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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在哭。
从超市到就近的医院急诊室,双手捧著他被划伤的右掌,无声地猛掉泪,鲜血染了她满掌,和透明的泪珠融为一体。
一路上,她泪水掉到让计程车司机和医护人员以为他就快要死了如果这不是他的手,他差点也要这么以为。他怀疑他流的血有多少,她掉的泪应该也少不到哪里。
有那么严重吗?不过就是一道伤。
“小姐,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连医生都说话了,她那种掉眼泪的速度,会让人家以为这里医死了人啊!
各位听听,她刚刚是怎么说的!声泪俱下,求他要“救救他!”
“救”耶!手背划一道伤口好啦,这道伤是深了一点、血流得多了一点、针也多缝了一点,但还不到“救”的地步吧?
就算再三向她保证,真的不会有事,她还在坚持,要不要做个断层什么的,深入一点检查,说不定伤到神经之类的拜托,镶金钻的也用不著这样!
专业素养一再被质疑,医生略感不悦。“小姐,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可是他的手很重要,不能有一点闪失”她只是很担心,真的不是不相信他的医术啊!
“谁的手不重要?”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是人生父母养,别人就不是啊!
“他、他是很了不起的医生他的手可以救很多人”对他而言,那双手是他的生命、他的荣耀,他一生的努力全在那双手,若有丝毫损伤,等于是毁了他整个人啊!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痛自责,无法原谅自己。要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受伤,她每次都拖累他
正在缝合伤口的医生抬了下眼。“你也是医生?哪一科?”
“外科。”
想起病历上填的名字关梓修。“原来是你,我常看你写的专栏。”那个国外医学专刊很有名,自身的学术发表能被采用,是多大的肯定及荣耀,他是台湾医学界的菁英。
“那你要不要深入检查一下?”外科医生,确实比一般人还要看重双手,丝毫损伤不得。
“不必。”关梓修眼也没眨。
“常常拿针缝别人,今天看着自己被缝,有什么感觉?”当医生的无奈啊,再高明的医术也医不了自己。
“没感觉。”关梓修面无表情。麻醉针一打,手根本不是自己的,随人宰割就是了。
好酷的男人。医生摇摇头,接著包扎伤口。
“真的不要紧吗?”能不能不要再话家常?她急得又要哭了。
医生又挑眉瞥他一眼。“要不要安慰一下女朋友?她看起来很难过。”从头到尾紧握著他没受伤的左手不放,伤心着急到连旁人都不忍心了。
必梓修目光移向她。
宾烫的热泪滴在他的手背,他脑海浮现许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她也是这样捧著他的手,着急落泪,一颗颗的泪水,温柔怜惜。
连他也不懂,明明不爱了,心属于另一个男人,还能这样为他哭,究竟是她多情,还是眼泪太廉价?
“啊不是,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她不知在慌什么,怕被别人误解他会不高兴,急急忙忙澄清。
他眸光骤然降温,由她紧握的双掌中冷冷抽回左手。“的确不是。”
这对男女,挺奇妙的。医生忍不住来回多研究几眼。
不是那种关系,会为对方哭成这样?不是那种关系,手会任人握半天也没想到要抽离?女方明显是情深似海,瞎了眼都看得出来,男方呢?却踟蹰不前,把自己困死在不知名的情绪里挣扎,这看起来心理问题很大条。
“我有认识的朋友是心理咨询师,有需要可以来向我要电话。”处理好伤口,突然冒出这一句,心病还需心葯医。
必梓修一顿,不说什么,左手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迳自起身离开诊疗室。
“梓修”夏咏絮追了上去,他脚步突然一顿,她仓促停住,险些一头撞上。
“你没其他的事可做了吗?”他淡漠地反问。
“我、我是想你现在手受伤,很不方便,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
“可是”
“夏咏絮,请你认清自己的身分,有丈夫、有儿子的人,就不要做出误导别人的举动,你不担心被误会,我怕。”她永远记不得自己的身分,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这样!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专心看着一个男人!
“我”她张口,哑了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的够了,夏咏絮,你怎么想我管不著,但我关梓修绝不当第三者。”他转身,决然而去。
“没有第三者”她颤声道,微弱吐出话。现在才知道,这件事造成他多深的阴影,说出来,他会不会好过一点?“我和他没有在一起”
他一阵静默
半晌,语调空寂地回应:“那又怎样?”
他迈开步伐,坚定,决绝,不再回头。
******
没有第三者。她说。
“我和他没有在一起”
睡梦中惊醒,关梓修冷汗涔涔。
坐起身,他懊恼地扒梳额前被冷汗打湿的发,将脸埋在膝上。
他在骗自己,一直都在骗自己,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承认确实有另一个人存在时,那种痛心的感觉。
她用背叛回报他全心全意的深爱与呵护,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不惜伤害他,现在却回过头来告诉他,他们并没有在一起,那他受的这些到底算什么!
夏咏絮,别人的痛,别人的苦,在你看来这么一文不值吗?为什么她可以如此任性,随意地伤害一个人?
今天,她一句“我和他没有在一起”能改变什么?
她的叛离是事实,痛苦早就造成了,他没有办法当作没这回事,真的没有办法
多少次梦里,看见她一次又一次,转身决然而去的画面。
她说:“我不爱你了。”
她说:“你的爱让我窒息。”
她说:“和你在一起,我只觉羞辱痛苦”
惊醒后,他再也无法入睡,睁著空洞的眼,无眠到天亮。
这六年间,他是这么过的。
他可以欺骗全世界,过去了,他早就不在乎了,但是他骗不了自己,心还是很痛。
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失败。
也许,他该回去要那个心理咨询师的电话,他快被逼疯了
******
“还好吗?”余盛德目光飘向他右手。
“没事了。”他动动指关节。
“你应该多爱惜自己一点的。”待在这一行,工作压力大,尤其看遍生老病死,每位工作同仁一年至少也会排段时间出国散散心,调节心理状态。只有这个人,像麻痹了一样,完全没感觉的,这几年几乎不曾见他休过长假,大概也只有这种天灾人祸,才能强迫他休息了。
谁知这人劳碌命,伤口才刚拆线,就急著回到工作岗位,是怎样?闲不下来喔?
有时觉得,他似乎在用几近自虐的方式,耗损生命。
必梓修抬眼。“学长,我什么时候不爱惜自己了?”
“得了。”余盛德挥挥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用不著争辩。
必梓修倒了杯水给他,见他目光落在桌上的玻璃罐,解释道:“miss张拿进来的,不晓得谁送的。”
玻璃罐内,是各式可爱的造型饼干,五颜六色好不精采,他对这类零嘴一向兴致缺缺,也就搁著了。
“爱慕者?”余盛德打趣地问。这学弟,英伟挺拔,外型俊俏,再加上职业是最抢手的医师,老是令女病患神魂颠倒,痴迷爱慕。
“不可能。应该是哪个已经出院的病患,纯粹表达感谢之意。”
“你又知道了”视线停在一处,突然爆笑出声。
必梓修有些无奈。“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了吧!”
这这哪来的天兵爱慕者,居然在上头贴名字,还贴得好牢,用了好几层胶带,多像小学生在便当盒上写名字,是怕人不知道吗?最好笑的是,那生嫩可爱的宇迹
“你这个小爱慕者,大概幼稚园还没毕业吧?”关的笔划太多不会写,还用注音咧!
瞧瞧他多造孽,魅力向下延伸到幼稚园去了!
“你喜欢就拿去吃,不要消遣我。”正打算做自己的事,不再搭理他,护士敲了下门,抱了罐装满小饼干的玻璃罐进来。
“又是他?”不是交代了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别收吗?
护士点头。“是啊!”那小男生很可爱,用诚意十足的眼神哀求她交给关梓修,任何有点母性光辉的人,都不舍得拒绝他的要求啊!“他真的很可爱,长得和关医师好像,该不会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必梓修完全不打算回应这种无聊笑话。“他还在吗?”
“在一楼挂号处,应该走不远。”
必梓修接过密封罐,快步追了出去。
跋到一楼大厅处,那小小的身影正要走出大门。
是他!必梓修不能说不意外。
“小星!”他张口喊,三两步追上。“你怎么会在这里?妈妈呢?”
“只有我一个人。”眼睛看着他手中的饼干罐,口气有些期待。“医生叔叔,饼干好不好吃?”
真是他!
必梓修蹲下身,与他平视。“来,小星,先告诉医生叔叔,妈妈知不知道这件事?”
小星摇头。他是瞒著妈妈,自己跑来的。
“那你怎么来的?”
“上次肚子痛,回去妈妈带我坐公车,我有记起来喔!”
所以,一个才五岁的小男孩,就抱著一罐饼干,自己一个人坐公车、走大老远的路过来,就为了送个点心给他?还不只一次!
“这样很危险,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这样做,知不知道?”
小星张口要说什么,又闭上,沉默地低下头。
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是那样的表情,直到最后才告诉他,她要的不是命令,不是他总是告诉她该怎么做,而是希望他听听她心底的声音和需求
“来,小星,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及思索,他已问出口。
“因为因为”小星犹豫了好久,才轻轻地说:“我想让医生叔叔喜欢我”
极细微的声音,但关梓修听见了。
他不知道追求要怎样,幼稚围的同学喜欢他,所以把最喜欢的东西和他分享,对他示好,干妈说这叫追求。那,这是妈妈做给他吃的,他留起来,把最喜欢的饼干给医生叔叔,希望医生叔叔对他好,也对妈妈好。
必梓修轻抚那张稚嫩的脸蛋,心湖激荡。他连示爱,都是最直接、最纯净无瑕的,这孩子和他妈妈好像。
但是他可以喜欢他吗?他没把握自己做得到
“爸爸呢?”这不像一个拥有父爱的孩子会说的话,那男人到底在搞什么?就算分手了,连孩子都不要吗?
“爸爸死了。”
他为之震愕。这就是她说的没在一起的意思!
“医生叔叔,你可以当我的爸爸吗?”
他沉默了阵。“对不起,小星,我不能。我拒绝不是因为讨厌你,真的,你很乖,很懂事,我曾经也非常希望你是我的儿子,但终究不是。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真的没有用。”
小星不说话了。
一个不懂哭闹的孩子,沉默时格外教人心怜。他现在知道,那群医护人员为什么拒绝不了他了。
“这样好不好?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只给你一个人,你要收好,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有事或想找人说话时就打电话给我,不要再瞒著妈妈一个人跑来,真的很危险。”
邦地赔款,合约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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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小星的第一通电话,是在一个礼拜后。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妈妈带他去庆祝,所以他心情很好。于是关梓修也对他说生日快乐。
又过一个礼拜,他说妈妈身体不舒服,头痛痛的,吃不下东西。关梓修告诉他,应该是天气太热,她非常容易中暑,刮痧这种民俗疗法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并且可预见当晚有人要被五岁孩童胡乱刮到唉唉叫了。
再过一个礼拜,他说幼稚园画劳作,题目是“我的家庭”他不知道要怎么画,因为他只有妈妈,问要怎么办。关梓修告诉他,你可以画记忆中的爸爸,想像中最想要的家。
小星还告诉他,妈妈每年都会亲手织两条围巾,一条是要给他的,一条不知道要给谁,问了妈妈又不说
每隔一段时间,固定会有一通电话,报告近日发生的事情,有时是心情点滴,喜怒哀乐都与他分享。
必梓修从不开口安慰,只教他怎么面对导情绪。
然后他开始会问
必叔叔,你为什么从来不笑?
必叔叔,你为什么不想见妈妈?妈妈很想你。
必叔叔,我真的不可以把你的电话告诉妈妈吗?
然后,昨晚他说:“妈妈又躲在被子里偷哭了,你能不能来安慰她?她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妈妈为什么哭?”
“她说明天是一个她很爱的人的忌日,所以她很伤心。关叔叔,什么是忌日?”
很爱的人吗她终究,忘不掉。
他们都一样,忘不掉,难以释怀。
“忌日就是一个人死掉的日子。”
“妈妈心爱的人死掉了是谁?我可以去问吗?”
“不用问,我知道。”他声音略沈。
“干妈说,要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所以等一下干妈要接我去她那里住一天,叔叔,我要挂电话了,最后再问一次,你真的不可以来安慰她吗?”
他的回答是“晚安。”挂电话。
******
当晚,他彻夜无眠。
隔天,他出现在她家门前。
别问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夏咏絮看见他时,有一瞬间的错愕与慌乱。
“梓修”
“要出门?去哪?我送你一程。”
“不!”发现自己回答得过于尖锐,连忙改口:“我是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排休。上车!”
他态度有些不寻常,她内心忐忑,硬著头皮开车门。
“怎么走?”出了巷口,他问。
“右转。”
他俐落地打方向盘,踩油门。
她怯怯地,偷瞧他冰冷的侧容。“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呃不,没有。”她连忙掩饰。
“你只要说谎、不安的时候,就不敢直视别人,手指头绞成一团。这个习惯如果不改,你永远骗不了谁。”
“啊!”她连忙松开手,粉饰太平。
他低笑,微沉音律却无丝毫笑意。
“我是要去看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所以我想,你不知道会比较好,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这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早知道的事实,他能阻止她缅怀另一个男人、追悼他们过去的爱情吗?难不成她还以为他会怨恨到掐死她不成?
“不必说了。我说过不会再过问你的一切,你用不著告诉我。”
“可是”他看起来好像误会了什么啊!寒漠的面容,让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僵凝的气氛一路持续到底。
她在路上买了东花,很纯洁的百合,也许,她追悼的是那段纯净的爱情吧,谁知道呢?
他将车停在墓园外,不再看她一眼。
“谢谢你送我这一程我呃”多明显的驱逐令。“放心,我没打算进去打搅谁。”
她欲言又止,而后叹了口气,关上车门。
他没马上离开,只是望着前方薄雾未散的山岚雾气,视线也模糊起来。
她真的很有心,这里环境清幽,能够长眠于此,也是种幸福吧!
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来这一趟,折磨自己,徒惹难堪?是想看清她究竟有多爱那个男人吗?那么看清了,就该逼自己把心死绝,彻底放掉,偏偏,心底还有一分不甘
想接纳,又无法说服自己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忘掉她曾经出轨的爱情,心无芥蒂地重新拥抱她舍不去,放不掉他到底把自己搞成什么德行了?这条感情路,他走得好失败!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
她在墓园内,用一整天的时间去忆怀心爱的男人;他在墓园外,用一整天的时间,让自己心冷。真的,他只是想测试,心可以多痛、多冷而已,没其他的意思。
山区水气重,傍晚时下了场雷阵雨,他没离开,她也没出来。
雨停了,夜晚的星星好亮,少了城市里的光害,每一颗星星都看得好清楚。
“天上的每一颗星,都代表人世间的一段恋情。”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对了,是他,第一年的情人节,他少有的浪漫。
那时的纯真少女,偎在他臂弯,醉意朦胧,娇憨地揉著眼,很努力想要看清属于他们的爱情守护星,是哪一颗。
“不用找了,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
“为什么?”她反问。
“因为有人很爱很爱。”他如是回答。
“谁?”她坚持追问,他始终不答,然后笑着吻她,话题结束。
他,很爱很爱,以为她知道、以为她也是、以为属于他们的爱情光芒不会熄灭,那颗星将永远是最亮的。几时起,它已殡落,满天星斗中,没有一颗,是属于他的。
“梓修,你还没走?”极为轻细的声浪飘入耳畔,她步伐虚浮,朝他走来。
他开门,下了车。
她全身湿透了,双眼红肿,显然哭了很久。来不及开口,她出乎意料地扑进他怀里。“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勇敢就今天,请你让我靠一下”
她崩溃痛哭,紧抱著他,喃喃喊著:“梓修”
为什么,她可以为别人哭,却喊著他的名?他不懂她,他已经不懂她了
双臂抽紧,他无法思考,低下头激狂地吻了她,堵住啜泣,也吻去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