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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闻言,崔破扭头看去,只见各部寺主官如同约好的一般鱼贯而入,一排行来俱都是紫衣华服,金玉围带,甚是显赫。各部司官员见本部主官到达纷纷上前见礼。
“这诸位大人都是约好一起来上朝?”疑惑之间,崔破轻轻说了一句。
“这楼斜侧有楼梯,三品以上官员来了都是经由彼处上楼中静室等候,待朝会开始时方才下来”那黄郎中随后应了一句后,也已向前行去。
当下崔破也不在此地搅扰,转身走向工部司官们聚集之所,随着众人一起与卢尚书见了礼,那卢尚书一边还礼,一边口中随意说道:“好好好”,眼光转动之间见到崔破,乃随口问了一句道:“崔员外郎昨日上任,一切可还都好?”
崔破见问,略斜了眼眸看了一眼李主事后道:“多谢大人关心,一切都好”
正在众人都在纷嚷见礼之时,忽听外间侍侯的小黄门高声唱名道:“常相、杨相携三省主官到,百官拜迎!”
一声即出,六部九司二监的官员停止了喧哗,在本部主官的带领下分成两排静候诸位宰辅及三省官员到达。
也只片刻功夫,满面春风的常衮与身侧一老者带领着数十位三省官员入得大厅,边向前行,边对两侧官员还礼不绝。
崔破借此时机抬头看去,却见常衮身侧那名老者甚是眼熟,再细一打量,方才想起此人赫然便是当日入京赴任时在解县酒楼所遇之老者,只是此时的他华衣锦服,那里还有半分当日的寒酸模样?
“这位大人是谁?”一惊之下,崔破向身侧同僚问道。
那人满眼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似是在奇怪他如此年纪就能混到六品官位,何以竟对眼前这人都不认识,口中答道:“这位便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兼领户部尚书、江淮盐漕租庸转运使杨相杨大人”
“他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理财圣手杨晏!”虽见他所居位置,崔破心中早有所感,但真的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忍不住大为惊诧。
正在他心下惊诧,百官见礼之时,忽听一声雄混的乐声响起,分明是有数十百人在齐声同奏《秦王破阵乐》,只是这一曲壮阔的乐声却让合厅官员大惊,崔破身边的那官员更是脱口而出道:“怎么不是《九部乐》?”
下一刻,一个年在三旬,着绯衣的宦官出现在厅门处高声叫道:“百官上朝哪!”经过近十年训练的他,这一声唱名中正平和,散播辽远,在恢弘壮阔的宫城中回荡不休。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在《秦王破阵乐》铿锵有力的曲声中正式开始。
以常衮、杨晏为先导,三省六部九寺二监的官员各遵品阶依次出郁仪楼,与左侧结邻楼的武将们分为两排鱼贯向麟德殿行去。
入得殿中,文臣武将们各自刚刚站定,就见有两名殿中侍御史排众而出,分为左右,开始巡查百官着装仪范,排在队尾近殿门处的崔破也随着众官整了整衣衫、竹芴,静侯朝会开始。
又过了盏茶功夫,随着九响静殿鞭声,前雍王适殿下、而今的大唐天子在大队宫宦、宫娥的簇拥下经右侧御阶上殿而来,连日的疲累使他的脸色有几分憔悴,但是这却丝毫不能掩饰他眼中的兴奋激越之意,紧握双拳的他步伐极快,以至于后面手捧礼器的从人们竟需趋步才能赶上,只到贴身心腹宦官霍仙鸣小声的连叫两句:“陛下、陛下”后,他才稍稍放缓了脚步而行。
一待天子升座,随着御座下左辅阙的一声高呼,文武百官在政事堂首辅常衮的带领下跪拜下去,口中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不提。
“众卿平身”李适端居宝座,略略伸手虚扶后开言道,这话声里有着丝丝难以掩饰的颤音。
文武百官齐声谢恩后站好班次,还不待门下侍郎张镒依照大朝会惯例率先上前呈报天下府道祥瑞,早见皇座上的李适挥挥手,主掌天子服御、药食的殿中省主官窦文炀趋步上前,接过身后小黄门手中所捧圣旨开始朗声念颂。
窦文炀本是当今天子东宫旧人,与宋凤朝、霍仙鸣两人一样,都是最得天子宠信的内宦,又以其年龄稍长,为人谨慎而得入掌殿中省主官,爬到了大唐宦官所能到达的最高官位。
随着他这第一份尊郭子仪为尚父、加职太尉、兼同平章事的诏书念出,数百人的麟德殿已是静寂无声,都将灼灼目光紧紧盯在那小黄门手中所捧金盘中的数十份诏书上。
随着一份份诏书念出,殿中气氛愈发肃穆,急切渴望大治天下的李适刚一登基,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了他心中筹划已久的人事更迭,崔佑甫由中书舍人一跃成为掌军国政令的中书令、同平章事,正式得入政事堂;而两朝参佐、素来不肯授官的山人李泌更是由白身一举超拜为从三品的司天监;至于翰林承旨陆贽也是越过谏议大夫直升为尚书左丞,三十多岁即成为军国重臣;至于礼部侍郎杨炎也得以正式擢升为本部尚书;其他还有户部侍郎杜佑擢为御史大夫、侯希逸超拜为门下侍郎与张镒同列等等。而这十余人的擢升竟然无一不是跃品超升。短短片刻之间,朝局已是出现重大变化,朝廷上下气象一新。
被点名授官之人一一领旨谢恩毕,李适方才悠悠开口道:“众卿尚有何事呈奏?”
见陛下开言,门下侍郎张镒强压下心中震撼,出班开始依旧例呈报天下祥瑞,以申新天子乃是应天命人望而出之意。初时他所申者无非是某地聋哑小儿重新开口说话、某地惊现麒麟瑞兽等等,此类事物众人所闻实多,每岁都要来上两次,所以倒也并不过分惊讶,也即静默着听他一人缓缓念去。
崔破第一次参加这大朝会,听到在这端庄谨严的麟德大殿上,身着紫衣的朝廷显贵一本正经的说着根本不可能发生之事,而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皆肃言恭听,一时间只觉甚是滑稽,不免心下想道:“这事也不知会有几人能信?”
正在他神思四处游走、心不在焉之际,忽见首辅常衮越众而出道:“江南西道朗州所呈报之事实乃瑞征,陛下慈德感沛天地,必能使天下万物相生和睦,虽夙仇天敌亦能相安共处。今百兽尚且如此,遑论千万生民百姓乎!”
他此言一出,顿时有几个观望风色、试图讨好天子、首辅的官员准备出列附议。当此之时,却见刚刚擢为中书令的崔佑甫排众而出驳斥道:“物反必为妖,猫本捕鼠,今朗州所报之猫鼠同乳之事,却是妖邪无疑,安能以祥瑞视之?”
见是当今天子驾前红人,刚刚擢升为中书令的崔佑甫出言反对,那几个适才伸出脚去准备附议的官员当即又轻轻将脚收回,心中暗叫侥幸。
一见又是这老对头在新皇登基的第一次朝会上即如此出言驳斥自己,常衮心下顿时恼怒异常,前不久代宗陛下驾崩之日,群臣议论守孝之礼时,正是这崔中书建言宜遵遗诏,臣民当三日释服,驳了自己的民可三日,群臣当依古礼二十七日除服的谏言。他虽奋力反击,奏崔佑甫率情变礼,请加贬斥,无奈这老对头太得宠信,李适也只是哈哈一笑作罢,虽温言劝慰了自己几句,但最终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使他这个首辅宰相很是没有面子。如今他刚入政事堂中就敢如此放肆,若是再不反驳,以后自己在政事堂中又当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两人间积郁已久的龌龊、嫌隙一时都涌上心头,常衮那阴鸷的脸上恻恻一笑道:“祥瑞者皆是离奇之事,否则又何得以瑞象名之?而这等超越天地物序之事自古以来史不绝书,周文王时有之,汉高祖时有之,便是本朝高祖龙兴晋阳时亦有之,怎么到了崔大人这里便成了妖邪之事,莫非崔大人竟是以为我皇帝陛下当不得圣君,承不起这祥瑞?”
崔破听常衮这番包藏祸心的话说出,顿时心中暗叫一声厉害,忙凝神看向族伯,听他又该如何说话。
崔佑甫久在宦海沉浮,历练多年。并不为他这杀气腾腾的话所动,手持芴板,沉声说道:“仆所言者乃是朗州猫鼠同乳之事不得为祥瑞,又何曾言说不得有祥瑞?还请常相听的清楚了才是。自我皇登基短短数十日来诏罢四方贡献、纵驯象、出宫女,中外称赞,当不当得圣君常相难道不知?再则,这祥瑞之事商纣之时有之,秦二世时有之,汉献帝时有之,前朝炀帝之时更是日日有之,常相又当如何解之?”言至此处,不待常衮答话,新任中书令崔大人续又接言说道:“我皇尚是备位东宫之时,即素有太宗之志,立下恩抚四海之宏愿。而今御极天下,正当诏罢祥瑞,断绝四方官吏媚事朝廷以图幸进之心才是,如此方能重振吏风,务实于民。若如此,则百姓幸甚,群臣幸甚,天子幸甚!”
这番话乃是将常衮所言一一驳斥后更顺势反击,与前者的含沙射影相比,更多了几分堂皇之意,只说得崔破及殿中群臣暗暗称道不已。
“陛下,臣以为此言大大不妥,元正、冬至日大朝会时奏报天下祥瑞,这本是国朝定制,安得一言改之?崔中书此言乃是率情变制,扰乱朝礼,吾皇圣明,当重责其妄言之罪才是!”还不待常衮出言驳斥,早有适才奏报祥瑞的门下侍郎张镒出列面刺崔佑甫之罪,他前任本是地方僻远之地黔中道的节度留后,得常衮援引方才得以入朝做了门下省的正三品显官,此番正是投桃报李之时。
殿中群臣料不道这本是礼重于实的新皇第一次大朝会之期就有两位宰辅针锋相对的当殿对峙,与代宗朝时的和光同尘实是大大不同,即为这变化所刺激,同时又是在心下暗暗叫苦,不知自己又当偏向何方,如何自处。
正在众人心下惴惴之时,新任礼部尚书杨炎将捏着芴板的手再紧了一紧后,出班宏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张侍郎所言实乃大有构陷之嫌,崔中书拳拳之心,忠心建言,又何来率情变礼之说?更遑论重责?张侍郎分明是以言罪人,居心叵测。再则,国朝百余年来,便是祭祀天地先皇之礼也多有变化,为何这朝礼就变不得。我大唐正值新皇登基,大变之期,正当以变应变方合天地正理。似张侍郎这等泥古不化之人实在不宜任职朝堂,反是外放地方,司职刑狱之事更为妥当,臣恳请陛下圣心默查,准臣所请”
闻听杨炎此言,崔破又是一阵意外,料不到素来通达人情,处事圆滑的座师也有如此果决的一面,他竟是悍然不惧与当朝首辅撕破脸皮的将宝重重的压在了自己族伯身上,而且出言犀利,大有一举将这张镒逐出朝堂之势,如此锋芒那里还有半分平日好好先生的模样?
杨炎此举固然是让崔破大出意料,殿中群臣连同常衮自己也是惊诧莫名,论理他本与杨炎同乡,当日杨炎受元载之累被贬斥地方,自己虽然不曾帮助建言使其重回京师,但也不曾出言反对。便是此次将之擢升礼部尚书时,自己更是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想不到诏旨刚刚宣布,此人就毅然向自己背后捅了一刀,一时间只让常衮恨怒不已,直骂自己有眼无珠,不懂识人。
眼见因为这祥瑞之争已有两位宰辅及两位三品高官卷入,而且皆是刀刀见血。殿中众臣一时都将心下的小算盘连连拨动,此时出列建言固然有大风险,但也正是大机遇所在,此时若得雪中送炭,他日则青云之上可期,一时间众臣多有按捺不住,群相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