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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笑笑说这大晚上的出来散步,也不嫌冷。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而牛秀琴也没纠缠下去,她说她有事儿要先走,回头再说。“那个谁,老姨走了啊。”隔着两步远。
她冲陈瑶挥了挥手。老实说,要不是陈瑶嘴巴紧闭的样子,我真觉得这是一场梦。建宇大火在印度洋大海啸泛起的口水中尘埃落定。
如行政法老师所说,确实处理了几个人:三个保温材料质检员,两个项目施工监理,一个项目执行经理,一个副总经理,两个城建局科长、一个副处,连物业公司老总都被献上了祭坛。
而被立案调查并提起公诉的拢共五个人,物业公司老总依旧没能跑掉。老贺说这货起码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名单中并没有“梁致远”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许久未见,我竟有点怀念那个三千张老牛皮了,或许,我怀念的只是一种确定性也说不定。好吧,无论如何,零五年就要来了。似乎直到进了小区母亲才想起陈瑶。
她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说这话时,她撇过脸来,嘴角总算荡开一抹柔和的弧度。大概是没怎么化妆,母亲脸色有些苍白,右眼坡甚至略显浮肿,只有涂了裸色唇膏的双唇亮晶晶的,生动依旧。
她畅怀穿了件中长款黑羽绒,难得地扎了个马尾潦草,却一如记忆中那样一丝不苟,你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上方因紧绷而发白的头皮,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这种紧绷让我没由来地心生警惕,一时竟无言以对。
“咋了?”母亲找着车位,也不看我“吵架了?”“哪能啊。”我下意识地揉揉眼,从鼻孔里响亮地喷出一口气。母亲嗯了声,也没细问,甚至她有没有“嗯”我都说不好。这让我颇感意外,准备好的长篇说辞瞬间变得荒唐可笑,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脸冲我笑了笑。
已近正午,蟹黄般黏稠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变成了淡寡的鱼肚白,在这种皱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光线中,连母亲的笑都变得淡寡起来,于是唇瓣上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几分暗淡,其实这一路上,母亲拢共也没笑几次。第一次是住长途站大门口,一如以往。
她俏生生地站着,见我出来便招了招手。第二次是驶上了环城路,我问她生日礼物收到没,她笑笑说都戴两天了,末了夸我眼光还不赖。后两次如你所见,甚至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谈到奶奶的病情和接了两通电话外,她的话也不多。
当我那些省城大学里稀奇古怪而又故作夸张的见闻潮水般涌出时,母亲也只是嗯了几声,像是托塔天王摆开了架势,风风雨雨无异于屎尿口水。“咋了?”我挺挺脊梁,终于问道。
“啊?”母亲拢拢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随即笑了笑“没咋啊,你说说你,放个假连床单被罩也不捎回来,鬼知道你那床咋下得去身子。”这么说着,她剜了我一眼。这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晴,多云,摄氏零下十六度。
至于陈瑶,谁也没料到为灾区献爱心引发的冷战会一连持续好几天。可怕的是,我乐于这样。倒不是说鄙人心理变态,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发展吧。最起码。
在北国漫无尽头的冬日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峙为心绪不宁的我带来了那么一丝乐趣好吧,归根结底,还是心理变态。上次陈瑶来平海时,母亲就约她元旦再来玩,这次圣诞节算是发出了正式邀请。去哪儿玩呢?
平河滩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雾凇啦,好玩的地方多去了。我说,这逢年过节的,你们这第三产业可不忙得要死啊?母亲说,一年这一次空还抽不出来?放心来吧。按她的计划,是全家出游,包括整日与猪、鱼作伴的父亲。
当然,很遗憾,奶奶被排除在外。术后两周不到,她老就出了院,因为父母皆忙,只好请了个护工。
奶奶原本指望某位远方表亲来照顾她,如你所料,被母亲残忍地谢绝了。要我说,谢绝得好。如母亲所说,父亲在家。确切说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我回来就说:“回来了。”这么说着。
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然后猛然立定不动了,他头发乱糟糟的,像个老鸹窝。于是他就搔搔老鸹窝,笑笑说:“给你倒杯开水去。”我问奶奶呢。父亲回头“哦”了一声,但还是母亲抢先开口了,她站在地毯的东北角上,把钥匙晃得叮当响:“睡着了吧,你不会看看去?”于是我就看看去。
如她所说,确实睡着了,一如既往,头发花白,但气色不错,发福的脸蛋在紧绷中容光焕发。
这光泽,与干枯的头发、与周遭的气味形成一种巨大反差,然而毫无办法,冬天就是这样,要么忍受寒冷,要么就得尝尝生活、甚至生命的味道。“睡着了吧?”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纤细腰身。我点点头,然后不受控制地说:“屋里闷。”
母亲扭身进了主卧,也不知听到没。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左首茶几上立着个保温杯,正冒热气。于是我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电视里是什么新年诗会,装模作样的,和小学语文课不相上下,老实说,我烦死了这套陈腔滥调。
但父亲看得极其认真,他右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要跟着念叨两声。老天在上。边喝水,我边和我亲爱的爸爸聊了几句。
我问他今天没去养猪场,他说没,他问我冷不冷,我说就那样,然后我俩就笑了起来,再然后似乎就没话可说了,父亲便自作主张地把奶奶的情况又通报了一遍。
半杯热水喝得人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冲卧室扬了扬下巴。父亲点了点头,在我握住门把手时,他说:“昨儿个你妈刚把被子给你晒了晒。”等我打卧室出来,客厅里竟没了人。保温茶杯还在,依旧冒着热气。
父母卧室门户紧闭,悄无声息起码在朱军令人作呕的阉猪声中,我没能听到任何响动。倚着沙发背欣赏了会儿声情并茂的猪叫,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换了几个台。遗憾的是今天没播nba。
而是美国的一个什么牛仔运动,挺搞笑的。没两分钟,奶奶就在屋里叫开了,她问我回来没,等我现身于面前,她老便拍拍身下的医疗气垫,抱怨再这么躺下去真能把她给活活憋死。“唉呀妈呀,不行了,不行了!”她近乎挣扎着说。
但没有办法,该憋还得憋,除非不想要腿。我问奶奶每天的康复功课都做了没,她诚惶诚恐地表示做了,然后说护工太凶“就跟那谁家的儿媳妇一样,真能把人吃喽”就这捏肩拍背的功夫。
她的生活感悟机关枪一样把我打成了个马蜂窝,在奶奶酣畅淋漓之际,母亲推门进来问她解手不,正爽着呢,真想解手,她老也没空。
母亲笑笑,问我晌午想吃点啥。我说随便,啥都行,她也没说什么,就那么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了好一会儿。母亲啥时候离开的,我也说不好。
就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直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才确切地意识到她已不在屋里了,然而父母的说话声有些大。也不能说“大”应该是“吵”
你知道的,口气有点冲,仿佛波浪拍打着礁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节节攀升。我不得不趁奶奶说话的间隙竖起了耳朵。
就这迟疑的当口,交谈声已变得激烈起来,父亲说了句什么就没了音。母亲的声音却越发高亢。隔着几道墙,声波呼啸而来,毛茸茸的,庞大而又尖细。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
真真切切,我听到母亲说:我还错怪你了?奶奶显然也觉察到了端倪,她梗着脖子,双目圆睁恕我直言,像个正在被电击的婴儿。
“吵啥吵,”她挥舞着胳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也许是气流受阻,奶奶声音奶声奶气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忍无可忍,我冲进了客厅。奇怪的是“交谈声”并没有清晰多少,或许他们在刻意压制。
但母亲干涩紧绷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不想听你说这些!”“跟他说去!”“跟他说啊,跟我说干啥?”“保证个屁啊保证?”
父亲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个小功率电频发射器,具体说了些什么,压根听不清。我真怀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语,当然。
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父亲有没有说话都无关紧要。我站在客厅正中,埋伏于央视体育解说员不尴不尬的枪林弹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动半步。橘黄色的卧室木门上倒挂着个福字,红黄相间,那是母亲利用闲暇时间在办公室一针一线勾出来的。
此刻它轻轻摆动着短穗,仿佛被什么惊扰了美梦,而阳光迈过露台,在客厅南墙上瘫下半个身子,于一片松软中熠熠生辉。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蓝天。很蓝,虽然有大朵大朵的云,依旧很蓝。蓝得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