的绘作“春”画中的花神所散之花一般鲜艳灿烂。
而蒙塔奇诺正是位于托斯卡尼中部的一个产酒小镇,坐落于葡萄园中心的蒙塔奇诺虽然有着岁月无侵的特性,街道狭小崎岖又陡峭,但是景色非常优美,古朴的石屋披满了缤纷的花草,小镇四周围绕着茂密的丛林绿地和肥沃丰饶的乡野田园,置身其中,彷佛回到中古世纪的世界一般,连时间似乎都冻结住了。
临上飞机前,康比勒才知道他的任务是签下蒙塔奇诺“布鲁尼洛”酒的全球总经销权。
老天!他们是不是找错人了?他的英文很不错,国语更标准,闽南语也满道地的,日文嘛也还ok,广东话尚行,甚至连客家语他都能蒙上两句,但是义大利文?
拜托,义大利文他可是一窍不通呀!
还好,当地酒商会讲英文,但是讲没两句,问题又来了。
“抱歉,白天是我们的工作时间,要谈那种事请留到日落后再谈。”
那种事?什么叫那种事?他的事不也是公事吗?不过,没办法,谁教他是有所求的一方呢!
而且,公司方面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还特别千交代、万嘱咐,千万千万不能用对待一般客户那种强势的手段去争取,只能顺着对方的要求去做,身段能放多低就放多低,时间花费多久也无所谓,只要最后能把经销权签下来就可以了。
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公司先行这么谨慎地吩咐过,他肯定会按照以往的习惯,以理性的态度和高压式的说话技巧,最多三天,就去把这个case给over掉了。
但是,既然公司都那样警告过了,而客户这边则做出这种要求,他也只好在当地的小旅舍内住下来。反正这难得有出国的机会,暂时没有业务上的压力,也没有经理扔下的一大堆工作来刁难他,所以,他就决定在白天空档时,乘机好好的参观一下国外的山水、动植物到底和台湾差别在哪里?
不过,蒙塔奇诺气氛幽幽的街道虽然很适合漫步,但除了主教府之外,其它就没什么好看的了。所以,在一天之内,他就把小小的城镇逛得一清二楚,连哪边的石板路或围砖墙面缺了一角都知道了。
因此,第二天,在酒商的建议下,他独自一人往圣伽加诺方向的树林原野逛过去。
在充满清新草树香味的微风中,经过典型的托斯卡尼农庄、玉米田和大麦田,穿越橄榄树林、丝柏林、葡萄园和牧羊群,康比勒情不自禁地暗暗赞叹这片在台湾绝对看不到的丰饶原野,几乎完全未被现代科技破坏的纯朴风光。
然后,他踏入一片宽阔的青青草原,在草原当中,隐隐飘动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他原以为那是走失的羊儿,然而,当他走近一看,赫然发现竟然是个人,一个穿著白衣的女孩子,跟着,当他第一眼看清她的身影时,他就呆住了,且一股尖锐的痛苦蓦然涌上心口。
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那早逝的小妹又出现在他眼前了!
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窈窕纤细的身段,还有那纯净美丽的笑容,那白衣女孩彷佛是溜下凡尘嬉戏的天使。
尽管一身雪白的洋装,她却宛如顽皮的小精灵般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在茂密的草丛中追逐着蝴蝶,俯身嗅闻着花朵的芬芳,偶尔还摘下了两片花瓣塞进嘴里,最后干脆踢掉鞋子,踩在厚厚的草毡上,甚至躺在草地上翻滚。
虽然她的长相和他妹妹完全两样,深邃的五官很明显的一看就知道是当地人,根本不像是游客。但她是如此纯真无邪又顽皮爱笑,那笑声是如此无忧无虑、无嗔无欲,还有她的神韵、身材、年龄,以及穿白衣服的偏好,这些都跟他那可怜的妹妹是一模一样的,不禁让他忆起妹妹生前的音容笑貌,那几乎已然模糊的一颦一笑!
内心窜过一阵酸楚,一股感动不禁油然而生。这是上天可怜他怀念小妹的心情,特意派遣天使下来安慰他吗?
不由自主地,他悄悄来到她身边,俯首凝视着四肢大张,平躺在草地上的天使。微微喘息着的天使已然阖上双眸,如扇贝般的长睫毛在雪白的肌肤上轻轻颤动着,微笑仍然荡漾在她唇边、在她眉梢眼角。
犹豫着,他徐徐蹲下身子,修长有力的手迟疑地伸了出去,他想知道她究竟是真实的,或只是思念太深的幻影?
可他的手尚未到达位置,那双清灵如水的眼眸便悄然睁开。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有好一半晌的时间,两双疑惑的眸子对视着。
他仍然不知道她是否具有实体。
她更不知道他是谁。
然后,她开口了。“躺在这里好舒服喔!”
那么清澈甜美的声音,彷佛奇迹一般,在一瞬间便清除了他心灵中所有的杂质,解放了他被禁锢在痛苦中的灵魂。“是吗?”他收回手,叹息地低喃。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舒适的感觉了。
“是啊!”天使眨了眨眼。“你是谁?天使吗?”
他不觉怔了怔。他以为她是天使,她却说他是天使!
她瞎了吗?他全身上下有哪边像天使了?除了他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白衬衫和白长裤,而后情不自禁地笑了。
“不,我不是天使,我叫康比勒。”
“啊?canbiel”天使惊叹的呢喃。“果然是我的天使!”
她的天使?
不是说他不是天使了吗?她不但没有听进去,而且,什么时候他又变成“她的”天使了?不过康比勒容忍地笑笑。算了,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看她顶多十三、四岁的样子,这种年纪的少女还是属于爱作梦的小女孩,就跟当年的妹妹一样,无论环境有多困苦难熬,她依然能保持着一颗纯真善良的心,对任何事物都有她独特的美好看法,对未来也始终怀有梦幻般的期待,直到她自杀。
心头酸楚,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润湿了,随即,他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的藏起那份懊悔的心情,同时席地坐下来,再次伸出手去温柔地轻抚着天使柔软乌亮的长发,就跟当年怜爱妹妹一样。
“你呢?你是天使吗?”
天使噗哧一笑。“我是安琪儿,才不是天使呢!”
angel?
还说她不是天使呢!
安琪儿两眼忽地往上飞,同时抬手抓住他的手。“我爸爸也常常这样摸我,他说,因为他很喜欢我,所以才常常这样摸我。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
“是的,我喜欢你,”康比勒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很像我妹妹。”
“你妹妹?”安琪儿坐了起来,还顺手拔了一根青草在嘴里咀嚼着。“她现在在哪里?你家吗?”她的双眸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康比勒的脸色黯了黯。“她死了。”
“死了?”咀嚼的动作停止了!安琪儿似乎有些困惑,随即恍然地啊了一声。“她变成快乐的天使了吗?”
“快乐的天使?”康比勒低喃,而后苦笑轻叹。“是的,她变成快乐的天使了。”
这么想的话,似乎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你妹妹变成天使,不在你的身边了,所以你很寂寞吗?”安琪儿歪着脑袋打量他苦涩的神情,目光充满同情。“要不要我陪你?”
康比勒静静地凝视她片刻。“你愿意吗?”
安琪儿马上漾出一个甜得腻死人的笑容,而且,还顺手把他拉着跟她一起跳起来。
“好啊!你刚刚要去哪里?我陪你去!”一副马上可以上路走到世界另一头去的样子。
康比勒有趣地瞄一眼她的光脚,并用下巴指了指。“就这样去?”
“咦?”安琪儿奇怪的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随即抬起头来傻笑了一下,然后赶紧到处去寻找她的鞋子。
直到这时,康比勒才蓦然发现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等等,安琪儿,你你会说英文?”而且还说得很标准呢!虽然和一般义大利人一样具有相同的浓重口音。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这个也不算不对啦!小镇里的居民也不是都不会说英文,很多人为了应付观光客,都会特地去学英文,所以,她会讲也没什么奇怪的。即使小镇里的人,包括酒商在内,说的都没有她那么标准。
“没有,没有什么不对!穿好了没有?我们可以走了吗?”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可是,他们走了好久好久,才发现用两条腿根本就走不到圣伽加诺,只好马上回头了。
难道是他没有听清楚酒商的说明?
“你不要不高兴嘛!”安琪儿看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在生气。“我明天带你去圣安迪摩教堂,那儿就可以走到了喔!”
康比勒笑了。“我没有生气,只是在担心来不来得及在天黑前赶回去而已。”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常常玩得忘了时间,不过,马可舅舅都会来找我,不用怕!”安琪儿笃定地说。
马可?“你是镇长家的小孩?”
安琪儿像只小蜜蜂一样忙碌地在他四周围绕来绕去,一会儿弯下身去摘花,一会儿顽皮地从后面推着他跑。“嗯!我住在那儿。”
那如果明天他还想和她一起出来玩,最好是先跟镇长说一声比较好。
可是,没想到翌日一大早,安琪儿就先跑到小旅舍去找他了。“嗨!我来带你去圣安迪摩教堂罗!”
第二天也是,然后到了第三天,她甚至连野餐篮子也带出来了。不过,他们大部分都是走路,或者搭一下农庄主人的顺风车,好象一提到火车、巴士,她就两眼睁得大大的,没辙了。
也许是因为她很少离开蒙塔奇诺吧?康比勒暗忖。
但跟安琪儿在一起的确让他重温失去已久的快乐,也许是因为她比一般女孩子更纯真,甚至有点过了头。譬如她对游览古迹没有半点兴趣可能是她看太多了也说不定,而且,只喜欢玩一些幼稚的游戏,感觉好象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在一起嬉戏似的,教他忘却了烦恼,甚至连时光的流逝也浑然不觉。
不过,他不在意,因为她是那么的纯洁无邪,眼神始终那么清澈坦白,笑容总是那么自然无垢,真的好象小天使一样,所以,他一直是以陪着天真可爱的妹妹一块儿玩的心情跟她在一起,直到一个星期后--
顺手接过安琪儿提的野餐篮子“安琪儿,你跟我妹妹一样喜欢穿白色衣服呢!”
康比勒看着她的米白色吊带裤说。“事实上,她也有一件和你这件很类似的衣服,不过,她的是裙子。”
他的眼眸悄然掩上一片薄雾。“我还记得当时她穿著那件衣服一直在我面前转圈圈让裙子飞起来,同时拚命问我:比比、比比,我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
“比比?”安琪儿不解地眨眨眼。“什么是比比?”
“是我。”康比勒的目光迅速恢复清澈,还带点笑意。“我妹妹都不肯叫我哥哥,老是叫我比比。”
安琪儿倏地双眸一亮。“那我也跟你妹妹一样叫你比比好不好?”她可爱地皱皱鼻子。“叫康比勒好拗口喔!”
康比勒笑了。“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康比勒吗?”
安琪儿马上很捧场地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对着他。“为什么?”
“这个嘛”康比勒犹豫了一下。“你不懂中文,也许说了你也不懂,但是”
他耸耸肩。“其实啊!因为我爸爸书念得不多,所以,当初在替我报户口时,原本是想报康比勤这个名字,但那个勤字对他来讲好象比较复杂,或者是字写得太潦草,反正,到了户政小姐眼里,就变成康比勒了。”
安琪儿似乎有点困惑的想说什么,但康比勒没有注意到,而且马上接着又问:“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你为什么说我是你的天使呢?”
“啊!”安琪儿马上忘了她刚刚要说什么。“因为我是一月二十二日生的啊!”“一月二十二?”康此勒茫然地想了半天。“那个所以?”
安琪儿马上用那种“你真笨”的眼光白了他一眼。“所以,我是水瓶座的嘛!”
“哦”康比勒面无表情地看了安琪儿片刻,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我认输,你是水瓶座的,然后呢?”
安琪儿马上很受不了地摇摇头,那副模样就好象她现在才发现康比勒原来是个超级无可救葯的大白痴!
“canbiel是水瓶座的守护天使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见鬼!他连一月二十二日是水瓶座都不知道,哪会知道水瓶座的守护天使是哪位大爷啊!“你们小女孩就是喜欢这种事。”他无奈地说。害他以为自己真的变笨了呢!
“人家才不小呢!”安琪儿嘟着红滟滟的小嘴抗议。
康比勒摇摇头,随即牵着她的手往维纽尼温泉的方向而去。“是喔、是喔!”
安琪儿却好象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也不动地硬把他扯住“真的啦!人家已经十八岁了,是大女孩,不是小女孩了啦!”她更大声地抗议。
是、是,十八岁了,已经是大女呃!
康比勒愕然愣住,随即猛地转回身来“你你已经十八岁了!”他惊叫。
安琪儿猛点头。“对啊、对啊!你不信可以去问马可舅舅呀!”
康比勒顿时傻住了。天哪!不是说外国女孩的外表看起来都会比实际年龄大吗?为什么这个小不,大女孩的外表看起来反而比实际年龄小?
到底是哪边搞错了?
一路困惑地被安琪儿带到维纽尼温泉区后,康比勒这回只随便瞄了几眼村落中梅迪奇家族所建的拱廊火山泉池后就没兴趣了,他那不可思议的眼光大部分时间都还是逗留在安琪儿身上。
直到午后,他们在白色的牛眼菊和血红色的罂粟花丛中铺开野餐布,康比勒才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转而把注意力移到他们的午餐--羊乳酪、辣味腊肠、熏肉、肝酱面包、彭佛塔糕点和香甜的葡萄汁上,这时候,安琪儿总是不忘先撒些碎面包屑和小鸟们分享。
餐后,安琪儿习惯性地躺下来打盹,而康比勒则双腿伸直,双手撑在背后仰望着天空,耳里不断传来各种虫呜鸟叫和微风的低喃细语,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了。
好奢侈的时光,如果也能让妹妹享受一次就好了!
“比比?”
原来她还没睡着,康比勒微偏过脑袋去瞅着她。“嗯?”
“你又在想你妹妹了吗?”
康比勒无语。
安琪儿皱皱眉,随即,也没有预警一声就砰一下把他拉下来和她并躺在一起,害他抓着后脑勺龇牙咧嘴了好半天。
“痛、痛!好痛!拜托,安琪儿,我可不是布娃娃,不能乱摔的呀!”
“躺下来告诉我你妹妹的事嘛!我爸爸说的,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就会好过多了。”
或许是如此,但是康比勒轻叹,他还是不想说,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提起妹妹的事了,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有说出口过。而且,就算真要吐苦水,他也不可能对着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吐吧?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安琪儿那温柔得彷佛催眠般的注视下,他的意志软化了,几乎是无意识的,妹妹的名字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口中溜了出来。
“她叫比云,康比云,我都叫她云云。”他叹息似的说。“她跟你一样,纯朴可爱,爱玩又爱笑,虽然家里很穷,但她始终能保持美好的心情来度过每一天,让在她身边的每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快乐起来,我们全家人都好疼爱她。我一直在想,只要有她在,就算家里再穷,我们一家人还是会很幸福的。”
“没想到那一天”他突然痛苦地阖上眼。“是她十四岁生日的那天,爸爸、妈妈、大哥和大姊都出门工作了,通常他们都要到晚上七、八点才会回来,而我虽然中午就已经放学了,但为了筹钱替云云买生日礼物,所以,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打工,直到那天才能领到薪水。因此,即使云云希望我能留在家里陪她,但我还是叫她要再多忍耐半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懊悔,胸腔的起伏也越来越剧烈。“结果,当我高高兴兴地拿着生日礼物回去时,却发现我爸爸和云云都死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到这里就停住,安琪儿同情地侧过身来抚挲着他痛苦扭曲的脸颊,好一会儿后,他才恢复平静。
“那天我爸爸因为不舒服,所以提早回家,却发现常在我家那一区闲晃的几个不良少年趁家里只有云云在的时候,竟然跑去轮暴云云,我爸爸想阻止,却被他们用菜刀杀死了。而云云被五、六个人强暴,又亲眼看见爸爸为了救她被杀死,因为受不住那种打击也自杀了。
“可悲的是,邻居虽然有人听到打架的声音,却没人来帮忙,连报警都没有,因为那附近本来就常发生打架事件,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以为那又是一般不良少年斗殴,或者是讨债的上门催债而已,没想到两条人命就丧失在他们的轻忽之下。
“然而,最最可恨的是,后来那些不良少年虽然都被抓到了,却因为他们的父母分别是政经界有力的人士,随便掏出一笔钱来透过关系上下贿赂关说一番,再串通一下口供,最后由那两个年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出面顶下所有的罪,而且只判了一年感化院,其它的则顺利逃过一劫,啥事也没有,而且继续为非作歹。”
他徐徐地睁开眼望着澄澈的蓝天,但那明朗的感觉却传不进他眼底。“我那脾气火爆的大哥一听到居然是这种结果,便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到那天晚上,他就被警察抓住了,因为他杀死了对方其中一个少年。同样的,对方父母再次介入,导致我大哥被判无期徒刑。”他的语气和腔调充满了愤慨与痛恨。
“而我那傻瓜姊姊,为了救大哥,竟然把自己给卖了,还叫我拿那笔钱去学对方关说贿赂,说不定大哥的上诉就可以成功。可是她也不想想,人家有管道,我们有吗?如果不是有位好心的警察叔叔警告我,恐怕我也会被以贿赂罪关进去了!”他露出讥嘲的冷笑。
“后来,我想赎回姊姊,买方却不肯放人,所以,我姊姊叫我用那笔钱好好用功,将来出人头地,好为全家人出一口气。”
他轻叹。“结果,那笔钱却全用在妈妈身上了,因为妈妈在深受刺激,大病一场后,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但还没医好她,她却溜上疗养院的顶楼摔下来死了!”他苦笑。“妈妈死了之后,我吃尽了所有的苦头,尝尽人世间所有的辛酸,好不容易自立更生地完成了高中、大学学业,且继续朝已定下的奋斗目标前进,为的就是能早一天帮助哥哥和姊姊脱离苦海,但是”
他突然横臂遮住因为懊悔哀伤而逐渐湿润的双眼。“我永远都无法停止责备我自己,如果当时我能留在家里和云云在一起就好了,那样的话”
“你有枪吗?”安琪儿突然莫名其妙地插进来这一句。
“呃?”康比勒移开手臂,疑惑地看着安琪儿。“枪?当然没有!我哪里会有枪啊!”“可是,我爸爸说,枪比刀子厉害,如果你没有枪的话,那你不是也会被杀死吗?”
安琪儿很严肃地说。“所以不好,你留在那里不好!你爸爸比你强壮都被杀死了,你一定也会被杀死的!”
这也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你不是说想要帮你哥哥和姊姊吗?如果你死了,那谁来帮他们呀?”
啊这个
“况且,你妹妹现在变成天使,不是更快乐吗?她可以过她想要的日子,再也不必担心有人会伤害她了,不是吗?”
康比勒不由得沉默了,好半晌后,悄悄地,隐忍了十年的泪水终于打破他顽固的心墙决堤而出。
“你这么认为吗?她现在更快乐吗?真的更快乐了吗?”他嗓音沙哑地问。
“当然!”安琪儿就像个慈祥的母亲般把他的脑袋揽人自己的怀里抚慰着,任由他无声的啜泣融化在温柔的怀抱里。“放心好了,她现在不知道有多快乐呢!”
十年了,从埋葬母亲的翌日开始,康比勒就不曾再流过半滴泪水,他固执地忍住所有哀伤痛苦的煎熬,硬撑过每一个艰辛困苦的日子,强熬过每一分孤单寂寞的时刻,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掉眼泪。
如今,在天使的抚慰下,他终于得已放松自己,尽情地宣泄出十年来不断折磨他的痛苦与自责。未来的日子里,或许他追逐的目标仍然不会改变,但至少他不会再继续苦苦地折磨自己了。
不过
自杀者不能上天堂不是天主教的信条吗?
安琪儿似乎忘了这一点,而从未拥有过任何宗教信仰的康比勒更不会知道,但如果他们这样想能快乐一点,又有何不可呢?
有时候,不知者的确比知者幸福多了!
小堂深静无人到,
惆怅墙东,
一树樱桃带雨红。
愁心似醉兼如病,
欲语还慵。
日暮疏钟,
双燕归楼画阁中。
--唐冯延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