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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燕贞将他抱在怀里,用力按着他骨碌碌冒着血的腹创,没有第三条手臂能为他抹去面上泪痕尽管那全是从她眼中坠下。
她和怜清浅赶到无尘庵时,战斗已然结束,但她仍一眼认出那血人似的高瘦汉子是小叶,抢在他仰倒前稳稳接住,他的身板在十七岁时差不多就定了形,此后便还有发育,也是照办煮碗,等比放大稍稍。
虽然那脸邋遢的胡渣和毫无美感的土包子衣品令人无言,这确确实实是她的小叶,仿佛自梦忆里讷讷行出,挠着头发面颊发热,假装并没有在偷瞧她。
叶藏柯的眸焦已然涣散,莫说视物,显已无一丝清明,她很快就会失去他。“小叶是我,是你的小姐!你你听得见我么?你不准死不准离开我,听见没”梁燕贞咬牙喃喃道,忽然闭上嘴,心跟着揪了起来,他从没想离开我,是我离开了他。
便不在濮阴,他也在某处等我,是我决定跟随十七郎,像扔掉小猫小狗似的,将他遗弃在不知名的路旁,那个向她叩头拜别的小叶。
不过这个残忍决定的遗绪罢了,到最后,她们俩连话都没能说上。我为什么不见他?为何不对他说,当初是小姐不好?便无法回应少年的感情。
她们仍是家人,理当相依为命,彼此照拂出血减缓,体温也消褪到触手可感的程度,即使不是大夫,梁燕贞只消一瞥也知已救不回来:且不说左臂毒患,透背而出的剑创最好的情况。
也不可能不伤及腹肠,须得开腔缝合被贯穿的肠子,否则就算缝合表面伤口,腹内遭漏出的肠秽污染也是非死不可,且死得极为痛苦。自古战场之上,穿腹者多半不救,而令其速死,以为解脱。
叶藏柯在极短的时间内丧失意识,除失血太多,更可能伤及肝、肾等其他重要脏器,也增加抢救的困难。
梁燕贞按着创口不放,听一旁怜清浅似乎说了什么,陡然怒起:“他还有一口气,怎知没有得救?我偏要救!”怜清浅柔声道:“小姐息怒。我是说韭丹已然断气,瞧着是叶大侠下的手。”
梁燕贞既惊又愕,顿时失语,兀自难以置信。“那是韭丹?是她戴的羽羊盔?”怜清浅眸光冷静,微微颔首。
“不是我们做的那顶,是更精细的制品,便是羽羊神也未必能辨真假。”在尸身脑后扳得几下,不费工夫便拆下一片扭曲变形的后盔甲片。
梁燕贞刀眉一轩,泪痕未干的美眸从惊疑转为愤恨,平静燃起冲天怒火。韭丹做为她的半身,忠忱毋庸置疑,但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她的弱点一直都是媚世。
后盔分离的机簧,连怜姑娘都勘不破关窍,以致复制无门,韭丹戴的盔有此设置,这哪是什么赝品?根本就是羽羊神搞的鬼!
他必是以媚世为饵,钓得韭丹为其所用。要韭丹背叛自己难上加难,但让她除掉个不相干的、甚至有觊觎本门之嫌的外人,那可就容易许多。
梁燕贞咬得银牙格格作响,蓦地一声惊呼,一名白衫素裙、鬓簪山茶的纤细女子奔入场内,至怜清浅身前又突然止步,浑身颤抖,哑声道:“这这是韭丹的乌袎靴,束发的那条带子是我缝的。这是这是韭丹么?”双腿一软,伏在尸身上无声恸哭,纤薄的背脊益显棱峭。
正是胡媚世。远处林间似有一抹白影,待要看清时却又不见,但梁燕贞知道是谁。一男一女从庵门内奔出,女子雪肤黑裙,容色出众,乌溜溜的及腰浓发宛若披缎,淡淡的神情却未予人距离感,一见便招人喜欢。
男子肩宽身长,肌肤褐亮,五官十分深邃,却不是韩雪色是谁?与他相偕而至的,自是莫婷。
须知熟人的亲切感最催委屈,梁燕贞一见是他,未及惊喜,鼻中酸楚忽涌,再难自抑,哽咽道:“阿雪!呜小叶我的小叶没了!我的小叶没了!”
悲从中来,伸手拉住韩雪色衣角,贴着叶藏柯之面,频频触额,泪流不止。第六轮降界当夜,应风色便知梁燕贞是羽羊神之一,与那女阴人一路,暗中操纵玉霄派。
夺舍之后,从韩雪色处得知梁叶昔日主仆情深,如此叶藏柯盯上玉霄派所为何人,也就不言自明。见辵兔神现身,以为来了援军,不料鹿韭丹会假扮她偷袭叶藏柯。
但梁燕贞的伤心不似作伪,毛族青年定了定神,握她的手道:“梁小姐,这位莫婷莫大夫是阿雪的恩人,年纪虽轻医术十分高明,你让她瞧瞧叶大侠可好?”
梁燕贞如溺水攀浮木,急急仰起:“他他还有救么?”莫婷正色道:“我也没把握,总要试了才知道。请梁小姐先借一步。”
鹿希色与储之沁从庵内抬出临时做的担架,应风色置叶藏柯于其上,本欲与鹿希色合力,梁燕贞却从女郎手里接了担架过去。
两人将叶藏柯抬进前院一座偏间,地面遍铺青砖,清洗得一尘不染,移去床椅等家俱,居间一座平高台,包着打磨光洁的镗亮铁皮,约与腰齐。
两面窗牖前垂着滤尘用的薄纱,壁顶另设有通风管道。铁皮台边上的瓷盘内整整齐齐摆着刀具、缝针诸物,应风色判断这屋子是用来进行外科救治之处,却不知莫婷何时在此做了这等布置。
“她连药室都弄好了,就在后进。”储之沁见他满面狐疑,小声道。“说是兵凶战危时,可不能没有个急救的地方。”自从“韩雪色”
冒死搭救之后,小师叔对他的态度,便从微感歉疚转变成友善。说也奇怪,卸下心防之后,少女一瞧他的神情眼色似乎就能明白其心思,就像这会儿一样,自然而然便说出了他想知道的事。
偏间须褪鞋才进得,应风色与梁燕贞将人抬上高台,便给女郎请了出去,只储之沁留在屋里,以皂水清洁地面,遍洒白酒净尘。一人隔着门牖道:“我也略懂医术。或帮得上忙。”
却是怜清浅。莫婷以干净的白巾裹住口鼻,检视创口,头也不回。“心领了,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恐配合不来。”便再也没搭腔。
天井间忽响起一把娇慵动人的嗓音:“那与我配合可好?”应风色寒毛直竖,被踩了猫尾巴似的一把跳起,下意识连退数步,差点撞上墙,失声脱口:“莫、莫执一!”
贴身的乌缎曲裾裹出葫芦瓜似的夸张曲线,肤光柔润的美妇人款摆而来,风情万种,踩着木屐的雪白玉足说不出的淫冶诱人。
但在她现身以前,谁也没听见喀喀屧响,仿佛穿的不是最吵的屐儿,而是猫掌肉垫,才得这般悄无声息。绕腕缠指的金饰被黑衣浓发衬托得格外精神,白腻的肌肤也是。
美妇屈着如茭白笋尖的纤指,揉碎乳沟间的一颗汗珠,应风色“骨碌”咽下津唾,身畔的储之沁露出一脸嫌恶,对此人的些许好感顿时烟消雾散,哪知男儿不是馋。
而是惊,被毒折腾得半死的身体记忆一霎涌起,此节实属冤枉。莫值一乜他一眼,彤艳的红唇勾起一抹迷魅,嗤笑:“没礼貌!
有这么直呼岳母名讳的么?还是我家的好婷儿干腻了,这才想起她娘亲的好处来,不想做便宜女婿了?”无乘庵诸人没想到他和莫婷是这种关系,差点瞠掉眼珠子。
储之沁倒抽一口凉气,小奶脯都给撑大不少,转念又想:“不对,莫婷的这位令堂大人可是女魔头,说话不作准的,肯定是假。同毛族人那样。
那不是和牲口差不多么?怎、怎生弄得进去!”小脸微热,赶紧甩头,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
莫执一在屋外洁手洒酒,玉颗儿般浑圆细致的拇、食二趾褪出夹脚屐绳,小手举在耳畔作投降状,微歪雪颈笑出梨涡。
虽是故作娇痴,竟比在场任一名少女都要合适,既纯又欲,也是一奇。“外人不行,我来可好?”“好。”莫婷瞥她一眼。“不能添乱,我一定要救活他。”
“这么糟哇。”美妇巧笑嫣然,褪屐入室,规规矩矩让储之沁为她洁足,朝台上张望着。“你那副输血针没了罢?别开腹腔,流也流死他。投药降低秽染,赶紧缝合止血,还不行就用烙铁。”
随手接过白巾裹住口鼻头发,包得村姑也似,扎起袍袖,快步走到台边。你还敢提输血针!东洲医家视外科为小道,输送血液尤为异端,死于庸医胡整的无辜病人不知凡几,有能力和意愿为大夫打造输血针的匠人极罕,代价亦高。
老樗林大火后已过数月,莫婷还没能弄到第二副,大大降低了叶藏柯的存活可能,闻言益发烦躁,蹙眉道:“你到底来干什么?专程取笑我么?”
“怕苍蝇沾上我家婷儿,瞧个心安。”莫执一耸肩乜笑。“不想说就算了。”莫婷垂落视线,专注于处理伤口。
莫执一却对毒患更感兴趣,闻嗅毒血,端详片刻,取金针密密麻麻扎于叶藏柯上臂处,泛起的青气及针而止,洵为奇技。“这毒该如何消解?”储之沁生出一丝希望,不禁脱口。
莫执一笑道:“这‘破魂血剑’的腐尸之毒,一般是没治的,不幸遇上了祖奶奶。”突然扬声:“下毒之人,运起毒功时指甲会转成乌青酱紫,砍下那条手臂我便能做解药。记住得活砍。”冲储之沁眨眨眼:“是这样才没治。
若毒源交代得清清楚楚,总有法子的。”屋外梁燕贞闻言,提着“垣梁天策”冲出庵门,见满地七横八竖的死人,才省起忘了问是谁下的手。身后应风色心有灵犀,一指阶下:“竹虎在那儿,便是他下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