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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军也笑,哈哈的,完了说:“你就是个小孩儿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母亲轻叹口气,设说话。“哎,”好一会儿,陈建军压低声音“你想不想?”母亲切了一声。
“咦,”病猪声音陡然提高,伴着“啪”的一声“可别小看我”陈建军话说一半就没了音,连呼呼风声都消失不见,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视频播完了。
记得吐出纸屑和烟丝后,我又起身找了找打火机,哪哪都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瘫到椅子上,我犹豫着就此睡去还是起码先洗个脸,结果又点开了一个视频。
最后一个,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0518002。一片嘈杂中,镜头滑过人群,滑过饮水机,滑过磨得发亮的棕色木椅靠背,定格在一张陈旧的枣红色办公桌上。
笔筒,压桌玻璃,暖水瓶,以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圆领休闲白衬衣,黑色半身长裙,母亲双臂抱胸,一头青丝高盘脑后,金属发夹如前所述,光彩夺目。
“你说咱平海也是哈,巴掌大的地儿就有俩,听说人平阳也才三个还是四个?”早有人从嘈杂中杀出重围。“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陈书记在这儿,这可代表着官方消息。”
张岭口音的平海话,不等说完就先笑了起来“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家之言,啊,平海有两个倒是真的,不过咱是旅游城市,区域内的人口流动性其实并不比平阳差,对不对?咱们的防护工作总体上看还是不错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点头称是,于是愈加嘈杂。母亲不置一词。“那啥时候能解除隔离?昨晚上看新闻,说北京的人民医院都已经解除隔离了?”还是郑向东。
“都没隔离谈什么解除,咱这是重点区域重点关照。”姑且认为是牛秀琴吧。“是啊,学校了,娱乐场所了,肯定是重点防护区域,可不得等疫情稳定了?”陈建军叹口气。
“哎呀呀,这打四月份搬进来就那两场演出,净排练了,糟心啊。”“我就知道老郑的心思在这儿!”牛秀琴哈哈大笑,很夸张。
其他人也笑,更夸张,一种锣鼓喧天的感觉。母亲也抿抿嘴,之后扫了眼窗外。有风,蓝白窗帘猎猎作响。阳光像细沙。
在红漆木窗棂上剥出颓唐之色,九十年代的颜色。墙角摆着一个灰色铁皮文件柜,旁边的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只露尖尖一角,也瞧不出写了些啥。墙体自然是白色的。
虽然也算不上有多白,底部涂了层绿漆,坑坑洼洼,斑驳中更显颓唐。我几乎能够想象各色人等蹭在其上的鼻涕经过日积月累变得坚硬而光滑,一层岁月酿造的锅巴。
正是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红星剧场建于八十年代的老办公楼,02年剧团在这里演出时我跟母亲去过一次,一大票闲人围在窗前的办公桌上打扑克,呼声震天。
要说夸张,肯定还是病猪笑得最夸张,好半晌他止住笑,说:“再有一个礼拜,啊,顶多十天,疫情稳定了,咱剧场演出自然也就恢复了。”
“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只是排练,这好东西只能干攥着,排不上用场,你说可不把人急死!”小郑把手拍得啪啪响。大伙儿又笑了起来,母亲也笑,她垂下头,又抬起来。
“我说老郑啊,演不演都有人给发工资,老板不急你急啥?是不是,凤兰?”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聋。哄堂大笑中,母亲说:“放心吧,白吃白喝还能养你们几个月,没啥大问题。”
她长裙下的双腿摽起来,轻轻晃了晃。于是笑声更热烈了,有人甚至鼓起掌来。“来来来,”牛秀琴冲到镜头前,挥挥手,似是在费力拂去洋溢的笑声“大伙儿站一块儿,合个影。”
“牛主任这服务够周到的,送板蓝根、送醋,还带给人照相!”“嗐,人手不足嘛,我这就当记者了,麻利点儿都,陈书记?张团长?”人声鼎沸中,母亲走出画面。陈建军总算出现,又马上消失,毫无例外是白衬衣、西装裤。
牛秀琴呵腰撅屁股,吩咐这个,指挥那个,一连拍了好几张。搞不好为什么,我总觉得眼前这幅光景说不出的滑稽。拍完照,陈建军说:“哎,郑副团长,劳您大驾,给大伙儿发了吧。”
郑向东立马招呼人搬东西,屁颠屁颠的,当然,他不忘感谢陈书记,夸党的政策好,又说上次送的那些都还没用完。陈书记宽厚地笑了笑,逐一回应了大家的招呼后,在镜头前立定了。哄闹渐行渐远。
“你俩也来一张?”牛秀琴穿着紫色紧身裙。“啊?”“俩领导也来一张,快快。”
“凤兰?”“算了吧,这东西都搬走了,”这么说着,母亲又回到了办公桌前“你也不趁早。”“那就算了。”陈建军笑笑,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只留半截肩膀和一个后脑勺。
“续点茶?”母亲扭身提起暖水瓶,朝镜头走来,她先给陈书记续上一杯,轮到牛主任时,后者摆摆手,说还没喝。
不等母亲把暖水瓶放回原处,牛秀琴就扭扭屁股,一声高呼:“呀!东西在哪儿发?我也得跟过去,啊,新闻需要新闻需要哈。”她笑着便消失了,临走不忘关门,砰地一声响,锦旗都飘荡起来,好一阵都没人说话。
母亲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垂着头。我觉得她在盯着自己的影子看。陈建军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再次晃了晃脑袋。“还好吧最近?”病猪弯下腰,声音轻柔。“不劳陈书记费心。”母亲眼都没抬。
“打你电话也不接,上门也不见”陈建军有些激动,他抬起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化作叹出的一口气。沉默。
许久,母亲抬起头:“又是板蓝根,又是醋的,有用么?”“心理安慰嘛,要啥特效药也没啊,”陈建军笑笑“咱平海啊,到现在这些东西都还短缺。”母亲收回目光。又是沉默。风抚过窗帘,抚过锦旗,抚过碎发和黑色长裙。
“还有事儿?”可能过了一万年,母亲说。“啊,这老办公楼下个月就要拆了,”他脑袋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这不,我在广场对面物色了个不错的,先当办公室凑合着用,啊?”
“陈书记真是费心了,不过用不着,我们这演艺行业,办公室也就是个联络点儿,充其量装点装点门面儿,真的没那么重要。”
“啥话说的,”陈建军腾地站起身来“这剧场,是我要租给你们的,结果也没几场演出,这办公楼上要再来一出,那我还是人吗?”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或许她是不愿意打破病猪的节奏。后者手舞足蹈,持续蓄力中。
“不管怎么说,找办公室于情于理是我的责任,凤兰啊,你也不要因为怨恨我就净说些气话,犯不着,犯不着。”“我怨恨你?”母亲笑了笑,上身前倾,眉头紧锁。陈建军喘口气,垂下了头,双手叉腰。
不知为何,他的白衬衣鼓鼓的,像个驼峰。两人就这么僵了好半晌。阳光真是亮啊,简直跟记忆中一样亮,它打在墙上,墙便轻颤着,似要融化一般,突然,陈建军抬起头,快步走向办公桌。母亲急忙躲开,但还是被他攥住了手,他压低声音说:“凤兰。”
母亲啧了一声,甩甩手,没能甩开,她背靠文件柜,就那么看着陈建军。“我就跟你说说话。”病猪笑笑,深吸了口气,他并不大的手宛若一把钳子。
“行了陈建军。”陈建军并不认为“行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长叹口气:“昨天是红妆生日。”母亲没说话,目光下垂。陈建军唉了一声,接着猛然抱住了母亲。几乎都不带过渡。
“陈建军,你松开!”母亲一声轻呼,她缩缩身子,瞅了瞅门,又瞅了瞅窗外。病猪却只是吸气,脑袋在母亲脖颈间乱拱,显然又入了魔障。“陈建军。”“我想你,想得受不了。”“说话又不作数了是吧?”
母亲仰着脸,笑了笑,嗓音干涩,她甚至放下了原本撑在陈建军胸前的胳膊。令人惊讶的的是,病猪立马停止了拱食。愣了片刻,他喘息着慢慢松了手。母亲从角落里跳出来。
整整衣服,径直走了出去。陈建军双手叉腰呆了半晌,接着,他看看窗外,又在屋里环视一周后,也走了出去。没忘关门。
剩下的二十来分钟都是风和阳光,以及它们在万物上的投影。我挺着脊梁,目不转睛地看到了最后一刻。微弱的荧光中,我弹出一根烟,又是一通摸索,当然,并没有找到打火机,直到一根烟尽,我才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最后又回到了第二个。刚戴上耳机,点开一个视频,奶奶就在外面叫开了,她问我晌午吃啥饭,我说不知道。“那就还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