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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数字茬子让富镇变“贫”
救古老行业使破厂更新
全县各个乡镇有一种普遍的认识,都说灌河富。这种认识,其实也不奇怪。到灌河街走上一走,就会产生这种感觉。
记得还是在县委当“后进村整顿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一次去红庙乡检查工作,在乡政府吃喝以后,出了大门,就又去赶另一场酒席。因为带去的一个同志是从民政局抽到办公室工作的,这个同志在乡镇民政所很有市场。也不知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喝好,或者为了显示能耐,他专门吩咐乡民政所另备一桌,重新招待一遍。
我们几个到了一个苍蝇嗡嗡叫的小饭铺里,这个老弟交代:“贺主任爱喝高度酒。”害得乡民政所长跑遍了红庙街,只找来几瓶当时流行的一种为了防伪、拧烂瓶盖的“庆丰酒”老弟责怪人家不会办事,连瓶好酒都舍不得拿。所长非常抱歉地说:“领导和弟兄们难得一来,就是茅台、五粮液也舍得。可这一道街,最高档次的也就是这种酒。”
“我给你交代的剑南春也没有?”
所长说:“我都问了,卖酒的说这酒名太冷僻,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种情况,到灌河就肯定成为奇闻。卖在灌河,走进灌河街,店铺林立,一街两行,高中低档次的商品都应有尽有;行在灌河,当其他乡镇群众仍然骑自行车时,灌河镇就有许多年轻人屁股后边冒烟了;食在灌河,灌河的招待所是全县一流的,县城流传一句顺口溜:“出城向南转一转,红庙、孟坪、瓦房店(三个顺路的乡镇),再拐灌河吃顿饭,不到县城就兑现”;穿在灌河,灌河的百姓穿衣是新潮的,各种新款式从发现到穿身上,几乎与县城以上城市同步。
说灌河人穷,谁也不会相信,但这又是事实。金钱如同真理在某些时候一样,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全镇六万多口人,真正富有的人并不多。灌河百万以上的富翁,大多是因为开矿、倒矿而发财的。
职业高中有一个姓魏的教师,可能是嫌铁饭碗里的饭太稀,就向学校领导申请停职留薪开矿。这个人上辈子肯定行善积德,这辈子才修得一夜暴富的福气,凑了万把元,从一个矿主手里买了一眼打得已经破产也没有见到矿石的萤石矿井,带着碰运气的侥幸心理,继续前任未竟的事业。谁知,运气来了,再厚的门板都没法挡着,只一炮就崩出了蓝莹莹的优质矿石,不到半年富甲一方,不仅盖楼,还把儿子送到新西兰留学,引得学校教师们一度思想动荡。
石楼村有一个姓米的干部,改革开放之初,在大家都没有想到开采金矿的时候,率先起步,搞了七八十万块钱,见好即收。武侠小说中不闯荡江湖了,叫金盆洗手,他却在废金坑里洗手,不再开矿,干部也不当了。而且跑到卧牛坡水库,几百块钱买了一块山场地皮,盖了一套十几间的宅院,牧羊养鱼,安居乐业。
此外,还有米庆福、甄诚友等几个人,则是靠倒卖矿石起家的,手里都握有百把几十万的,早早地就有了小卧车。像这样的富人,在灌河确实有几十个。
可是,一旦出了灌河街,到各村里走一走,就会发现这里的贫富差距很大。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温饱都已经解决,但经济条件不宽余的大有人在。石楼村的支书米庆来长年穿的就是补丁衣服。多数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有一些没有被子盖的、穿裤子露蛋的、供养不起学生上学的、房子破烂不堪的、春节吃不起肉买不起春联的,每个行政村都能找来十户八户。当上了人民的“父母官”后,下去走走看看,发现因灾致贫、因病致贫的农户比比皆是,令人十分寒心。
看一看这些情况,听一听富的传闻,我感到简直是一种耻辱。中国共产党是为全中国人民谋福利的,但一个小小地方的党代表,没有必要考虑那么多,治下的每一个老百姓,才是自己的工作对象。人民群众的安危冷暖不挂在心上,算是白披了一张党员的皮子,辱没了党的领导干部的帽子。
可是,历史发展到今天,官民之间,也就是干群之间的距离不断地拉大,在各种冠冕堂皇的口号下,人们习惯按照官场中的潜规则办事,不当官则已,一旦当上了,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向上爬,生命有涯,欲望却无止境。党的干部路线是“凭党性干工作,看政绩用干部。”这个导向,所向披靡。党性是要靠政绩来体现的,谁在位置上,都会想方设法搞政绩。
突出政绩的有效途径是,出成果、出材料、出数字。各种数字年年猛增,老百姓的穷苦就像即将晒干的衣服,不多的水分很快被蒸发掉了。在“干部出数字、数字出干部”的政治氛围中,仅灌河的乡镇企业产值就报上六亿多元,全镇人均一万多元!这不能全怪我的前任做得过分,他即使不愿意这样做,也有上边的职能部门秉承领导旨意,压着他不得不报。
我心里一直想,肿了的脸充胖子不会太久,一定得把这个数字茬子平下去。于是,就从各方面做这个平茬子的工作,终于见到了明显的成效。一天,县里通知我去昌河市参加一个贫困乡镇的党委书记会议,我们终于从富镇变成了贫困乡镇,心里由衷地感谢县委书记和县长,他们真的是给了我强有力的支持和帮助啊!
会议中间,下起了1996年的第一场小雪。我想起柏油路面还没有完成,心急如焚,不停地向镇长要情况,督促他们尽快地完成修路任务。家里的老婆孩子,也都随着我的情绪变化不停地看天气预报,电话中陪着我同喜同忧。终于,副镇长郑东方打电话传来好消息,说柏油路面已经开始铺设,不日可以完成,我一高兴就请几个同去开会的其他乡镇的弟兄出去撮了一顿,出手非常大方,心知这完全是为了庆贺的缘故。
当然,有一些事情,并非完全都是在擦前任的屁股。有一天,一个黑小伙,跑到我屋里反映他们西关村一个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他说:“我爹原来是西关村缫丝厂的厂长。前任支部书记在时,有人给顶掉了。当时的理由是说我爹有贪污嫌疑,可是算账以后,厂里还欠我爹四千多块钱。支书就是赖着不给。我爹这个人太老实,好欺负,自己不说,也不叫我反映。我不是稀罕这几个钱,主要是争这个理儿。想当初,我爹在时,厂里很兴旺,这几年下来,他们把厂搞得不像样子,叫人实在看不下去,我就来找书记反映一下。”我把他写的反映材料留下来,说是要了解一下再说,打发他走了。
要是其他情况,我至多批下去让纪委查一下就行。但一说是缫丝厂,我就来劲儿。灌河镇是否“中原名镇”且不管它,但千余年的发展史,都与这个丝绸业分不开。我们的志书上一直写着,灌河镇是丝绸之路的发源地之一,这个论断一点也没有夸张“晋商”、“徽商”在灌河不仅留下了许多动人的传说,也留下了他们的众多的子孙后代。丝绸行业最为发达时,这里客商云集,车马拥堵,被远近誉为“日进斗金”化纤出现后,丝绸行业才迅速没落了。北亚热带和南暖温带的气候交汇,使得满山遍野长的都是柞树,最适合于柞蚕的养殖。有了柞蚕,就有缫丝;缫丝带动深加工,就有丝绸;有了丝绸,就有商行;有了商行,就会向外辐射;向外辐射,就会形成丝绸之路。这一切,在地名上就有着深深的印记,如金蚕岭、织纺沟、染房庄等,仔细地想一想,镇政府衙门不就是占人家山西来的江家绸缎行嘛。
来上任之前,我就关注这个事情。到了之后,第三天就去缫丝厂视察,结果大失所望。厂子如同得了鸡瘟,处于半死不活状态,厂房就像是史前遗址,设备简陋得仿佛是出土文物,几个来抽丝绵被的老妇女少气无力,活脱脱的像一些电视连续剧的演员正在拍戏。在我看来,这个从黄帝的第一夫人嫘祖就传下来的古老行业,能在灌河镇保存下来,不能不算是世界上的“第九大奇迹”了。原以为是群众养蚕不赚钱了,厂里收不来茧,也就无丝可缫。而能够收上来的少得可怜的蚕茧,只是为了在各级领导前来视察时,村里赶紧找来几个女工扯一气儿丝绵被应景而已。
经这孩子一说并看了他写的材料,我才恍然大悟,经营不善才可能真正是厂子衰败的症结所在。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不管这个产业有无生存价值,也要想方设法延续香火,不能在我的手里给断送了。
于是,我立即叫人把新任的支部书记方明义叫来说明情况。明义说:“汪家老大说的不全是事实。让他下台,找的理由就是他贪污。他家的日子历来好过,饭吃得稠一点,大家就怀疑,不过,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来啥问题。说欠他四千块钱,村里压根就不承认。只有老汪自己心里明白为啥不叫他再干下去了。”
我问:“那是为啥?”
明义脸一红,吭吭哧哧地说:“老汪这个人,腰骚呗。”
他见我瞪着眼,听他往下说,只得说:“贺书记,你要到俺大队去调查,没有人肯给你汇报,我给你说说,就当咱俩说闲话哩。缫丝厂是个女工多的地方,大闺女、小媳妇,除了从外边村庄上招来的,都是俺大队的。老汪这个人,只要是好看一点的,总要想办法勾上手。我小的时候,一次进他的办公室,就见他抱着俺表嫂搂上去衣服拱奶子吃,拱得俺表嫂哼哼唧唧,浑身乱嗖嗖,我说你们干啥哩呀?老汪一听见,丢开俺表嫂,还把我怪了一顿。河里的螃蟹都有夹(家),这一次撤他,就是因为他肏了明伟的表姐,人家男人知道了,偷偷地打他了个不吃菜,明伟没有办法才把他拿下去的。”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就说:“既然是这样,为啥还一直让他干?”
明义说:“老汪当厂长三起三落哩。都是他整得不像样子的时候,才把他拿下来。再上台,发誓赌咒要好好干,不久就又会犯毛病。奇怪的是,别人一上台就干不成。他该吃这一门衣饭,一直是路子很广,厂子只要一经他的手,就很快上路,所以村里没办法时就请他出山。厂里女工们肯让他摸索,也无非是能够多挣几个钱呗。”
我问明义:“这个人多大年纪了?”
明义说:“五十六七了。”
我说:“到了这个年龄,恐怕腰里劲头也不大了。明义,为了保住咱这个传统产业,你看能不能再让他干一气?”
明义说:“行是行,不过,我恐怕请不动他。”
我有点奇怪:“为什么?”
明义说:“现在人家的孩子都长大了,他领着四个孩子在街上收槲叶、收血参根(丹参)、柴胡等中药材,发了财。我叫人捎信想用他,他给拒绝了。”
我说:“明义,本来,你给我说的情况有点叫我恶心。可是曹操用人,不忠不孝的都敢用,咱们为了用人,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这样办,我、企业办马主任和你,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他家里,听听他的想法,行了,就再次请他出山。我想,给他了面子,他不会不买账。”
明义说:“行!”
我们就到了老汪的家里,一见老汪,叫人眼睛为之一亮,花白头发红白脸,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谈吐间自有一番自信和见识。我心里说,这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不找女人的事儿,女人也情愿上门。风流债肯定是上辈子欠他的,不能全怪他不正经。
当我说出让他重振缫丝厂的意图后,他虽然有点忸怩,还是看出心里是挺高兴的。人才虽然无德,但雄心犹在,办法犹在,门路犹在。我当时就感到这个人八成是用对了,很为自己的“英明”之举窃喜。后来,通过农经站核算,这个厂子已经资不抵债,就把包袱甩给他,以他承包的名义算他自己的厂子。并根据他的要求,给他协调了两三万块钱的农贷指标。在这个过程中,我特意对明义交代,税收是国家的,咱管不了,你一定得“养鸡下蛋”承包费少收一点,别动不动就去吃喝人家。明义说,听贺书记的,反正村里以后不再为这个厂发愁了。
一个能人就能救活一个企业,老汪果然干得不错。不到两年,各村的柞坡也兴旺了,蚕籽的放养量由原来的十来斤一举上升到二三百斤。因为现在的大闺女都出去打工了,他就招了一批中年妇女,大家有了活干,也就有了饭吃。而且,他还把去找我反映问题的比较精明一点的汪老大,也带到厂里当生产主管,大有一点立“皇储”的味道。
正是:消肿无胖子,振兴靠能人。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