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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淅淅沥沥的秋雨应和着皇城各部散衙的钟声飘飘荡荡而下,朱雀门处一位身披朱紫的官员疾步避往厩棚处,一边对过往施礼官员的官员颔首回应,一边掸抚着公服上沾染的雨滴,口中暗叫道:“晦气”,不一时,一辆高大轩车驶至,这官员上得马车后方才对策马的老者道:“老张,先不回府,且往常相宅”
那策马的老家人应了一声“是”后,扬鞭轻击马股,蹄声得得出朱雀门向东边群贤坊而去。
这群贤坊位于出皇城最东之地,紧靠长安左三门之一的金光门;与郭子仪所居位于最西的道政坊遥遥相对,大唐之文武最高职品两人的住宅依照着左武右文的朝会排班,两厢分立拱卫着恢恢皇家殿宇。
车行至群贤坊常宅,那朱紫公服的官员下得马车,也不待人通报便径直穿门而入,一路循着下人们的示意往后园渊静亭而来。
渊静亭内,一身家常便服的首辅常衮正与一名门客模样老者对枰弈棋,只看其面上古井无波的沉凝,可知入局必是极深。那一路寻来的官员见状也不上前打扰,自在亭下赏玩园中秋景等候。
直到约两柱香的功夫后,才见那老年门客一推棋枰、叹息说道:“相公之落子直似将军之出塞,若猛士之临边,及其进也则乌集云布,陈合兵连,吾大不如也!此局败势已呈,再下无益了!”
他这番话直说得暗自得意的常衮哈哈一笑后方才说道:“哲先先生承让了”,那亭下站立的官员见一局已毕,相公又是满脸喜意,乃缓步拾阶上得亭来,面带微笑道:“‘数杯短亭花残酒,一局松窗日年棋’相公真个好兴致!”
“噢!是张东台来了,正好此地有酒有棋有景,你我且偷得浮生半日闲,对弈一局如何!”常衮循声见是门下侍郎张镒到了,意犹未尽的他当即出言相邀道。因门下省又被称之为东台,是以才有如此称呼。
“哲先先生前言在耳,下官那里还敢自讨没趣,还请相公放我一马则个!”张镒的这番话直引来亭中三人又是一阵相视而笑。
笑过几声,心情大好的常衮乃手指张镒对那门客说道:“仆闻这张东台最是厌人下棋,初掌门下省时,下车伊始便颁了禁棋令,今日一见竟果是如此,看来这传言当真非虚了!”一言即毕复又转向张镒说道:“京中对弈之风极盛,这本是雅事,便是翰林院中也有专司弈棋的供奉,张东台此令略显太苛了,长而久之,难免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清议,得不偿失呀!”
想是觉得说话略显生硬,一语即毕,不待张镒接话,常衮又是哈哈一笑道:“张东台可知当今司天监李山人故事?”
张镒自少年入仕宦以来多于地方任职,一步步磨到封疆大吏,更得常衮援引得以入掌门下省,是以对常年居于长安的李泌旧事少有所闻,闻言一愣后道:“还请相公提点”
“说起来那还是开元年间旧事,当其时也,李泌也不过年仅七岁,以神童之名闻名长安,便是玄宗陛下居于深宫也得听闻,某日,陛下与时任宰相张说观弈,乃传入李泌命张说测其资质才学。这张相乃让李泌赋‘方圆动静’,并垂范曰:‘方若棋局,圆若用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他这话音刚落,李泌当即接言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才,静若得意’。区区一七岁童子能有如此急智,其所言者更是契合治国大道,只让张相大是惊诧,当即拜伏于地贺玄宗陛下得奇童子,陛下乃大悦道:‘是子精神,要大于身’,赐束帛,并敕其家曰:‘此子秀神,善视养之’,自此李泌之名轰传天下,尤得张九龄奖爱,常引至内室谆谆教诲,后来更与刘晏刘相并称为开元两大神童,如今二人皆是名列朝中显宦,倒也是一时之奇缘”手拈一枚棋子轻扣棋枰的常衮悠悠将此事说来,更引得张镒两人唏嘘不已。
“这些个都是闲话,只不知张东台来找本相何事?”亭中略静默了片刻后,常衮推开身前棋枰说道。那门客见他二人意欲商议朝事,乃拱手一礼后,退下自去不提。
张镒也不答话,自于袖中取出两本奏章递上,常衮接过后先是取过奏章上所附节略略一浏览,随即动容展折细观,良久,方合折起身绕亭两匝叹道:“杨公南之才我早深知,他能一变租庸调取税而行两税之法倒并不出我意中,只是这崔破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缜密心思,就实在是殊为难得了,只是……”
“只是什么……”一旁静侯的张镒接言问道
“只是此子以前之所为与这份折子实在是大不相符,观其行事,历来进取有余,沉稳不足。缘何这份《请行海税及贸易之事表》却是思虑如此周详?更有甚者,此子常居北地,后又至长安,便是连海也不曾见过一面,何以对沿海各州府之事了解的如此周详?我观他折子中所言,便是六部恐怕也无如此详备之记录,他又是从何得知?”满脸疑虑之色的常衮说话间犹自不肯落座的绕亭缓行思虑。
“莫非此折乃是他人所书,却委以其名?”张镒闻言也是不得其解,乃揣测说道。
“不无可能”思虑良久也无定论的常衮微微颔首道:“此子行事多不拘成法,再不能等闲视之”
“那这两本奏章……”张镒看了看常衮那略有所思的面孔道:“要不要也将它们给封驳了。”
背负双手轻扣着手中奏折的常衮闻言,扭头深深看了张镒一眼后淡淡道:“有崔佑甫这个老匹夫在,这两本折子封是封不住的,再者杨公南此奏本相已经在皇上处看过,废租庸调而行两税之法已是势在必行,这是皇上的意思……”
“这样岂非白白便宜了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想起前几日朝会之上杨炎对自己的那背后一刀,张镒语带恨声的愤然说道。
“租庸调取税之法行之百年,杨公南欲一举变之谈何容易?其间于地方行事上必有疏漏处,介时,本相自有与他理会处?”深有同感的常衮也是语带森然之意的说道。
“相公高明!”闻言一喜的张镒顺势拍了常衮一记后,复又开言闻道:“然则崔破此子所奏之事又将如何?”
“皇上对此子的态度着实令人难以捉摸呀!”常衮沉吟片刻后悠然一叹道:“此时万万再不能予他表现的机会,此事,你且回去先精研他这奏折,总要找出其中悖理疏漏之处,异日待政事堂中会议此事时,先将之驳了再说,自今而后,凡他所呈送之奏章来一本驳一本,如此总要将他的锐气都消磨尽了再说,本相倒要看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得了指示的张镒遂也不再停留,接过那两本奏章后便转身出府而去。
与此同时,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大人正在自己府中接待一位来自异域远地的客人。
身着皮裘的松瓒萨多一如往日般满脸肃然之状,只是陪坐在侧的崔破分明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丝丝压抑不住的愤恨之意,不免心下大是惊诧,仔细想来自己并无违誓背约之事,何以会惹得他摆出如此一副模样?
“松瓒将军远来长安,正合由某一尽地主之谊,带将军好好领略一番这长安城的风光”不耐气氛沉闷的崔破哈哈一笑开言说道。
孰知这松瓒萨多闻言后脸上并无半点改变,看也不看崔破的开言冷声说道:“战马四千匹业已送达晋州新军,其间分赠剑南、山南西及关内道节帅牙军各三百匹,另有途中伤病损失七十四匹,是以实到三千零二十六匹,由大人手下名唤高崇文者验定收入。若无疑义,还请崔大人于此回执上署名画押以为凭信”说完,随手递过一张染黄桑皮纸写就的文书。
崔破伸手接过,细细核对过数目及高崇文的画押无误之后,乃唤过一旁侍侯的涤诗取过笔墨印章附后签押毕重又递还。
松瓒萨多接过回执看过,小心收于怀中后,更伸手掏出另一张桑皮纸道:“大王有言,若是崔大人手中银钱不足,可以纸上所列之物等价抵充,此事宜愈早愈好”
崔破接过细看,见上面所列多是弓弩之物,尤其是臂张、角弓两种轻便近战弩形需求最多,心下略一换算价格,倒也公道。于此时无银可付的他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抵帐办法。
边将单据收起,崔破面带难色的看着松瓒萨多说道:“松瓒将军,单子上所列之物当无问题,然则这数千里之遥,如何将之平安运抵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难处所在。”
“此事不劳大人伤神,只须大人将之聚于晋州,我部自有商队能将之安然运回,只是想请崔大人谨守承诺,勿要以残次之物以充之才是”
“此事大可放心,将军送来的马是什么货色,我这军械也定然就是什么成色,某必不会做这负信背义之人”肃然说过此话后,崔破乃续又开言问道:“却不知如今吐蕃与黑衣大食战事如何?”
闻言,松瓒萨多冰冷的脸上也是黯然而起一片悲凉之色,沉吟了半晌后方低声道:“自当日屈底波偷袭而来攻破北部狼牙关,后更以此为根基逐步南进,趁各部大军未至之机,十日之内突进七百里尽占北方牧场。只是他们得意忘形之下难免疏忽,被先期率援兵抵达的措布将军偷营得手,损失了近三万人马,此后便放慢了进军速度改为缓步推进,目前与我六牦牛部联军隔多弥河对峙,交战多次,双方互有胜负,当日我离逻些之时曾闻黑衣大食二十万援军已经渡过且末河抵达石城镇,至于其后的战况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那贵部投入其中的军力又是多少?于复国之事上又是如何打算?”崔破跟上一句问道。
“我部投入军力为两万,其余四万皆由小王殿下率领驻扎于唐蕃边境的故都律费城。现时吐蕃未遭大败,军力仍盛,我大王陛下尚不敢冒然联络羊同部落首领共谋举事。再则不驱退大食,我孙波复国也不过是驱狼进虎罢了,是以现时大王陛下仍是同力抗击大食,借机消耗赞普直属四部军力,待逐走大食之后再图举事”松赞萨多面无半分表情的介绍完毕,再等了片刻后,见崔破只是低头沉思,再不发问。乃蓦然发问道:“崔大人可还有他事相询?”
正自沉思的崔破随口答了一句:“没有”,下一刻就听“铿”的一声暴响,只见那适才面无表情的松赞萨多此时已是自座中暴起,满脸激怒之色将手中雪亮的弯刀指向愕然的崔破。
见此状况,崔破一惊起身,急退三步森然道:“松赞将军这是何意?”而一旁侍侯的涤诗见到如此状况,一愣之后当即刷的闪身而出。
“我松赞萨多虽是隶属孙波,但也是饮着澜沧江水长大的长生天子孙,崔大人当日既然做了赛马英雄,更将羔皮献于了长生天选定的女子,便该好好对她才是。”说道此处,这松赞萨多的脸上已是羞怒欲狂,连说话的语声也是如同一字一字挤出一般道:“可是崔大人却视长生天赐予的荣耀如同蔽履,将所有高原人的脸面毫无顾惜的扔在了地上,此时既然大王陛下吩咐的公事已毕,也该是我为高原子孙找回荣耀的时候了”言至最后,他更是一声暴喝道:“崔破,若你还是一个男人,就举起你的刀来!”
随着这一声暴喝而入的不仅有涤诗唤入的郭姓八卫,更有一名面覆轻纱的女子在两名吐蕃武士的护持下走进堂中,只看那女子身上所着一袭熟悉的七褶裙和曼妙身姿,心中大震的崔破已是惊呼出声道:“金花姑娘……你……你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