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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间,红光满面的陆永平喷着蒜味和酒气告诉我:“小林你真该瞧瞧去,田里尽是鲫鱼、泥鳅,捉都捉不完啊。”对于一个孩童习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这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
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物们在玉米苗和豆秧间欢畅地游曳嬉戏,那一刻,哪怕是对陆永平的厌恶,也无法抵消我的心痒难耐。
然而母亲从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说:“这都要开学了,他作业还没写完呢。”我抬头,立马撞上了母亲的目光,温润却又冰冷。这让我没由来地一阵羞愧,只觉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一团火。
雨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了下来。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个世界万籁俱静,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蛮。曾经娇艳如火的凤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连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啸着从身前掠过,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崭新的一切,竟有一种生疏感。
就是此时,陆永平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让人陡升一种厌恶。“你妈呢?”他开门见山。我用脚扒拉着凤仙花茎,假装没有听见。这人自顾自地叫了两声“凤兰”见没人应声,就朝我走来。“小林,吃葡萄,你姨给拾掇的。”陆永平递来一个硕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
“咱爷俩得唠唠,小林,趁你现在不学习。”陆永平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我转身就往房间走,头也不回:“跟你没啥好说的。”我躺到床上,随手打开录音机,这癞皮狗也跟了进来,他把食品袋放到书桌上,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最后背靠门看着我。柯本杀猪一样叫着,让他皱了皱眉。
我枕着双手,眯缝着眼,强迫自己去追寻音乐的轨迹,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以为他已离去时,一个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里安静下来。
“让你小点声,听不见?”陆永平在床头坐下。我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柯本就又叫了起来,这次陆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插头。“滚蛋!”我腾地坐起来,捏紧了拳头,两眼直冒火。
陆永平却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着说:“也就是你,换小宏峰,换你姐试试,老子一把给这jī巴玩意儿砸个稀巴烂。”
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终究还是缓缓躺了下去“来一根?”陆永平笑嘻嘻地给自己点上一颗烟:“来嘛,你妈又不在。”“你到底有jī巴啥事儿?”我盯着天花板,不耐烦地说。
“也没啥事儿,听说你又惹你妈生气了?”“哼。”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说这抽烟吧,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妈跟前吧?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陆永平轻描淡写,我的心却一下沉到了谷底。说客!
母亲竟然让这货来给我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在发痒,羞愤穿插其间,从内到外把我整个人都点燃了。“关你屁事儿!”我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左掌心那条狭长的疤在飞快地跳动。
陆永平赶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笑眯眯地直摆手:“好好好,不关我事儿,你别急,什么狗脾气。”说着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门口又停下来:“你零花钱不够用就吭声,放心,咱爷俩的秘密,你妈不会知道。”
他吐了个烟圈,又挠了挠头,似乎还想扯点什么,但他已经没了机会。我快步蹿上去,一拳正中面门。
那种触觉油乎乎的,恶心又爽快。目标“呃”的一声闷哼,壮硕的躯体磕到木门上,发出“咚”的巨响。我毫不犹豫地又是两脚,再来两拳,陆永平已经跪到了地上。至今我记得那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向了四肢。
那一刻唯独欠缺的就是氧气。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进攻,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了。陆永平一声怒吼,便抱住我的腿,两下翻转,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陆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啸,我嘶吼着让陆永平放开,他说:“我放开,你别乱动。”
双臂上的压力一消失,我翻滚着就站了起来,陆永平已到了两米开外想不到这个不倒翁一样的货色动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脸颊,兀自喘息着:“真行啊,你个兔崽子。”
等的就是这一刻,我飞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气,挥出了一拳。遗憾的是陆永平一摆头,这一击便擦嘴角而过,青春的力量几乎都释放到了空气中。
不等回过神,我整个人已被陆永平狗熊一样抱住,结结实实按到了床上。我拼命挣扎,双臂挥舞着去挠陆永平的脸,却被他一把掐住。“妈勒个巴子的,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陆永平长脸憋得通红,说着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疼痛涟漪般扩至全身,让我意识到敌我之间的差距,就那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躁动的力量也从体内消失殆尽。陆永平松开我,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大口喘息。半晌,他叹了口气:“都这样了,咱今天就把话说开。
严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妈!她为这个家遭了多少罪,别人不清楚,你个兔崽子可一清二楚!”我的脸埋在凉席里,只能从泪花的一角瞥见那只遍布脚印的皮凉鞋在身旁来回挪动。
“你凭什么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陆永平冷笑两声,点上一颗烟:“啊?女人我见多了,你妈这样的,可以说没有!你瞧不起她?”
这时大哥大响了,陆永平接起来叽里呱啦一通后,对我说:“你自己想想小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装什么好人?还不都是因为你!”兴许是眼泪流进了嘴里。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带着股咸味。陆永平显然愣了愣,半晌才说:“大人的事儿你懂个屁。”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身下的床板传达出心脏的跳动,年轻却茫然无措。
陆永平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时弯腰拍打着裤子上的污迹,突然他靠近我,抬起腿,嗡嗡地说:“你瞅瞅,啊,瞅瞅,烫这么大个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叽歪了。”他的脸颊肿得像个苹果,大鼻头汗津津的。
嘴角还带着丝血迹,看起来颇为滑稽。我这么一瞥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陆永平摸摸脸,笑了笑:“你个兔崽子下手挺黑啊,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这么搞?”这么说着。
他慢条斯理地踱了出去。院子里起初还有响动,后来就安静下来。我以为陆永平已经走了。谁知没一会儿,他又嗒嗒地踱了进来。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陆永平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下,却不说话,连惯有的粗重呼吸都隐匿了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街上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我右脸紧贴凉席,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头脑里则是一片汪洋大海,也不知过了多久。
在我终于不堪忍受,下决心翻个身时,陆永平站了起来:“好,我跟你妈这事儿,就此了结。”干脆利落得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走到院子里。
他还不忘回头来一句:“再惹你妈生气,我可饶不了你。”“还有,”他顿了顿:“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赶紧的。”
许久我才翻个身,从床上坐起,却感到浑身乏力。记得当时天色昏黄,溜过围墙的少许残阳也隐了去。我站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棉花之中。开学前几天我见到了父亲。因为剩余刑期不满一年,没有转执行,继续收押在看守所。
当然,看守所也好,监狱也罢,对年幼的我而言没有区别,无非就是深牢大狱、荒郊野外、醒目的红标语以及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父亲貌似又瘦了些,也许是毛发收拾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
一见我们,他先笑了起来,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张开,热泪打着转就往下滚。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见父亲那通红的眼眶和不断抽搐的嘴角。
而亮晶晶的脸颊闪耀着稀释光阴的泪痕,和他身后墙上庄严肃穆的剪贴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至今日,每当提到“父亲”这个词,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
这让我想到罗中立那幅著名的“父亲”他有一个沟壑纵横的父亲,我有一个泪光盈盈的父亲。
兴许是我们的再三叮嘱起了作用,又兴许是狭长局促的会见室释放出一种逼仄的威严,奶奶死死捂着嘴,硬是没哭出声。爷爷拄着个拐棍,浑身直打摆子。我赶忙上去扶着,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母亲远远站在后面,不声不响,像个局外人。俩老人拿着话筒,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等时间浪费得差不多了,奶奶把话筒递给了我。我颤抖着叫了声“爸”发现自己也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