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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起身派发小龙虾“寄印传奇”突然响起。很模糊,像是什么动物的呜咽。再回到座位上,母亲已经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嚷嚷着要跟我碰杯。
推辞不过,我只好满足了她,她问我在学校都干点啥,是不是很无聊。我说就瞎玩呗。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瞎玩?你妈交学费就是让你去玩的?”她撑着下巴,丰腴的脸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耳垂的墨绿吊坠晶莹剔透。
就这一瞬间,我发现她脖子右侧的领结边缘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而腥鲜的空气中,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起身时,陈瑶问我去哪,我说上厕所。走廊里杵着几个闲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
然而没有母亲的影子。我沿着走廊往东踱了两步,偶一转身,却发现她打西侧楼道冒了出来。
紧绷而尖削的灯光下,母亲款步姗姗,摇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从裙子上蹦下来,她问我咋跑出来了。我说上个厕所啊,憋死了。
她笑着捶我一下,怪我这么大了没个正行,就在母亲要进门时,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借手机一用,她说:“你的呢?”我说:“没电了呗。”
母亲皱皱眉,就把v60递了过来,她说:“别乱打,不然给妈交话费!”等母亲进去好一会儿,我才打开了翻盖。不远一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会在他那小眯缝眼里暴露于无形。
我只好捋捋手机吊坠,以同样的目光回敬了过去。胖子愣愣,嘟囔两声就撇过了脸。131当然有新通话记录,从上上个周日到今天拢共多了五条,最新的,就是刚刚五分钟前。其中有一条是本机主叫,最长通话时间则在上周三下午,将近二十五分钟。
短信一条没有,兴许是母亲删了呢?我埋着脑袋,把键盘按得劈啪作响,也不知哪来的风,火红的玉石凤凰抖个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说不好是油、烧烤酱还是自己的汗。
正是此时,一袭馥郁扑鼻,我肩膀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险些坐到地上。“干啥呢,”牛秀琴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盯着我“该不是在偷翻你妈手机吧?嘿你个小毛孩,让老姨给逮着了吧?”搞不好为什么。她整个人如同泡发的鲍鱼,珠圆玉润。我吸吸鼻子,只觉得眼前的乳沟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
冲完凉出来,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会儿没人接。挂了再拨过去,还是没人接。几乎条件反射地,我套上大裤衩,拎上脏背心就冲了出去。阳光折在水滴上,五彩缤纷,于是我像条落水狗那样抖了抖身子。
关于评剧,陈瑶表示还能听“没想象的那么糟”关于剧团,陈瑶表示挺有意思“主要还是平海话听着亲切”关于牛秀琴,陈瑶说:“你这老姨有钱啊。那个包可是爱马仕的。”
虽然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是问:“啥爱马仕?”陈瑶撇撇嘴,白了我一眼。我不甘心地问她咋知道。“锁头包啊,前年刚出的,这谁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对所谓的奢侈品,我一窍不通,也不想通。
“得有个小两万,”陈瑶哼一声“上次见她拎了个古驰,这回倒好,大升级了。”公交车上没几个人,晚风挺凶,以至于陈瑶的头发时不时地扑我一脸。
“我妈的包咋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陈瑶显然愣了愣,然后就大笑起来,等笑够了。
她卡住我胳膊:“很好啊,令堂大美女,哪用得着啥名包啊?”窗外车水马龙流动如火,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好哇,”陈瑶掐我一把“是不是想给你妈买包了?美得你,先把老娘的礼物准备好再说吧!”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早起已九点多,跑操场上溜一圈儿,我便一头扎进了自习室。遗憾的是。
直到陈瑶带早饭过来,我也没挤出俩字,事实上整个上午都好不到哪去,张五可脆甜的嗓音总是时不时地打脑海里飘荡而出,搞得人烦躁莫名。所幸一番狠拼硬磨,论文终究是搞定。下午三千米决赛自然毫无悬念。
我甚至觉得,如果忽略掉场地和观众,有生以来我参加的所有比赛都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鸣枪起跑,惯性,冲破终点。还有几乎一成不变的大太阳我,就是太阳下的一头驴,万般不幸的是老天爷连胡萝卜都懒得搞了。
接下来还差个五千米和百米飞人,捎上西南角的铁饼和三级跳,也就轮到了校运会闭幕式。趁这功夫我到宿舍冲了个凉,临别陈瑶还叮嘱我“千万别睡过了头”“落了奖牌可就亏大发了”
怎么会睡过头呢?走在鹅卵石甬道上时,我脚步匆匆。至于为什么匆匆,我也说不好,倒是东操场的欢呼声厚实得像张浸了水的老牛皮,在骄阳的滋润下越裹越紧。于是我又抖了抖身子,索性小跑起来,到平阳大剧院时五点出头。也多亏我兜里揣了俩钢镚,期间我老觉得母亲会回个电话。
然而并没有。站在葫芦前,我攥着手机犹豫半晌,终究没能按下那个油乎乎的拨号键。遗憾的是,没人引路你连后台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找到歌剧厅道具间了,何况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半小时,谁知道剧团这会儿在不在呢?整个剧团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平价酒店,昨晚母亲倒是提到过。
但确切什么地方我还真想不起来,跟看门大爷一番唇枪舌剑后,我只能毫无脾气地在门口台阶上坐了下来。
老头却有些没完没了,逮杆旱烟袋把铁皮门敲得咚咚响:“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守规矩,没有演出证,哪怕天王老子我也不能让你进去啊!上午就有一个,拽得很嘛,又是谁谁谁的亲戚,又是认识哪个市领导,啊,我让他进去了吗?最后来了个熟人,结果嘞,还不是把人给领走了?想进去,没门儿!”
他这普通话挺溜,年轻时多半是个知识分子,也难怪浑身上下散着股酸臭,连扑鼻的烟草味都掩不住。这么一想,我也就原谅了他。
于是在老头的长吁短叹和砸吧声中,我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时光,每当有人进出,我都会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再大失所望地垂下去,老头不忘煽风点火:“走吧,有熟人也不行!”
多亏他老吉言,话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小郑。一如既往,他穿着双方头布鞋,腰间的钥匙链叮当作响。不等我站起来,他便瞪大了眼:“咦,林林来了啊,这演出可还得俩钟头哩!够积极!”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觉张岭话竟如此悦耳。郑向东把后台摸得很熟,说句不好听的,就跟走在自己家一样,他还在为上午的演出兴奋,并迫切地希望把这份兴奋传导给我。“这样的舞台才叫舞台嘛!”他说。
“上午的效果太好了,反响也不错!”他又说。“你啊,没来,太可惜!”和着钥匙链的叮当声,他手舞足蹈。
我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费了好大劲才勉强附和了两句。是的,在如此严肃而活泼的氛围中,你总得表示点什么。与多功能厅相比,歌剧厅的后台确实要气派得多,光休息室就有四五个,然而,空空荡荡。
除了我和小郑再无他人。几乎脱口而出,我问:“我妈呢?”或许周遭太过空旷,我的声音竟有点发抖,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质问。
“你妈啊,”小郑从道具箱里抬起头来,瘦削的白脸在灯光下更显苍白“晌午说是跟几个领导吃饭,这会儿在哪儿我可说不好。”“啥领导?”我吸了吸鼻子。
“就这个大剧院的呗,院长还是啥,还有那个,啊,平阳文化局的,这次巡演也多亏了人家。”
除了嗯一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两侧墙壁铺延着巨大的镜子,交相辉映间诞下一坨坨斑驳的光晕,像是古爬行动物落下的眼睛。
“这世道啊,也就女同志受欢迎,领导接见嘞,也是紧着女同志。”沉默片刻,小郑突然长叹口气他整个脑袋都埋在道具箱里,以至于瓮声瓮气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不容我反应。
那张白脸便仰了起来小郑笑了笑:“开玩笑开玩笑,有牛秀琴在,我也就没陪你妈去,咱团里好歹留个镇场的不是?”我没吭声,而是顺着化妆台走到了大厅的另一头。再回来时,我说:“一顿饭吃到现在。”
不高不低,非平非仄,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郑向东很快接过了话茬:“也是,没准儿上哪儿逛去了?个个都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不就是个省会嘛,理解不了。”我只能点头表示认同。
“不过啊,”小郑站起身来,扭了扭腰“这跟领导吃饭嘞,还真没准儿,以后你要当了领导,别为难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成。”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