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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亲说判决还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小手捏着我的耳朵拽了又拽。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陆永平。
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反应最快。我嗯了一声,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只会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小舅妈说:“菜都差不多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
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你滚回去上幼儿园吧,什么时候了,没一点眼色!”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上扎了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去。”
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
妇女小孩一桌,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
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呢,小舅妈就笑了:“你以为呢,林林在学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呢。”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色如常。姥爷又叹了口气。
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走在路上捡的。”小舅妈切了一声,笑骂:“德性!”
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跟很高,她身边就坐着小表弟,十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信。小舅妈问:“敏敏啥时候能回来?”
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陆永平说表姐今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了。”张凤棠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
饭桌上又沉默了。半晌小舅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说:“啥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开车呢,你少喝点。”
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饭后来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
泔水桶满了,母亲问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刚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小林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
就当她放屁。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说着他衔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摇摇头,他说:“真不要?切,我还不知道你们。”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更衬托出她的美。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
上午十一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取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是她的车。
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一年而已,最多来年四月份人就出来了。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小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家里点。”
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父亲被判处罚金两万元。
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一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呢,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一万块。
亲朋好友们过来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母亲一万,说是小舅给了五千,剩下的五千就当没看见。
临走他又嘱咐:“已经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的亲戚,这会儿不用啥时候用。”这么多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
我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门帘灌入的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那晚来送信封是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
陆永平说见外,又扭头拍拍我肩膀:“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陆永平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
母亲点点头。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西水屯家就借了两千对不对?后来突然就拿了三四万,这下又是一万五,你说他家是不是开银行的?”
从未感到过一个暑假竟如此漫长。曾经魅力无穷的钓鱼摸蟹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所有人抛弃。
每天中午我都要偷偷到村头水塘里游泳,几十号人下饺子一样扑腾来扑腾去,呼声震天。游累了我们就躺在桥头晒太阳,抽烟,讲黄色笑话。
暖洋洋的风拂动一茬茬刚刚冒头或正在迅猛生长的阴毛,惊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步履匆匆。有次房后老赵家的媳妇正好经过,我赶忙跃入水中。
她趴到桥头朝下面喊:“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儿你妈去!”水里的一锅呆逼傻屌们轰然大笑,叫嚣着:“有种你下来告!”我却已蹲在桥洞里,半天不敢出来。
偶尔会有人喊我打球,要么在电话里,要么远远站在胡同口,从没人敢贸然步入张老师的势力范围。
学校组织老师们旅游,母亲也推辞了,虽然不过区区几千块钱。陆永平来过家里几次,每次都借口送什么东西,一双小眼骨溜溜地转,而每次我都“不解风情”地赖着不走,有时甚至会主动和他聊天,并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一番。
母亲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备课或者看书,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和她无关。8月中旬的一天王伟超来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
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当时他已发育得相当成熟,比我高了一头,更难得的是超然于绝大多数同龄人,他已能够平静而娴熟地应对张老师了。
王伟超在我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写作业啊,他一通屄屌屄屌的,给我递来一根烟,我指了指隔壁,他说你个软蛋,后来他饶有兴趣地摆弄起我床头的录音机。
换了十来盘磁带后,他说:“都什么屄屌玩意儿,下回给你带几盘好听的。”临走他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邴婕,说她想爬山,问我对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愣了愣,说去过几次,他嘿的一声:“那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清晨六点多王伟超来喊我。到了村西桥头就见着了邴婕,黄t恤,七分裤,白球鞋,马尾乌黑油亮。同行还有个女的,印象中见过几次,圆脸圆眼,带点婴儿肥,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严林你可算来了!把人等死了!”说着捣了捣身边的邴婕。
邴婕笑骂着施以回礼,红着脸说:“一会儿天就热了。”王伟超怪笑两声,也不说话。一路上凉风习习,草飞虫鸣,无边绿野低吟着窜入眼帘,那时路两道的参天大树还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树林还未伐戮殆尽,河面偶尔掠过几只翠鸟,灌丛间不时惊飞起群群野鸭。同行女孩频频尖叫,邴婕只是微笑着,偶尔附和几句。
王伟超笑话不断,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升腾起一股甜蜜,浓得化不开。不到十点我们就登上了山顶。
在树阴下歇了会儿,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划割如鸽笼般的房子,他们都感慨万分。我也应景地唏嘘了几声。王伟超甚至即兴赋诗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我们摘了些酸枣和柿子。
就下了山,在村西头饭店,我请大家吃了碗面,虽然带了些干粮,每个人还是饿得要死。我和王伟超还各来了一瓶啤酒。
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严林。”就是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邴婕身后急驶而过,汗津津的心瞬间凝固下来。我回到家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院门大开,却没有人。扎好车,我四下看了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厅,甚至溜进父母卧室,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时母亲回来了,她叫了声林林,我赶忙在客厅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