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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
两人抵首促膝,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反倒像乐队在伴奏。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
“喝得好不好,哥?”“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这可你说的?”“哥说的!”“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啊,哥。”“你又又来。”“咋,忘不了啊哥?”“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
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小郑立马夺了过去。
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你见过嘛。”“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啥jī巴记性啊你?”
“我啥jī巴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了他。“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没了音。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
“凤兰啊。”父亲终于说。“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我看看父亲,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是管逑多。”
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喝鱼汤。”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
“没。”“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张凤举。”“哎。”“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小舅耸耸肩,朝我做了个鬼脸:“林林,搬个小案板过来。”“哪个?”“那得看你妈脚有多大了。”
“烦死人。”母亲抿抿嘴,终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就着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间加内特在新闻里斩获常规赛mvp。祝贺他吧,一个新时代就此降临。
酒足饭饱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郑那样打了个饱嗝。老实说,郑向东我就见过两三次,不是在剧团的排练房。
就是在这小礼庄。至于父亲和他有啥过节,我还真不清楚,但这么个老家伙还在工小生,我多少有点喜欢不来。姥爷倒是挺器重他,说这人“实在”、“肯干”、“有韧劲”又在市剧团“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真真举手投足间都沾着点剧团运营的经验
“副团长不找他找谁”?何况此人逆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揭示的深刻人生哲理,从文化馆干部的位置上一跃而下,可不就是为了伟大的评剧事业?“这是一种啥样的精神”?
我的姥爷哎,我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给他发工资。我只知道曾经的评剧之乡,南花派的大本营,早在一九九八年就解散了包括剧团在内的整个市歌舞团。
母亲说这是市场化的第一步,是民营大剧团崛起的契机。所以凤舞剧团不叫评剧团,叫评剧艺术团。发愣间窗户笃笃响。是母亲,皱着眉,嘴角却溢着笑,丰润的朱唇如这五月的阳光一样饱满。可惜没有声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开了玻璃。
“喝鱼汤。”她说。“饱了。”“干丝汤?”“真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即兴打了个嗝。“别恶心,你想喝啥?红果汤也有,马上就好。”
我弓着背,摇了摇头。母亲撇撇嘴,转身离去,却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阔腿裤束着休闲白衬衣,细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
砸回床上时,我真想摸根烟抽。五套还是拉力赛,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遥控器,连换几个台,不是装疯卖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在预告“走向共和”这片还能看,前一阵在寝室瞄了几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戏剧性的时刻一样,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简直吓我一大蹦。好半会儿我才锁定音源在电视机柜一层左侧的抽屉里,然后我发现,它来自一个豹纹手袋。于是刹那间,刀郎嘴里也喷出了香水味。
反复几遍后,这个可怕的西北人总算闭上了嘴。刚要关上抽屉,一个破旧的dvd套映入眼帘。它趴在一堆杂物下旧报纸、促销广告,甚至一盒铁钉,但好歹露出了冰山一角。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马蹿上心头,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母床头柜里搜查出“淫秽证据”时周身颤动的烈焰。
理所当然,小舅妈杀进来时,我裤裆里还硬着,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假象,我只是推上了窗户,连窗帘都没拉,其实我也就好奇小舅这样的二蛋是什么欣赏水平,当然,还有娇憨可人的小舅妈。
结果刚切好频道,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大外甥当场就被镇住了。老实说,作为一个初级电骡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携带移动硬盘和室友们奋战了一个又一个通宵。
可以说没有什么类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卧室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的屄里挤出数个鳗鱼时,我还是差点把刚刚咽下去的鳝鱼块吐出来,于是郑艳艳就跳了出来。
接下来是农夫山泉有点甜,再接着是武藤兰。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暗战”和“肉蒲团”之外的所有光盘都速览一遍(用黑水笔标有数字的为重点对象)。无奈武藤兰叫得太骚,我只能心虚地多瞅了两眼。
代价是昂贵的。小舅妈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有那么几秒,我俩一动不动。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嘴,后来她小鼻子皱起,脸瞬间被笑容淹没,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来:“严林啊严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于是我就找到了嘴。我飞快地蹦下床,紧贴窗户,笑着说:“啊?”这时武藤兰还在叫如果你同时被两个人干,多半也会叫。小舅妈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并非向着我,而是电视,她退出光盘,满面通红地白我一眼:“恶心不恶心你!”我无话可说。
“打哪儿拿的?”我笑着指了指抽屉。小舅妈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飘然离去,在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点点我。刚要松口气,不想她又杀了回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没见宏峰?”我摇摇头。
“咦。那人跑哪儿了?说一会儿还有课,非要喝红果汤,这汤弄好了,死活不见人。还有你那个姨,打电话也不接,烦人!”我拉开了抽屉。
“我说呢。”小舅妈拿光盘拍拍我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才又轻吐出一句“胆子不小,眼还尖。”就在此刻,萌萌蹦了进来。看见我俩。
她愣了愣。说不好为什么,我竟没由来地一阵尴尬。所以我说:“见你大姑没?”萌萌嗯了一声,她气儿都还没喘匀。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事日新月异,城东小礼庄却好像被举世遗忘。姥爷房侧的柏油路。
此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道两旁的参天白杨和袅袅垂柳,几乎一切都丁点儿未变。掏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几个小孩尾随而来,被萌萌撵鸡一样轰得干干净净。
奇怪的是,刚刚还龙腾虎跃的小表妹这一路上都闷声不响。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让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遗憾,在逗女孩方面,我显然是个毫无办法的人。不想到了鱼塘,萌萌反倒率先发声。她两手呈喇叭状:“大姑!”
了不起的一枚小钢炮。我也有样学样:“姨!姨!”说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头驴,要多蠢有多蠢。于是我对她说:“咱俩换换,我喊大姑,你喊姨。”她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
就这么辗转着喊了一阵,青光愈发灿烂,人影却愣是只有俩。两个能进人的地方小舅当年的小渔屋和我家的养猪场都门庭紧闭。“真看见往这儿来啦?”“废话。”“那咋不见人?”她没话说了,撅嘴也不行。
“那这样,萌萌啊,哥往东,你往西,见了小树林就掉头。”“大姑!”我话音未落,小钢炮已隆隆前行。
挨着小礼庄的庄稼地,父亲在养猪场的山墙外种了点树苗。核桃树还是啥,我也说不准,不过甭管啥树,总不会影响我拉野屎的雅兴,其实刚上羊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