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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眼神。母亲垂着眼,径直坐回沙发上,一句话没有。我觉得实在坐不下去,就起身回了卧室,这一走动,方才体会到那微妙的眩晕。
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竟是李俊奇的,太过夸张,事实上,他在我通讯录上的名字是“冯小刚”百无聊赖地弹了会儿琴,频频出错,我发觉手指头都是硬的,只好跑书房开了局冰封王座。
游戏正酣,母亲敲门,问我喝奶不。我说不喝,但没几分钟,她还是给我端了过来,虽然早己把对方老窝灭得差不多了,我还是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操作起来虎虎生风。母亲在我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最后说:“整天打游戏,还小呢。”我没吭声,她就走了,等我瘫到椅子上,门又被敲响:“趁热快喝!还有,少抽烟!”一直到十点多,全家人都歇息了,我才反锁上门,拿出了移动硬盘。打开第三个视频,拖了两次,最后还是关掉。
我还是等不了那句话一一“陈建军,我是不是你的情妇?”第五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20525010。一个通透的房间,边角隐隐沾着丝阳光,有风,抚起窗帘和画面正中男人的白衬衣。
他坐在躺椅上,只留一个背影,但毫无疑问是陈建军。熟悉的背景音乐,四三拍,和弦和竖笛加了进来,灿烂,悠扬。大概有个一两分钟,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她问谁谁打过招呼了没,陈建军只是嗯了一声。当曲调越发激昂。
即将走向终点时,他挥舞手臂,打起拍子来。周遭终于安静下来。陈建军又躺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了画面,他穿着条黑色的紧身裤衩。
再回到躺椅上时,他打了个电话,好像一直没人接,画面外的女人就笑了一声。陈建军毫不气馁,又拨。嘟嘟数声后,总算被接起。开门见山,他一连说了三声“正事儿”
“你别急,”他说“基金会的捐赠下来了,就是可能需要一个捐赠仪式。”“别啊。”“啧,这仪式嘛,也是走个程序,不当紧,不当紧,不方便也没问题。”
“好好,啥时候方便就啥时候呗,周末了,节假日了,嗯,六一儿童节我看也行,哈哈。”“别急,还有—事儿,今年这个,文化贡献奖啊,今年还有,干脆连奖金一块拨下来得嘞!”
“嗐,我也是为你考虑嘛,只是一个建议,你说的算。”“那个,老郑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你别急,听我说完,真对不住,给你,给你们惹这么大麻烦。”
“这老郑我不方便去看,但心里面还是牵挂的,哎,别急,你听我说完啊”“凤兰!”陈建军捏着手机,瘫回了躺椅上,他一声不响。画面外的女人却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半晌。
她切了一声:“好处净让她占了,我看你还真是下血本,哎,是不是你们男的都这德性啊?”陈建军不理她,又拨了过去。轻微的脚步声。“哎,刚捏人疼死了,看你把妈妈头给我咬的。”女人就站在镜头边,声音无比清晰。
“你消停会儿。”“咋,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你jī巴消停会儿行不行?”陈建军扭过脸来,他挂掉,又拨了过去。女人哼一声,没了音,应该是走远了。很快,陈建军“日”了一声,把手机扔到了画面外。
他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躺了好一会儿,在我犹豫着是否该拖拽一下时,陈建军终于起身,走到了镜头边缘的阳光下。白衬衣和深红窗帘一起飞舞。“这周我去趟平阳。”冷不丁,女人又出现在镜头边上。没有回应。
“切,我是不是纸巾,用完就扔啊?”陈建军转过身,又回到了躺椅上,衣角翻飞。好一会儿,他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似是刚从梦中惊醒:“啊?你说啥?”“说啊,”女人语调一转“说母驴呢。”
“你呀。”“我这外甥媳妇脾气是真倔,不是母驴是啥?我看你呀,还是由她去吧!”陈建军又没了音。“她是不是长了个金屄?”这下病猪笑了,呵呵的。
于是,一个身着丁字裤的肥臀扭上来,递上一杯酒,她在陈建军脑袋上戳了一指头:“我外甥没开你这瓢呀,算你走运!”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可惜不是陈建军的。我拿过来瞄了一眼,屏幕上赫然写着:冯小刚。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剧天赋,他“声泪俱下”地质问我:“打你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就不是老乡了?”
这句话很有味道,可以说颇具思辨意味,他老恐怕也这么看,于是不容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大笑了一分钟,嘹亮而不失生动,真是久违的驴鸣。好不容易在我的抱歉中止了笑。
他才来了个新年问候,问我在哪儿浪呢,都这点儿了还没睡。想了想我告诉他在家打游戏,原本我想说弹琴或看书来着,没好意思,他表示不信,但也没深究,而是问我假期里玩得是否尽兴。
这问题让人为难,我说就那样吧。可想而知,又是一阵驴鸣。完了,他感慨还是“咱平海”好。
他这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到头来哪哪都不如家里,虽然不清楚“外面”指的是哪儿,我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异域风情。没由来地,我就叹了口气。李俊奇大概没听见,他兴高采烈地说:“过两天就要回平海了,到时候找你玩啊!”末了,李俊奇才提到陈晨,说这货在意大利耍了一圈儿,现在人在澳洲,下学期估计就要留学了。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爹。
不过可以想象,对此陈建军或陈建业应该会很欣慰吧。挂了电话,继续视频,结果剩下的七八分钟只是展现了一个中年男人喝酒和抠脚的全过程。非常行为艺术。
待画面陷入黑暗,我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完,才起身出了书房。父母卧室黑灯瞎火,但不到门口便有一些细碎的言语爬了出来,毛茸茸的,像初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杨花柳絮。
我只好挨墙驻足。父亲在谈猪,说老母猪奶水不足,两茬猪崽得一个个喂豆奶粉,这科技进步了,养猪反倒越来越难了。
说鱼塘让人凿个窟窿,偷走了几只王八,下次逮住这狗娘养的,可不能让他好受了。母亲始终没有出声。父亲不依不饶,又说生猪不知能不能涨回四块五,他琢磨着是不是在东侧再盘两个圈“乘胜追击”
“涨啥涨,”母亲终于说“这都到顶回落了还涨?”“咦,”一阵窸窸窣窣,父亲压低声音“那可难说!”紧跟着,他笑了笑,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音更低了:“凤兰。”“不早了,”母亲似乎咂了下嘴“你路上不得俩仨钟头。”
“可不,”父亲叹口气,半晌又说“这冰天雪地的,天天两头跑够折腾人的。”“我让你回来了?”母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是我想回来,”父亲立马笑了,嘿嘿嘿的“是我想回来。”没了言语。有人翻了个身,在我决定继续向卫生间迈进时,父亲又开腔了,调子拖得老长:“凤兰”没有回应。
“都俩月了。”窸窸窣窣中伴着“嘿嘿嘿”不知为何,我老想到父亲那门牙洞开的嘴。羊驼。撒完尿回来,我越发谨慎小心。不想远远就听到父母房间的脚步声,门缝和窗帘间也溢出几抹粉红光线。不到客厅台阶,母亲就开门走了出来,两人俱是一愣。
母亲甚至拍拍胸口说:“大晚上的,你也不带个响,吓人一跳!”她穿着身粉红棉睡衣,通体清香。我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嗯”了一声。
酒劲儿似乎下去了,但那种眩晕感却奇怪地保留下来。我不由单手操兜,挠了挠头,然后回头瞄了一眼。
不料,母亲压根站着没动,她双臂抱胸,说:“还玩呢。”只觉面门一热,我又是下意识地一声“嗯”与此同时拧开了书房门。
“早点儿睡,也不看看几点了,啥坏习惯一天。”等我关上门,客厅才响起脚步声,母亲又补充一句:“嗯,嗯个屁嗯。”母亲应该去了趟卫生间,有个四五分钟才回了房。我不知道父亲能否如愿,但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烦躁莫名。雪非但不见小,反而猛了几分,在茫茫黑夜中铺天盖地,瞅着怪吓人的,等周遭安静下来,我才回到电脑前,戴上了耳机。
想了想,又起身熄了灯。荧光刺目,我抿了口冷牛奶,打开了第六个视频。黑咕隆咚中渗着一抹淡蓝色的微光,或许是成像问题,氤氲得如一团薄雾。一条黑线自上而下把薄雾一分为二,接近底部时又隐隐开了个八字形的小岔。
“捺”的右侧立着半张屎黄色的桌子(也可能是棕褐色),近乎占去十分之一的画面。桌子往上是一张单人床,朦胧的白色覆盖着一具柔软的胴体,青丝散在枕间,再融入那片黑咕隆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