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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头母亲就问我在哪儿,好不容易找个说辞,不等送出去,她的下一个炮弹就来了:“还回不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我告诉她马上回去。“路上慢点儿。”她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就挂了电话。“谁啊,你妈?”一口烟喷了过来。我没吭声。
我觉得浑身黏糊糊的,应该去洗个澡,但老二很快就被攥住牛秀琴撸了两下,说:“眉清目秀的,鸡儿倒不小。”
活着的陈建军跟照片以及电视里的都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偏又说不出来,或许是整个人都要蓬松一点吧不光指肉体,也包括并不限于神态表情、言谈举止。
甚至衣着打扮。和所有故作文雅或稳重的中年男性一样,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镂空皮凉鞋,唯一的区别是上衣没有压在裤子里。所以当他走动起来。
或者在周边摄像人员的四下走动中,衣角就会情不自禁地飞舞而起,如果放到特写镜头里,毫无疑问会带给观众一种白衣飘飘的感觉。这就是平海老话所说的“仙气”
他很白,不同于陈晨那种阴郁潮湿,这当爹的泛着8月的光泽,哪怕边边角角的皱纹一览无余特别是法令纹,总是生动得夸张。讲话时,陈建军的下巴会向右上方小幅度地扬起,然后摊摊手说“对不对”这显然是在讲台上养成的习惯。
但我得实话实说,这种讲课风格有点浮夸。是的,在我的字典里“浮夸”基本可以和“蓬松”划上等号。
每当他的薄嘴唇在紧闭和微笑乃至大笑间快速转换时,那嘴角肌肉在灯光下迸发出的力度总让我想到这个词。没准儿这是一种偏见,然而毫无办法。
8月22号是乞巧节,三年前的今天,凤舞剧团在红星剧场首次登台亮相。记得那是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曲艺大联欢,整个平海乃至周边县市的剧团都闻风而来,最后凤舞剧团以“花为媒”选段“报花名”和“洞房”拔得头筹。虽说娱乐第一、比赛第二。
但凤舞剧团确实一鸣惊人,不枉母亲“评剧艺术团”的自我定位。可惜当时我正在高三教室里埋头苦解幂函数,没能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今年同样是在红星剧场,为庆祝首演三周年,剧团决定连演三天“花为媒新编”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会在这样一个场合见到陈建军,当然,责任在我,显而易见,入场安检和舞台正下方始终空着的二十来个座位早早就预示了什么。
陈建军一干人等大概是午后一点十分入的场,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悄无声息,却依旧赢得了广大人民群众发自肺腑的掌声,之后,舞台上老生打扮的郑向东抖抖水袖,用洪亮的张岭普通话叫道:“欢迎陈书记莅临指导工作!”
于是,我,有幸和陈书记一起,再次被诚挚的掌声所包围。牛秀琴也在干部队伍中,一身大红中长套裙,她的掌声和笑容一样,热烈而夸张,就像剧场里的张灯结彩。
整个演出过程,我的目光总会时不时地瞟向我们的干部队伍,就像那里着了一团火,然而和绝大多数观众一样,这些人并无特殊之处该安静时安静,该鼓掌时鼓掌,该大笑时大笑,也会开小差、低声交谈,包括玩手机。
牛秀琴就低头抠了好几次手机,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想给她发条短信,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潮涌般的羞愧所吞没。
陈建军的脊梁始终挺得笔直,中场休息时短暂出去过一次(并没有去后台),沿途还要神经病似地给周围观众打招呼。牛秀琴显然看到了我,她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演出结束后。
果然按部就班,文体局党组书记、戏曲协会副会长陈建军慰问了全体演员,并为凤舞剧团献上花篮,祝贺她三周岁生日快乐。陈建军肯定了凤舞剧团在评剧文化传承和创新上所做的贡献,对即将开始招生的凤舞艺术学校表达了关切和赞许。
他还幽默地表示:“如果我的孩子是适龄学童,我也会把他送去(艺术学校)学两天,不敢说习得什么技艺吧,起码受点传统文化的熏陶总不会错。”
“老祖宗的东西,”陈书记自信地说“不会错!”他是否一字不差地说了这些话,我不清楚,至少当晚新闻里画外音是这么说的。
在人墙的隔离下,远远地,我看见他和剧团成员们一一握手,包括母亲,值得一提的是,这厮又唱了“金沙江畔”选段,什么“烈日高悬万重山,口干舌燥心似油煎”奶奶很喜欢,父亲则嗤之以鼻。
电视台也采访了母亲,她面对镜头说:“相信剧团会越来越好,也祝大家越来越好!”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当天演出结束时大概四点半。
等采访结束、观众退场、收拾妥当已近六点。全剧团三四十号人踩着火辣依旧的夕阳到老商业街的兰亭居吃饭。大伙儿都很高兴,以至于透过树冠的阳光红得像抹水彩画。张凤棠收到两束花,笑得合不拢嘴,小调哼了一路。
她问我啥时候开学,我说就这两天吧,她说是不是呆家里更舒服,这不废话嘛,于是我笑了笑。“咦,”像是突然想起来,张凤棠问“你们学校离你姐姐那儿近不近?”“哪儿?文化局?差不多吧。”事实上平阳文化局在哪儿,我根本一无所知。
“那你们姐弟俩可要多联络联络,这出门在外的,是不是?”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张凤棠便把表姐的手机号给了我,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剧团订了兰亭居最大的包间,拢共摆了五桌,在二楼走廊里。
看着琳琅满目的水晶灯,我亲姨感慨说以前她在附近开宾馆的时候这饭店也是一堆破烂,现在搞得,真是像模像样,然后她捣了捣我,小声说:“你妈啊,也是大老板了,瞅瞅,多有面子。”
我不明白吃个饭有啥面子,于是我说:“吃个饭有啥面子?”“吃个饭?”张凤棠笑得神秘兮兮的,目光在周遭快速游弋后又回到我身上“这文体局局长都来捧场还不够有面子啊?还想咋地?”这么说着,她又捣了捣我。我想反驳两句,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瞬间,一种黏稠的情绪萦绕心头。
直到在饭桌旁坐下都没能散去。剧团有点阴盛阳衰,男的凑了个一桌半,其余全是女同志。远远地,母亲举杯祝酒,说这一年又一年大家辛苦了,但,恐怕还得继续辛苦,未来永远在明朝。说完她一饮而尽,碎花方领上的脖颈白得耀眼。有琴师捣蛋说。
这一周年是一杯,去年就不说了,三周年咋也得三杯吧?男同志们立马开始起哄,女义士迅速反击,说你个大男人算得还挺满,娘们儿样!一片哄笑中,母亲再次起身,轻斟满饮又是两杯。
她倒扣瓷尊晃了晃,泛着红晕的目光直扫而来:“该你们了!”这泸州老窖特曲五十二度,老实说,我真替母亲担心,然而她是喜悦的,如同郑向东起身讲话时大家的欢声笑语,周遭的一切都是喜悦的。小郑自然又感谢了文体局。
他说希望同志们在文体局领导的关怀下来年再创佳绩,把我们的评剧事业发扬光大,他这种话语系统还停留在前三十年,刻板得比姥爷还要苍老,但在节日的氛围里却总能平添几分喜庆。
当然,郑向东也会说人话,这酒劲一上来,满嘴的生殖器夹杂在“同志”间撂得满桌都是,他给母亲说要把父亲叫过来“得他妈跟和平老弟好好喝几杯”母亲说父亲没空“你也少喝点”
“这好日子,为啥不把和平老弟叫过来,嫌他给你丢人?!”这厮弓着背,脸像片红尿布,任人如何拉拽就是不坐下。母亲垂着头,好半会儿笑笑说:“你叫你叫。”
说不好为什么,那笑容苍白得让我心里猛地一疼。于是我一把给郑向东扯到了座位上,他看看我,打了个嗝儿,没说话。鸭包鱼上来时,没夹两筷子,小郑掏出手机,说不管咋地“非要跟和平老弟喝他妈两杯”仰着脸乱抠一气后。
他转过身来,请求我帮他“拨通和平老弟的电话”母亲在百花丛中给大家分发馒头,郑向东难缠得像只苍蝇,我只好尽了举手之劳。父亲说正忙来不了,小郑说你个jī巴你来不来,推脱几次后父亲说一会儿到。如你所料“一会儿”
就是“永远不会”的意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郑向东却毫无失落之意,显然。他也清楚父亲不会来。辗转一圈后,他把目标放到了我身上。我说我不会划拳,他说那就干喝“老哥哥还怕你”两杯下来,他就滑到了椅子上,一个劲地哼哼哼。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唧唧歪歪也不知道说些啥。我问他还喝不喝了。
“喝!咋不喝?”他一下睁开了眼“老哥哥今儿个高兴,剧团越来越好,我高兴哇!”“你妈啊,”他捏着我的手“厉害!我也没给团里做啥贡献,这大方向上啊,都是你妈在操劳,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这个妹子,厉害!”郑向东伸了个大拇指,如同定格成了一尊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