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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la!项。”
项朝阳一听见那声西班牙文的“哈啰”就知道来电者是谁。
“hola,山谬。”项朝阳在皮沙发上坐下,左腿架在脚凳上,把电话夹在脖子间,然后把热敷垫压在膝盖上。即使已经过了两年多,他这个开过刀的膝盖仍会不时隐隐酸痛,需要热敷。
他现在正在不久前买下的公寓中,公寓位于一栋高级大厦的顶楼,从大型的落地窗往外看,可将台北市夜景尽收眼底。
“最近过得怎样?小姐追到手了吗?”
“唉”项朝阳郁卒地长叹。他这个前任经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开口就戳他痛处。花了这么多心血,他也只有很纯情地拥抱过小玉一次而已,想更进一步却苦无机会,教他怎能不哀怨?
“不会吧都已经三个月了欸,依你过去的纪录,三个月足够把上三个超级美女,又把她们统统甩掉哩!”
“我几时那样做过?mierda!你不要随便抹黑我的名声好吗!”他可是很洁身自爱的,算算过去十年中,他只交往过两个女友,虽然两次都只维持几个月就结束,可也都是和平分手。说起来,他的感情生活比修道的苦行僧还空白啊!
山谬嘿嘿笑。“要不要我传授你几招啊?”
“不必,照你过去苦追贝莲七年的辉煌历史,我看还是算了。”贝莲是山谬的妻子,两人现在已育有一子一女。
“谁说我苦追过她?明明就是她追我”山谬哇啦啦地更正有损自己名声的说法,企图扭转形象。项朝阳调整坐姿,又移了移膝上的热敷垫,随便他去讲,反正同样的故事已经听过几万遍,他都会背了。
灿星似的眼眸移向窗外。今夜的天空,在厚厚云层的掩盖下,是种深暗的灰,项朝阳的眸光跟著沉下。
对于钱良玉,他已经不再有把握,她的屡屡抗拒,已经打击到他原有的自信。
难道说,他真的回来得太迟?
十七岁时,他是个有满腔梦想、抱负的孩子,一心只想成为职业足球员,所以得知自己将搬到西班牙时,第一反应是兴奋的,然后才是对小玉的不舍。那时他是多么单纯又愚蠢啊,哪里分辨得出什么是爱?只知道他喜欢她、心疼她,胜过对其他任何人,想到要离开她就难过得紧,但是为了实现梦想,他最终还是走了。
罢到西班牙时,他一有空就给她写信,她从没回过,接著他渐渐忙碌起来,得兼顾学业和足球,信件变成明信片,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动笔。
距离和时间是无情的现实,他跟她,从此成为两条平行线,各自在世界的两端成长。
他从未遗忘过她,却只是将她搁在年少时期的记忆盒子里,当作怀旧时的美丽过去。
项朝阳不知道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是否还是会离开,也不知道如果没那场车祸,自己是否会回来找她,但是在他的观念里,这种“如果”是毫无意义的。时间无法重来,这就是人生。
重要的是,他回来了,在第一眼见到她时,过去对她的那份怜惜、那份喜爱,尽数涌上心头,甚至更强烈、更鲜明,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他甚至怀疑自己怎能远走那么多年而未被思念淹没。
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的缘分,是她。
想来也真有点可笑,绕了这么一大圈,他才弄明白,原来在他还是个不懂爱的懵懂少年时,他就已经爱上她。
只希望,他的领悟,没有来得太迟。
“项!项!我说了那么久,你有没有在听哪?”山谬的大嗓门几乎刺痛他的耳膜。
“有啊,是贝莲倒追你,不是你追她。”项朝阳敷衍道。
“谁还在跟你说那个!”山谬暴吼,快呕血。“我说的是更要紧的事!马拉格的经理打过电话给我,他们想知道你对总教练的位子有没有兴趣。”
来自西班牙南部同名城市的马拉格队,目前是乙组的球队,任何一个能把他们推上甲组的教练,身价将水涨船高,项朝阳和山谬都知道这点。
“山谬,你已经不再替我工作了。”项朝阳温和提醒老友。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他们开出的价码也够高,你不用急著决定,答应我你会认真考虑考虑。”
他不会,但是他不会马上争辩,山谬是出自好意。
“好。”项朝阳应道。“我会再给你电话。”
“那还差不多。”山谬听起来还算满意。
“替我向贝莲和孩子们问好。”
项朝阳收了线,把热敷垫丢在茶几上,继续对著窗外出神。
“张老师,小玉离开学校了吗?”项朝阳一进入办公室就询问办公桌在钱良玉隔壁的国文女老师,也不觉得自己用的匿称有何不妥。
他刚刚上完一堂体育课,从体育教材室回来时,发现那辆黑色的ducati机车并不在平时的车位上。
下午还不到四点,平常礼拜五的这个时候小玉应该会在办公室里。
“我不清楚欸。”张老师摇头。“我也才刚回办公室。”
“钱老师喔”一个男老师好心告知。“我大概一个多小时前看她拿著包包走了。”
“她有事请假啦!”从隔壁办公室前来串门子的教务主任听见众人的对话,插话道。
“请假?她有说是什么事吗?”项朝阳拧眉。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
“她只说家里有点事。”教务主任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去年这一天她也提早下班前年好像也是大前年啊!”他拍了一下光秃秃的脑袋。“好像除了遇上假日,钱老师年年都会在这天早退,都是我帮她调的课。”
项朝阳沉吟片刻,视线落在墙上的日历,若有所思。
他记得这个日子
如果他没猜错,他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主任,我下一堂有社团,麻烦你替我找人代,我有事先走。”
“啊!不行啦!你都没事先讲,剩下几分钟就打铃了,你叫我去哪里找人代课?!”待教务主任把话说完,项朝阳人也已经离开了办公室。
云层厚厚的,天色阴阴的,今天整日都是这样,像是要下雨又没下,空气闷热得窒人,但是钱良玉没什么感觉。
她仍是一身黑衣黑裤,略显苍白的脸上不见一滴汗水,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丹凤眼在不经意间泄漏了孺慕之情。
她伫立在一棵树后,遥望着墓碑前的两抹身影良久,不敢上前。
今天是良伟的忌日,她总是特地等到快傍晚才来扫墓,好确保不会撞见父母,怎料今天他们出现得比她还晚,在她清扫过墓地、上完香之后才瞧见他们出现在墓园的另一个入口,于是她躲了起来。
母亲不会想见到她,她心里很清楚。良伟死后,母亲便常犯病痛,身体不是特别好,她不想惹她生气。
从抖动的背影,她知道母亲仍在啜泣,父亲轻拍著她的肩膀,弯身说了什么,然后她拭了拭眼角,在父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
钱良玉的目光追随著他们,就在她以为他们会走开时,他们转过头,她心中一震,对上了两双眼睛。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母亲的眼神仍冰冷得足以让她却步。然后母亲转身,钱良玉的心沉到谷底。
她早知会如此,为什么胸口仍会痛?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父亲直直地朝她走来,她紧张地握紧双拳。
“良玉你好吗?”
钱良玉一时哑然,仿佛喉头被什么梗住了,只能僵硬地点头。
案亲老了,两鬓出现白发,就连身高也缩水了,甚至比她还矮上几公分。
“你过得好就好”他面露欣慰,迟疑著又说:“你别再给我们寄钱了,我跟你妈不需要,你一个人住外面开销比较大,把钱留著自己用知道吗?”
“爸”是不是妈不愿意接受?她想问,可是问不出口。
“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你妈还在等我。”钱父顿了顿,又说:“有空的话来看看我们,我会试著开导你妈。”
她会受欢迎吗?钱良玉望向远处那个曾经丰腴、现在却已枯萎的妇人,心中苦涩。母亲甚至不愿正眼看她。
眼角瞥见了什么,钱父的视线越过女儿肩头看向她身后,苍老的脸上出现一抹讶异,随即,皱纹围绕的眼睛闪过释然,他微乎其微地点个头,然后转身走了。
项朝阳安静地目送著钱家夫妇离去,他来到墓园已有一会儿,足以看见钱良玉和父母之间的巨大裂缝,尤其是和她的母亲。
怎么会这样?他以为过了这么久,当初的伤痛已经淡去,钱家父母会把所有的爱灌注在唯一的孩子身上,为什么事情看起来完全相反?
钱妈妈难道不知道,从小,小玉就渴望着她的关爱吗?
视线回到面前的纤瘦身影,她背著他,站得直挺挺的,项朝阳想到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孤寂地伫立在她家旁边的那棵尤加利树下,看起来坚强、倨傲,但是他知道,其实她脆弱得一折就断。
她这个模样,令他心碎。
“小玉。”怕惊吓到她,项朝阳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她没动,但是他相信她听见了。
他绕到她面前,伸臂,将她揽入怀中,对他来说,这个举动天经地义,想都不必想。
他感觉她的身子僵硬著,没有挣扎,却也没有接受,一缕浅浅的失落卷过心头,但是无妨,只要她没有推开他就好。
只要她不将他排拒在外,怎么样都好。
然而,他还是失望了。不多久,钱良玉从他的怀抱挣脱,转过身,看也不看他。
“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要跟著我。”她走开前说,声音里没有平常那种针对他的怒气,可是也毫无温度,仿佛他只是个碍事的路人甲。
他要是完全听她的话,那就真该死了!
他不会去吵她,但是他会陪著她。
钱良玉走出墓园,项朝阳保持著两、三公尺的距离,走在她身后。
她跨上机车骑驶而去,他跳上自己的跑车尾随在后。
天色愈来愈暗,项朝阳一路跟著她,同时庆幸自己的视力绝佳,驾驶技术不差,没把人跟丢。当他们回到市区时,已是夜晚。
项朝阳有些不安,她没有往自己的公寓骑去,而是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然后转入一条巷子。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是她显然很清楚自己的去向。
然后他看见她在一家酒吧前停好车,收起安全帽,走进那扇不甚起眼的门。
项朝阳把车子挤进路边的一个空位。不是没看见那个“禁止停车”的标志,但是管他的,要罚就让他们罚,他才不在乎。
他走进酒吧,酒吧里顾客不少,大概都是一些下班后来此消磨时间、放松一下的上班族男女。
项朝阳毫不费力地在吧台边搜寻到那抹黑色的身影,他迟疑了下,走到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坐下。从这个角落,他可以捕捉到她的一举一动。
但是她什么举动也没有,只是沉默地坐在高脚椅上,沉默地看着酒保送来的饮料,似乎对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所觉。
“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吗?”见到帅哥,女侍者的声音亲切,服务迅速,笑靥如花。
“琴汤尼,谢谢。”项朝阳随口道,视线一直定在远处的吧台。
钱良玉连碰都没有碰她那杯饮料,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睛注视著它,仿佛看着冰块在杯里渐渐融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饮料上。
他有种感觉,她年年如此,像是进行著某种不为人知的仪式。
项朝阳的不安加深。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些顾客离开了,有些新的客人陆续上门,人们来来去去,像是能感受到那股冰冷、阴郁的气息似的,没有人在她附近坐下。那一身黑,是有点吓人。
黑,是种哀悼的颜色
这个想法闪过脑际,项朝阳忽地被一个领悟劈中
她在默哀。
过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自弟弟的死亡阴影中走出来,从来没有摆脱那股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她只是把所有情绪藏得更深、更隐密。
日复一日的黑色,表示她无时无刻不在哀悼
老天他怎么白目到现在才看出这一点?
这些年来,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在震愕之间,他看见她一口饮尽那杯早就不冰的饮料,付了钱,起身走出酒吧。
项朝阳连忙站起来,差点打翻那杯不知何时送到的酒,他扔下一张足以支付好几杯酒的钞票,马上追出门,门外已下起毛毛细雨。
“小玉!”他喊道,早把不要吵她的决定抛到九霄云外。
钱良玉已经坐在机车上,一见是他,脸上温度骤降到零下。
“我不是叫你不要跟著我吗?”
“小玉,别这样折磨自己,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把手放在机车握把上,温声劝道。
钱良玉脸一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戴上安全帽,拍开他的手,发动引擎,飙走。
项朝阳追了几步,想起自己的车,马上钻进跑车内,踩下油门,继续追。
膝盖传来隐隐的酸痛,夭寿喔他这条破腿实在不适合再从事这种你追我跑的耐力运动。
雨势愈来愈大,透过来回摆动的雨刷,项朝阳尽全力跟上那辆黑色摩托车。
看见她飞快地在车阵中穿梭,左躲右闪,项朝阳多次被骇得心脏几乎停止,瞥了眼车速,俊脸马上发白。老天她以为她在演飞车电影吗?!
他简直吓破了胆,又不敢催油门追太紧,她一定知道他在追她,他怕她卯起来飙得更快,真把小命搞丢。
他也只是个倒楣的过气球员,不是特技演员,无法飙到她前面来个大甩尾,英勇无比、胆识过人地拦下她。
carajo!台湾的交通警察死哪儿去了,没人能阻止那女人吗?!
终于,在一阵心惊胆跳、冷汗直流之后,黑色机车进入静僻小巷。那是钱良玉的住处。她在老旧建筑前停好车,摘下安全帽,项朝阳也在几秒后抵达。
他下车,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大步朝她走去。
“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吗?!”他气急败坏,头顶冒烟,连粗话都出口了。
“请你不要再缠著我,这样让我很困扰。”
冷冷冰冰的语调彻底激怒了他,项朝阳这辈子从没这么生气过。
“这就是你惩罚自己的方式?!”他厉声问。“让自己过得像行尸走肉?飙起车来连命都不要?哀悼一个亡魂哀悼到老?你以为这样你弟弟就会回来吗?”
“住口!”钱良玉脸色大变,声音透著压抑的愤怒。
项朝阳却不打算闭嘴。瞧她这样扼杀自己的灵魂,他的心很痛啊!
“他死了!你听见了吗?你弟弟已经死了!死了十三年!”他揪住她的双臂,只想狠狠地摇醒她。“可是你还活著!你到底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他不是你害死的,你明白吗?!”
“你闭嘴!”她忍无可忍地爆发,吼了回去。“你什么都不懂!大家都知道是我害死他的!没有人会原谅我!我要怎么原谅自己?!”她的眼睛红了,雨滴打在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沿著面颊滑下,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他们对峙著,胸口因激动而起伏不定,两人都全身湿透,但没人移动。
然后项朝阳的火气突然消了,因为他看见一个被困在过去的十七岁女孩,敏感、易受伤,让他的心淌血。
“你说的‘大家’是指你母亲吗?”
突来的温柔完全击溃她的防备,钱良玉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能够看穿一切,为什么他总能理解她的痛、她的伤。
“她永远不会原谅我”她哽咽,嗓音破碎,封锁在心中多年的苦楚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儿倾泄出来。“她永远不会原谅我她从来不爱我,爸爸也不管我只有良伟爱我可是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爱你,小玉。”项朝阳把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拥在胸前,紧紧地。“你爸妈不爱你没关系,让我爱你好吗?我会把他们的分统统补上,由我来爱你。”
不等她有所回应,他吻住她。
钱良玉震惊莫名,因为他的话,也因为他的吻。
她想推开他,可是他的唇好温柔、好小心,仿佛她是世界上最值得宝贝的人,他的胸膛也好热、好烫,把她冷得发抖的身子都煨暖了,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备受珍视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继续用冷漠武装自己,累得不想抗拒如此醉人的柔情,就这一次,她想感受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疼著宠著的感觉,她想体会,什么叫做被爱。
钱良玉缓缓地、试探地回吻他,吸吮著那两片性感的唇。她的全身渐渐发热,脑子也微微晕眩,但是她觉得不够,她还想要更多。所以当他的吻深入到她的唇瓣之内时,她毫不迟疑地回应,带著一股前所未有的迫切,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求。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可是没人留意。
这时,项朝阳不得不喊停,他撤离自己,俊容微红,胸口的起伏比跑完马拉松还剧烈。
“小玉,我们现在在你的公寓外面。”不是“里面”再继续下去,他可能会把她压在跑车车盖上,然后他们会因为妨害风化被逮捕。
钱良玉两眼迷蒙、双唇微启,向来冷漠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迷糊。项朝阳暗自呻吟,觉得她可爱得让他想一口吞了。
但是他不能,也不该这么做,至少不是在她如此脆弱的时候。正人君子不会在她情绪不稳的情况下占有她。
“现在进屋里去,洗个热水澡,好好地睡一觉。”他轻推了她一把,不料她反手抓住他的手臂。
“别走,证明你爱我。”
他猛地一震,回眸瞪著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坚定地点头,眼神一扫迷蒙,闪闪发亮,闪烁著一个女王决定宠幸臣子的尊贵与邪魅,无比挑衅,无比诱人。
好吧,他就是贱骨头,抗拒不了女王的命令,去他的正人君子!
“不准你后悔。”
“我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扬高下巴,傲气过人。
“把钥匙给我。”他接下她给的钥匙,拉著她上到建筑的第二层楼,然后开门,锁门。
“不准你后悔。”他抵著墙,把她困在胸前,用炽热的唇封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