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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正待石榴张口欲待再问之时,蓦然一声带着娓娓颤声的挑音响起,其音直如破空弩箭,直入心扉。震的听者心头一颤,当即全场静默无声,一声即落,六响复又随后继起,这七声挑弦间隔渐短,尤其最后两声更是一停即起,恍无阻断。伴随着这越来越急之节奏的是渐行渐高的宏音,直到最后一响时,一干听众只觉有一个霹雳般的炸雷在心间响起,魂魄欲散。
自第一声响起,崔破并众听者已觉自己的呼吸全然被这节奏所控制,挑弦愈急,呼吸愈促,到的最后三响时,转换太速之间,竟是已然喘不过气来,直到这七声结束,才是全场一片如同巨雷滚过的换气声。
康昆仑所奏本是在唐时最为人所知的《秦王破阵乐》,只是在特殊的乐器经特殊的技法演绎之下,听者脑海中随着这熟悉的乐曲闪现的再不是烽烟遍地的中原故地,而是大漠孤烟的茫茫浩瀚戈壁,虽仅只七声挑弦却如同玄宗朝中吴道子的‘吴带当风’一般,勾勒出戈壁滩千里旷野的雄浑与苍凉。
崔破一口气尚未喘匀,蓦然又是一阵凄烈的琵琶声如同剑击金锣般响起,此番再没有半刻停顿,经过适才七声点兵召将之后,此时四方毕聚的大军在他们英明统帅的带领下,越过一块块沼泽、踏过一座座荒丘,满怀昂扬斗志向远方的敌人行去。
那高台上的康昆仑此刻半侧了身子以左手扶住琵琶,用右手行轮指技法急速拨动几茎小弦,这一轮疾如骤雨却节奏鲜明的乐声最好的勾勒出大军严整的军仪及浩瀚的军威。
在这一波急促轮指响起的第一刻,高台中央的三个少年已是展动身形,应节而舞。他们那刚猛雄健之身姿合着节拍的俯仰腾跃,当真是“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刚健急如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插腰如却月。”次次腾越之间有说不出的爽朗豪健。
一番轮指在左手压弦的控制与变化下直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正在崔破渐渐适应并试图重新调整呼吸节奏时,那高台上的康昆仑却是蓦然急变身形,将右手中的琵琶一拨纳入左怀,转而以左手重重扣击至今尚未动用的大弦,这一个看似小小的变化直让整个曲音有了质的激变,本就是尖利已极的琵琶声声再经下面的玉筒传震,竟是散发出军中战鼓所独有的“隆隆”声,每一次重击必然伴随着左手小指的轻轻一勾,在消解掉高极难继的锐音后,这一勾更使玉筒中的回声更趋浑厚沉雄。一时间,阔大的天门街上布满了百战沙场密布的巨大威压。
长途跋涉的大军终于遭遇了他们夙命中等待已久的敌人,列阵完毕,在帅旗的指引下、在各级统兵官癫狂的吼叫声中,迈开足以撼动天地的整齐步伐向敌阵杀去。这声声重弦就是勇士们俯仰天下的豪情,这声声重弦就是勇士们一往无前的步伐。
应节而舞的龟兹少年们也没有了灵动的身形,随着每一声重弦而腾跃的身姿更多了几分凝重,只是这凝重却赋予了他们适才所没有的力度,直与整个场中的气氛配合的丝丝入扣,为那厚重的威压再添了三分助力。
“铿”的一声,随着阵前清脆的战刀交击声响起,积蓄已久的战事终于正式了搏杀。
此时的康昆仑身形再变,金光灿烂的琵琶已由他的左怀靠向胸前,放松的两手十指同时在弦上滚动,一时间,只有无数个曲音自其中迸出,轻柔的小弦、浑厚的重弦、两弦同时拨动而出的中音、前音加后音的融合、后音加前音的重叠都同时闪现,却又是那么清晰的勾勒出两军阵前千变万化的种种情形,在这一刻,似乎一场数万人的大厮杀就在眼前展现。
而高台中央三个少年舞者此时的步伐也愈发的缓慢,每一个腾跃之间,他们总会将扬眉动目、顾眄流盼的面容呈现于如山的观者之前,随着那看似杂乱的曲音,三张面容上呈现的有视死忽如归的决然、有斩将夺旗的豪迈、有杀机大起的狰狞、有四视无援的茫然、有对永离故土的绝望、也有对远方盼归人儿无穷的眷恋……。
耳听那或是婉转低回、或是高亢雄浑的繁杂曲音,看着少年们脸上形神毕肖的神情,整个天门街上的观者也随着大军进入了嘶吼嚣叫、刀枪乱击之下血流成河的茫茫战场。满脸兴奋之色、双手握拳者有之;面目煞白、惊骇退避者有之;目含怜悯、泫然欲泣者亦有之。这一刻,康昆仑凭借手中的琵琶在这繁华似锦的长安竟是生生再造出了一个雄浑惨烈的杀场。
正在一干听者目眩神迷,等待战事更加发展的当口,忽听“铮”的一声抹弦颤颤响起,乐曲在达到最高潮时,康昆仑手抚丝弦将这一曲《秦王破阵乐》戛然作结。
没有彩声、没有欢呼,静默的天门街上有的只是一片如负重释的喘息声,数万人齐声喘息,这场面端的是壮观非常。
又过了片刻,正在众人心境逐渐平复的当儿,一连串如同汤汤流水般的滑弦之音随风而来,这音调全不似适才康昆仑的挑弦那般霸道无匹,反而是如同春日里无所不在的和风一般,缓缓却是极其轻柔的拂过心田,偏偏这看似天下间最柔弱之物却最能抚平奔腾不息的滔天巨浪,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心弦吃这一拂后渐次和缓,脸上崩紧的肌肤也在不觉间柔柔松弛,更有一抹笑意淡淡浮现。
“看来偶像也不尽只会装酷,这曲调还真他奶奶的劲爆!”长长吁出几口气去的崔破在心底暗叫一声,只是此时已是称颂乏词的他也只能用这一句粗口来表达他对康昆仑琵琶绝艺的赞叹。
在下面的琵琶声声带来的庸懒安适中,崔破轻轻举盏呷过一口后,抬眼向下张望。
此时的高台上又全然变换了另一番模样,左方处的康昆仑也是随意趺坐休憩,看来适才的那一番急奏也让他消耗心力不小,身前的琵琶并那三个少年都已消失不见。高台中央处自有一个面覆轻纱、只露出额间一点殷红菱形花子的女子正曼妙起舞,她头戴一顶绣花卷边虚帽,帽上施以珍珠,缀以金铃,每一舞动间必有清脆的铃音脆脆击响,更添三分趣味。身着垂有银蔓花钿之轻薄紫罗衫的她正应和着曹善才手中琵琶的节奏翩翩起舞,其身姿真个是婉转绰约、轻盈飘逸。
端坐在高台右侧的曹善才面带和煦的笑意,肆意谴动手中的丝弦。一股股闲散安适的音符便自其间汩汩流出,虽没有巨瀑险滩间声势逼人的飞花溅浪,但胜在瞒人夜雨、润物无声。
这一首《清平调》自第一声和音奏出后便再无半丝停滞,曲调流出琵琶后一路滑过高台,滑过人头攒动的天门街,凡乐声所达之处,辽远苍茫的戈壁荒滩缓缓的将风沙褪尽,沼泽掩平。一株株碧绿的草儿自地上带着无尽的生机慢慢钻出;一块块沼泽中涌出清清的泉水,复又串联成一条纯净明澈的溪流汤汤流动;一棵棵野树,花开正闹的点缀其中,吸引得无数的鸟儿前来婉转低唱。适才还在两军阵前心旌摇动的听者们此时却走进了这绿草如茵、花盛似锦的碧毡草原,尽情的欢呼雀跃、游冶身心。
“来复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高台上脚踏锦靴、纤腰窄袖的舞娘此时身姿愈发曼妙舒缓,在“叮叮”的脆响声中直将这一曲“拓枝舞”挥洒的淋漓尽致,观者如痴。
也不知游冶了多久,正在众人乏意渐生,归思之心渐起时。一串轻拢慢捻的的花音跳动而来,而此时台上的舞娘也是展臂旋动,使身上那一袭紫罗轻衫盛开成一朵最为鲜艳夺目的名花,随着她应着花音的越旋越快,面上的轻纱吃不得疾风劲吹,飘飘而去,印着日光,这一抹轻纱恍若透明,宛然便是一个最为瑰丽清婉的迷梦。
正在舞娘愈旋愈快,众人欲一睹其芳容而不可得之时,忽听“咚”的一声挑音,舞动的身影应节折倒在地,其人虽是拜服于地,但绝色清丽之桃花玉面上的那一对剪水双眸犹自秋波送盼、摄人已极。
至此,曹善才这一曲《清平调》已是曲成收拍,只是天门街上依然是静寂无声,直到适才演奏的两方都已重回轩车,得得欲去之时,整个长街上的如山观者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轰然叫妙不绝。
“真国手也,好个康昆仑!好个崔善才!”也是沉吟良久之后,崔破看着那两辆渐行渐远的轩车,长叹说道。
“一曲琵琶直将数万人的心智尽摄其中,如此神乎其技,真个是天上应有,人间绝无了。‘一听善才弹柔媚,人生不合出京城’斯人诚不我欺也!”孟郊一边犹自以手扣几循节而击,一边啧啧赞颂道。
“公子,这不是斗声乐之会吗?怎么没个结果那两人就走了?”接话的照例是快嘴的石榴。
她这番话却引来崔破等人相视一笑,便是半日来不发一声的李伯元也忍不住自嘴角牵出一抹笑意。技艺达到康、曹二人这等境界时,只听对方微一弄弦,高下之分已是心中立判,那里又需要吵吵然宣之于口,至于听者如何品评,于他们来说反倒是少以为意了。
只是这一番道理又如何对石榴解释的清楚?是以崔破并不直言回复,反是微微一笑向石榴问道:“那依你之意,这二人中又当是谁获胜?”
“当然是曹善才了”一言即出,石榴似乎也觉不满,想了片刻后又续言说道:“听着他的曲子,我就象又回到了定州漫水河边一般,实在是舒服的很,再说那位姐姐的舞跳得可有多漂亮啊!还有她那身衣衫,简直就象仙女们所穿的一样!”说道最后,她的眼中已是开始闪动着一颗颗亮亮的小星星,只有说不尽的艳羡之色。
“才不是呢!还是康昆仑更厉害一些,那曹善才的曲子好听是好听,只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劲道,那里有第一首曲子那般……恩!对了……是摄魂夺魄。再说,那舞跳的好看嘛!我倒是不觉得,要说衣衫,比得过老康那一身嘛,人家那才是真气派!”这番却是涤诗不忿心中刚刚树立的偶像被人贬低,壮着胆子向石榴反驳道。
石榴见素日在自己面前谄媚讨好的涤诗今天竟然敢如此挑衅,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怒睁杏目道:“好你个小猴子,看姐姐今天不饶你!”一句话说完,已是作势欲扑。
眼见二人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猫捉老鼠”的好戏,一声轻微的娇咳传来,顿时两人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再也不敢稍动,石榴更是转身对着菁若作出一副委屈已极的模样道:“夫人您看,涤诗简直被少爷宠的没边了,老是欺负我,您可要为我做主才是!”
她这一番做派又是惹得众人哈哈一笑,崔破扶几起身道:“国手已去,我等还在这里恋栈个什么,大家这就打道回府吧!”说完,自转身往金云卿及罗仪处辞行。
随着拥挤的人群直出了殖业坊转向朱雀大街后,众人才觉一阵松爽,又是感叹了一番今日真个不虚此行后,崔破方才有意无意之间向身侧马上的冯楠问道:“却不知冯少兄尊父名讳如何,家中又是以何业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