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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吸吸鼻子,轻咳了一声。母亲却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好半晌,她才把自己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依旧没抬眼。
叠了两件衣服,她坐床上褪下了牛仔裤,拽裤腿时颇费了一番功夫,乃至腰间的一抹肉色亮得晃人眼睛,然后是薄绒裤。牛仔裤被撂在摇椅扶手上,裤脚些许泥泞,半条裤腿都是湿的。
一旁的羽绒服也好不到哪儿去,一眼扫过去我便发现上面裂了道口子,蓬松的羽毛们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我一个跨步上前,掂起羽绒服四下瞅了瞅,与此同时叫了声妈。母亲总算瞥了我一眼,她提上薄绒裤说:“拾掇几件衣服就走。”“去哪儿?”我揪着那条半尺来长的口子,像是为它的主人捂住了伤口。母亲没吭声,而是扭身下了床。
她脚光着,脚周一片通红。衣服尚且如此,靴子什么样无需赘言。我又吸了吸鼻子,然后才发现父亲不知啥时候进来了。
他贼头贼脑地喘着气,虽在刻意压制,但终归比榆木要活泼上许多一种新型的光合作用也说不定。我瞅瞅父亲,又瞅瞅母亲。
之后便放下羽绒服走了出来,虽然我也拿不准给他俩留下空间是否明智,为了避嫌,带上卧室门时“砰”地一声响。
同样为了避嫌,我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乃至温总理的眼镜都差点被他慈祥的话语震得掉下来,他老在慷慨激昂地向印度洋海啸的遇难者们表达祝福,可以说相当温馨感人。
当然,具体说一些什么我不清楚,因为我竖着耳朵,起先还坐在沙发上,后来索性挪到了父母卧室门口,然而始终没有什么像样的声音,直到两声拉链响后,父亲笑笑,叫了声凤兰。母亲没说话,起码我没听见。
窸窸窣窣,拉链声再次响起,间杂着脚步声。半晌,父亲声音松弛下来,像初春蓬松的柳絮,他又叫了声“凤兰”但很快,他嗓音急转而上:“这大晚上的,你又去哪儿?!”电光石火间,我迅速后撤。
但门瞬间被拧开,母亲挎着包,身后拉了个皮箱。我狼狈地穿好挣脱而出的右脚拖鞋,灰溜溜地退了两步。我觉得自己的脸胀了起来,像个亟需放飞的氢气球。母亲显然也愣了下,她嘴角撇了撇,终究没发出声音。
父亲也跟了出来,他一身秋衣秋裤,挺着肚子杵门口叉了会儿腰。这期间母亲在玄关换好鞋,又回卧室拿了个包装袋出来,打我们身边经过时,父亲终于说:“妈个屄的,你到底去哪儿!”
母亲压根没搭理他,径直穿梭而过,掂起脏靴子,打包,放入皮箱,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风般轻巧。
片刻,父亲喘口气,快速朝门口冲去,肚皮都颠了几颠。这道厚重的风让我有些紧张,老实说,我不希望那些狗血影视剧中的肢体冲突发生在自己家里。
好在父亲适时停下来,又叉上了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低沉而隐秘。母亲推开防盗门,扭过身来:“办公室,还能去哪儿?”拎起背包,拉起皮箱后,她又说:“不想跟你吵,严和平。”毫无疑问,说这话时。
那双眸子在我身上也轻闪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换好鞋,我紧随母亲走了出来,步入冷空气中时,脑袋空空如也。
父亲应该在门口站了许久,进电梯的刹那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对不请自来的跟班母亲倒也没多大意见,事实上她没作任何表示,任由我喊亮声控灯后僵硬地戳在一旁,呼吸凝滞。
在电梯尖锐的灯光下我不得不冲母亲咳了两声,可惜未能奏效。我只好裹紧羽绒服,讨好地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屁话。我说:“啊。”我说:“真冷啊。”
我说:“也不知道这雪能下几天?”母亲总算哼了一声,她通过镜子瞥了我一眼。说不上为什么。
那两汪湖水冰冷得令人诧异,一瞬间我甚至后悔下来了。出电梯时,母亲问我去哪儿,我一把抓住行李箱,硬着头皮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是这么想的,但没能说出来。
因为四五个邻居鱼贯而入,他们兴奋地打着摆子,像是刚从冰雪世界归来的什么妖怪。母亲没去停车场,而是在冰天雪地中直奔小区门口。我问咋不开车,她也不答。
直到坐在了出租车里,她才说毕加索还扔在林城山上,下不来。办公楼的暖气只供应到晚上九点,即便开着空调恐怕也有些冷。
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说过去没暖气没空调也没冻掉半根脚趾头。我呆坐在沙发上,看她有条不紊地收拾床铺,那饱满灯光下的律动真是老天爷最伟大的创造,后来母亲拉开柜门。
那条gucci短裙和披肩猛然打脑袋里蹦了出来,没由来地,我一阵心慌意乱,直到母亲叫我打点水,我才回过神来,她骂我整天呆头呆脑是不是神经衰弱。我只好笑了笑。擦把脸,简单拾掇了一下,母亲挎上包说:“走。”我问去哪儿,她说:“吃饭。”
是的,母亲还没吃晚饭“一口水都没喝”我抱怨她怎么跟小孩一样,她难得笑笑说:“一路忙到现在,哪儿来的功夫吃饭?”我问这么急着回来干啥,母亲也不答,走在白雪皑皑的商业街上时她才说:“剧团不用操心啊。”或许她说得对,但我觉得母亲过于操心了。
经过四天四夜的暴虐,雪已经小了许多,这会儿飘在我们头上,像是羽绒服里跑出来的劣质鸭绒。母亲问我元旦放几天假,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问我还上不上学了,我说明天就走呗。
半晌,我吸吸鼻子,又说:“你不回来,我哪儿放心啊。”难得的甜言蜜语,当它们打嘴里溜出来时,我也是大吃一惊,登时心里怦怦直跳,而母亲,只是哼了一声。
饭间母亲问起奶奶的情况,我说很好啊。理所当然,谁也没有提及父亲,多么古怪的默契。父母之间的事我从没想过问,我没问母亲打算怎么办,没问她准备在外面住多久,甚至任何会让人联想到这件事起因的东西我都会主动屏蔽掉。
漩涡就在那里,而我很可能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条尾巴也足以令人羞愧难当。母亲叫了个牛犊火锅,吃得人满头大汗。
虽然之前一直在推脱晚饭吃得很饱,一旦操起筷子,那些僵硬扭捏和装模作样便迅速被抛诸脑后。母亲问我这几天都干啥了。我笑笑,故作夸张地吸溜吸溜嘴,说啥都干了。
她瞥我一眼,随后便没了言语。周遭人声鼎沸,水汽袅袅,某种密不透风的油膜将我们紧紧包裹。好半晌母亲才开口,她只是叫来了服务员,说下面吧。待服务员离去,母亲终于再次面向我。
她让我快点吃,说这大雪天出租车可不好找,在我埋头苦干时,她突然问:“这几天也没跟陈瑶联系?”或许是太过突然,我险些给噎住。猛灌几口水,我才能说出话来,我说:“当然联系了!”
母亲努努嘴,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寄印传奇”就响了起来,这通电话持续了许久,在我左顾右盼几近不耐烦时母亲才回来,她吩咐我5号早一点起来,说给找了趟去平阳的顺风车。我能说什么呢,我说好。
再次踏入冰雪世界时,母亲说:“年轻人要有自己的目标,不要老搞些乱七八糟的。”我瞥过去,她却不看我,只是挽上我胳膊说:“帽子戴上。”于是我就戴上了帽子。
我环顾周遭,灯红酒绿,天空污浊得像幅褪色的水彩画。这就是2005年元月4号二十一点十二分的平海。
雪一直没能化完,于是陆敏和她传说中的未婚夫便打平阳肮脏的雪地里走来。浓痰般的天空糊在身后,使这对新人的笑容显得愈加灿烂。
准表姐夫个子不高(尽管陆敏穿着平底靴),浓眉小眼,方方正正的,总之一眼看上去,当兵的就该是这么个模样。唯一的例外是这个西北汉子难得地白净,白净得不像个西北汉子。
关于这一点,后来私下谈起时陈瑶说我这是丑陋的成见,是被陈忠实张艺谋等为代表的现象级傻逼文化带到沟里去了,她在陕西见的白面书生多了去了。“起码,”她捏捏我的脸“比你要强得多。”
好吧。纳闷的是,就这么个泼妇,到了表姐嘴里竟成了只应天上有的仙女,她甚至引述张凤棠的话说林林捡了个大宝贝!“多般配”对这些话,除了面红耳赤,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倒是对面的俩人才叫真般配,始终脊梁笔直,正襟危坐,让我恨不得把自己也叠成个方块。看得出他们很幸福。男方是个老兵。
之前当特种兵时每天负重几十斤,现在到地方上干武警“那是轻松太多了”反倒是表姐说文化局的工作可不轻松,清闲是清闲,但应酬太多。陈瑶挤眉弄眼地说:“看来是个肥差。”
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沉默寡言的准表姐夫都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他说:“那可不,以后还有机会演电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