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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饭铺
就这部书的作者平心而论,县委书记痛批孙乃社的那首诗,一点也没有错,算不得没有水平。要是所有人都是孙乃社那个心态,整个大中国就会永远停留在农业社会。好在像孙乃社那样的人实在不多,我们已经看到,我们可爱的乡亲们正在试摸着一切向钱看了。向钱看,未必是坏事。人的善恶之分,只能从挣钱的手段去辨别,不能从挣钱的欲望去判断。欲望是经济发展的原动力。然而,人的欲望确实是无止境的,吃饱肚子想挣钱,当了皇帝想成仙。好多人深刻地意识到,仅仅指望扒拉那几亩土坷垃,肯定不能发家致富。
就说刘臭蛋吧,他在开萤石矿之前,为了圆自己的发财梦,曾经在高楼街开过两年饭铺。
刘臭蛋名字虽臭,做出来的饭菜却很香。他和杜思宝一道上学,上到初中毕业后,没有再去上高中,他爹让他跟他舅学习厨子的手艺。开始,刘臭蛋很不愿意学这种手艺,说是束条水裙,像个娘儿们,丢人现眼的。他爹说,你懂个屁,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咱是饿怕的人,学了这门手艺,啥时候都用得上,隔三差五的,谁家请客时不央你?饿死客人饿不死厨子,你肚里肯定比别人有油水,要不是你舅会这一门手艺,别人还不一定教你哩。刘臭蛋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开始跟着他舅学习刀工的本领。办了几次酒席后,很快爱上了这个职业。当然,开始的动机,纯粹是为了能够吃上大鱼大肉,到了后来,站在锅台前,油气都给熏饱了,反而吃不下去了,再也不眼馋大鱼大肉了。他宁愿在客人走后,吃上一个小蒸馍,喝一碗油花花的粉条汤。做这种活儿真是养人,没有多久,刘臭蛋裸露的肚脐眼深深地陷了下去,脸蛋圆了起来,脑门子上经常冒出一层油汗。
看到孙二孬和马玉花办了小砖瓦窑场,刘臭蛋想,老子不干则已,要干就干大的。他跑到高楼街,选中了计生办楼下的那几间房子,通过协商,给抓计生工作的副乡长和计生办主任送了烟酒,用很低的价格租赁过来。租赁费也没有立即拿出来,计生办主任说,你管我们吃喝抵账吧,这事情办得异乎寻常的顺利。那时候,上级提倡发展个体经济,有许多优惠政策,其他手续办下来,也不太复杂,头头们只要见了一条“白河桥”烟,两瓶“夜郎村”酒,办事的工作效率很高,不几天,刘臭蛋盘好了锅灶就放鞭炮开张了。
饭铺的生意一开始就很火爆,天天到了中午和晚上,十张桌子坐得满满的。刘臭蛋在村里带去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让他们端盘子洗碗,每月分别给两个孩子开三百块钱工资。这两个孩子白天干活很卖力气,就是晚上瞌睡大,刘臭蛋两口子觉得都是自己村里的孩子,把人家累坏了,对不起他们父母,就不忍心让两个孩子打夜作。发面、过油等备料活儿,都是自己干的,两口子天天忙活到深夜。他女人说,他爹,再这样干下去,我都熬不住了。刘臭蛋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一算账,这些天盈利不少,真是“生意做遍,不如卖饭”啊,噌噌上升的数字,能让他女人的精神立刻抖擞起来。
我说是数字,就是说,不是现金。刘臭蛋扎本儿投进去的两万多块现钱日渐减少。都消耗到购买时令鲜菜、猪牛羊肉、油盐酱醋、味精调料、烟酒纸巾上了。他堂叔刘庆典为他拉了不少客户,都是乡直部门的干部,这些人吃喝是记账的。另外,街上的几个痞烂杆子,到刘臭蛋的饭铺吃饭,也要记账。刘臭蛋是从山沟里来的,知道做生意要活套一些,离不开这些地头蛇,不敢得罪他们,只得赔着笑脸,让他们在账单上签字。
最让人可气的是,这些痞烂杆子,在喝酒以后,对刘臭蛋带来的女孩动手动脚的,弄得小妮哭了几次,说啥也不干了。刘臭蛋好言相劝,偷偷地给这个女孩加了一百块钱工钱,女孩才坚持下来。到了后来,这女孩的脸皮渐渐地磨厚了,所有的粗话、脏话当成了耳旁风,对付伸出来的脏爪子,有一套既不得罪客人,又巧妙地婉拒的经验,客人们反而不怎么敢欺负她了。
乡干部们在吃饭喝酒前,没有那些痞烂杆子那样放肆。喝了酒以后,一样不老实,对着女孩说一些放肆的浑话儿,有时手脚也不牢稳。刘臭蛋看见了,上前对人家说:“对不起领导,这是我侄女,你们不要跟她一般见识。”这些人就很知趣,说话收敛一些,动作的幅度降低一些,到底比粗糙人文明一些。时间长了,刘臭蛋解释不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那么多了。
开饭铺不让记账就没有多少生意,拉不到大客户。记账了一时收不上来,就得往里边贴现钱。刘臭蛋自己的现金贴进去以后,在亲戚家、朋友家和老同学们家里,转转借借,又在信用社贷了小额贷款,保持了资金正常流动,保持了饭铺的兴旺势头。
街上卖肉、卖菜的商贩,也不怕他赊账。刘臭蛋知道,长时间给菜贩们打白条肯定不行,人家也是做生意的,给你的肉、菜,已经比在街上买的价格低了许多,再不给人家结账,实在说不过去。隔一段时间,他就想办法付给人家一部分,不让人家亏本。这些卖肉、菜的小贩,知道刘臭蛋性子直,为人正派,不是赖账的人,乐意跟他打交道。有几家菜贩,干脆专门给刘臭蛋送菜上门,让刘臭蛋心里整天充满感激,感激这些商贩,感激来吃饭的领导们。但他留了一个心眼,知道部门记账肯定偿还得不及时,就采取了两种办法,一是“看人下菜碟”对那些较穷的部门,像教办室、物价所那样的单位,脸色不好看些,对营业所、信用社这些财大气粗的单位,热情备至。对乡里的领导们和工商税务部门更是不敢得罪,怕他们一脚把自己的生意踢飞了。二是他把记账单位的利息加了进去,好在这些领导吃饱了,喝足了,非常大气,花公家的钱谁也不心疼,往往连账单上的数目看都不看一眼,大笔一挥,名字就在纸上熟练地龙飞凤舞起来。
到年底时,刘臭蛋搂了一下底子,舍去那几个痞烂杆子欠的几千块钱账,净赚了三万多块。这仍然是个账面数字,现金基本上扯平,略有剩余。计生办兑账后,还欠他一些钱,及时地还了,有钱的部门也都把钱还了。欠钱的大头在乡政府,只是乡政府的账不好要。乡长说,年底日子不好过,给你五千块钱,余下的两万多块钱,到年后再给你。乡领导确实没有埋没刘臭蛋的功劳,到过罢年在全乡的“三级干部会议”上,让刘臭蛋披红戴花,发了一张“致富能手”的奖状。
第二年,街上的小饭铺多了起来,并没有影响到刘臭蛋的生意。到了秋天“小洞天”酒店开业,大客户呼啦一下子撤了过去,刘臭蛋的生意立刻清淡起来。刘臭蛋打听了一下,人家那里比他这里的服务水平和服务质量高多了,仅是人家从外地招聘过来的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就是绝招儿。这几个小姐非常开放,对自己身上的敏感器官没有当成宝贝,客人想怎么办就让他们怎么办,客人们在那里享受到无穷的乐趣。上级来客,也要高标准接待,乡里的领导们嫌刘臭蛋的饭铺太土气,就不怎么来记账了。刘臭蛋不顾女人的强烈反对,也在门外写了“急招女服务员”的广告,真有几个妮们来报名。一问都是本地人,一个也没法用。他女人说,他爹,咱就是不做这生意,也不能昧着良心害人,干那些缺德事儿,让乡亲们捣咱们的脊梁筋。刘臭蛋忽然觉得,开饭铺真他妈的太累,辛辛苦苦干了两年,落了一把白条子,就决定不再继续干下去了。于是,他一边讨债,一边做一些大路饭维持着,虽然赚钱不多,不赊账了,倒比以前好过一些。生意一走下坡路,送菜的变成了要账的,弄得刘臭蛋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又到了年底,只剩下乡政府的三万多块钱要不过来,刘臭蛋捉襟见肘,急得恨不能抢银行。刘臭蛋亲自去找书记、乡长,书记乡长正为发不下来工资发愁,哪里有闲钱打发他?连五千块钱也给不了。当然,你整天赶着要账“致富能手”也不能让你当了。
不到年底,刘臭蛋就回到马寨,卖菜的那一群人寻上门来大吵大闹,发旺哥又说起了风凉话:“看看,生成的舅子命,一辈子当不了姐夫,刘臭蛋现在成杨白劳了,谁让你们两口子生了一个带把的,要是生个闺女,也能当喜儿卖了!”
最可气的是,信用社催那一千块钱贷款不说,亲戚们也都上门哭穷要账,过去他们到饭铺白吃白喝算喂狗了!弄得刘臭蛋躲都没有地方躲,只得硬着头皮顶着,要命有一条,要钱办不到。他几乎隔几天都要上街找乡里领导们要账,听说他来了,乡里的领导比那些痞烂杆子还会耍赖皮,躲着不见面。他哥刘继先给他出主意,让他起诉乡政府,说现在允许行政诉讼了。刘臭蛋苦笑着说:“自古民不跟官斗,斗来斗去,我的那点钱全部赔进去也不够。就是赢了官司,也没有东西了。”
就这样,要了一年多,一个大子也没有要过来。到了第三年年底,他女人背着他,拿了一个农药“乐果”的空瓶子,装了一些清水,蹲在乡政府门口挤领导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见到乡长进屋了。刘臭蛋的女人说:“乡长,你们不还俺的血汗钱,俺已经过不下去了。”乡长和蔼地说:“嫂子,你再等等,我想办法还你们的钱!”女人说,我等不及了,你不给我钱,今天拴着日头下不来。乡长见这女人这么难缠,就想发火,女人掏出准备好的药瓶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装死。乡长一看要出人命,慌了手脚,赶紧叫人拉她到乡卫生院抢救。同时,给书记汇报后,把财政所、计生办几家叫来,黑着脸,勒逼他们赶紧凑钱,给刘臭蛋女人结账。刘臭蛋女人虽说喝的是清水,里边还有农药残留,本来她对输水过敏,两种情况加在一起,真的头晕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事发生以后,乡里交代严格保密,但还是慢慢地传了开来。别人再仿效这种要账办法就不灵了。刘臭蛋真的感激自己老婆。要不是老婆舍命相搏,这点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要过来。倒是那几个街上的痞烂杆子,让他认识了几个倒卖萤石砂的贩子,为他后来开萤石矿创造了机遇。
当刘臭蛋整天为自己欠钱发愁时,他哥刘继先上访告状越来越上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