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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灵儿端了水来服侍我洗脸梳妆。她笑着说:“一大清早就有人要见丹姐姐,干等了一早上了。”
我还没全醒,尚有些迷糊,却记得今天不曾约人,问:“谁啊?”
灵儿一边给我梳头一边笑:“是个小孩子。”
我糊涂了。
灵儿笑了又笑:“在厅里坐着呢,丹姐待会儿出去见了就知道了。可好玩儿呢。”
见了,晓得灵儿这丫头有些夸张,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端端正正坐在厅堂里头,身子直挺挺,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手中抱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当作宝贝一样,不肯放下。
来来往往都是阁子里的姑娘,看见他那不自在的样子,指指点点地笑着。
那孩子想也没见过照花阁这燕燕莺莺、环珮琅珰的阵仗,是被吓着了,僵僵的坐在那里等我,一脸受刑似的神情。小灵儿又“噗哧”一声笑出来,咬着我耳朵说:“姐姐看见了?就是他。”
我点点头走过去,怕吓着他,柔声问:“你找我?”
不料他还是被吓着了,整个儿人身子就那么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怔在那里,张着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脸儿憋得通红。
小灵儿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把我袖子一拉:“这小孩子也晓得丹姐姐好看呢,都看傻了。”
我横她一眼,想这人小表大的孩子也才十二,比她口里的“小孩子”还小。
那少年脸红得像火烧,才缓过些神来,期期艾艾地说:“少爷吩咐送这东西给给丹姑娘,说当是赔礼。”
灵儿学他口气:“‘少爷’,‘少爷’是谁啊?”明白是在逗那少年玩儿。
那少年更加局促:“我家少爷姓沈。”
听见那个“沈”字我心中一动,接过长匣打开,里面却是一幅画。
灵儿“啊”的一声:“是他!”
是他!
我急急取出画来,叫灵儿帮忙展开。
竟是一副水墨的山水。我颇有些哭笑不得:又有谁特特地画了山水来送一个我这样的女子呢?
然而沈绘的画是不负了他“神工”之名的,没半分颜色的水墨画,偏是凭了“墨分九彩”染出远山缥缈,山涧淙淙,松林苍翠。沈绘的笔法,自然洒脱,全不像那个庒肃端正的人。
灵儿也脱口而出:“好美的画儿!”
少年有些骄傲,言语也流利许多:“这个自然。我们少爷说,上回是他莽撞了,不知道丹姑娘是这样的一个人,造次撕坏了画,今天再补送姑娘一幅。”
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他现在难道知道了?我是什么人?他又什么意思呢?
我有些迷惑,对着画儿出了神。
那少年轻轻咳了一声:“画送到了。我走了。”
我回过神来,笑了:这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该是沈绘的书童吧这孩子也是一副老实直爽的性子。
那少年看着我,脸又红了,忙把目光调开,又忍不住偷偷瞥一眼。
我轻轻地叹:“这样一幅画儿,丹青不配呀。”我抬起头来“能帮我传一句话给沈公子么?”
他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我想了一想,指着那画缓缓说道:“就请告诉公子,此生若有幸,妾愿寄余生于这山林中。”
那少年将这话翻来覆去地念,硬生生记下来。他念得自然有些不伦不类,惹得我也笑了,朝灵儿看了一眼,她会意,取出荷包拿些碎银子出来给他。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不接。
我柔声解释:“这是多谢小扮送画儿来。”
他哼了一声,依然不接,手反而背到身后去,转身就走了。
灵儿看着他发怔,又回头看看我,说:“咦,主子奴才一式一样的坏脾气。”
我一笑:谁说不是呢?
回到房里对着那画儿看了又看,随口吩咐灵儿上街去买些新鲜果子来。她出去转了一圈,买了些梨和李子回来,另外还有一包菱角。
我奇怪:“怎么今年这么早就有菱角了?”取一个在手里,见棱见角的扎手,不觉又笑了。
这一个夏依然的暑气暄天,到最末几日连着下雨,完全冲去了暑气,才凉快下来,夏也尽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到八月,已盼着中秋。
没再见过那个送画的人,只是将画好生收了,不肯挂起来,更不肯轻易示人。私心里,想这画儿只是我一人的,一人看,一人赏,再没别人搅扰。锦屏同我软磨硬缠讨了许多次,我都不肯拿出来,于是整个阁子的人都知道了我宝贝一幅画儿。而沈绘赠画的事也传开来,人人都有些不屑:一向目高于顶的沈绘竟特意作画去送一个烟花女子,可见得平日那般的清高全是假了。
那一日萧四鸿宾楼上摆了一桌酒,递了花笺请我去。去时不过仍是那见惯见熟的觥筹交错,歌舞声色场面,弹一回琴,行一回酒令,脂浓粉香中忽而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先告了醉离席。
萧四看了看我,带着莫测的笑,不知道心里什么主意,却没有留我,任我去了。
出了隔间,我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走,身边是一同来的银儿,送我出鸿宾楼。我才想叫她回去,但听她“咦”的一声,扯扯我衣袖,指着楼廊一头隔间门口的少年叫我看:“丹姐,那个不是给你送画儿来过的小孩子?”
我一看真是他,巧了,就回头跟银儿说:“你进去吧,只你一个留下来了,代我给四爷多陪几个礼,好生伺候着。”我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角,又说“你自己小心些。”
她点点头应了,转身回去。我却思量一番,走到那边隔间门口去。
那孩子端一壶酒听门,咬着牙,气乎乎的样子,大约是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了是我,愕了一愕,忽而不知怎样称呼,踌躇半晌竟然叫我:“小姐。”
我摆摆手:“别这么叫,折了我。”又问“你家少爷在里面?”
他点点头,又露出气恼的神情。恰好里边一句话传出来,我立时明白了:
“不卖!任你再多加多少价也是不卖的!”
是又有人买画,被他回了不卖,正在纠缠。
却听另一个声音,恼羞成怒地说:“沈绘你莫要不识好歹!哼,肯送画给个青楼伎子补壁,现在倒一副清高模样不肯卖画,难道我堂堂举子出身在你沈绘眼中竟还不及一介烟花?荒唐!”
我身边那小书童把牙咬得“咯咯”地响,我却暗自想那房中的声音似有几分熟,多半也是照花阁的常客。
听他说得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沈绘却迟迟不语,终于只是硬生生地说:“沈绘赠画自有道理,卖画之事从无前例。”
那人哪里肯罢休,愈发刁难:“半年前若要沈兄你赠画给个勾栏卖笑女子怕你也会说出什么‘从无前例’的话来,如今又怎样,还不是送了?什么前例不是开出来的?若说沈兄赠画自有道理,小弟这里洗耳恭听,又若沈兄说不出那‘道理’来,只说‘不卖’两字,小弟是断难心服的!”听那人说到最后,明白算定那个直心直肺的人口拙不会辩,竟有几分洋洋自得的意思了。
果然一阵沉默,他分明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我忍不住在外边叹一口气:“恃强强买,仗势压人,今日又见一例。”
那人听我隔门插口,大约有些惊讶,问:“什么人?”
我不去理他,只是说:“丹青想起来,有一件事要请教沈公子。”
里面过一刻才听见沈绘声音:“丹姑娘问罢。”
我问的是:“请问公子作画,凭的是什么?”暗道一声这一句问得险,若这不通气的呆子答出笔墨纸砚来,我也只得闭上嘴走人。
他迟疑一下才答:“凭的是一时心境罢。”
我心里念一句佛,一声轻笑:“这位爷可听见了?沈绘作画,画的是一时心境;赠画,也不过是那时心境赠与一人知道罢,爷现下强索强买,岂不是笑话?”摇了摇头,将他原话奉还:“荒唐!”
又说:“丹青出身风尘,却也非是不识上下的人,不然沈公子哪里会肯赠画?这位爷似也是照花阁的常客,且看着了:若见哪日丹青用沈公子的画补壁炫耀人前,也不用沈公子再来撕画,丹青先自烧了画儿,再去在沈家门前跪上七天七夜以谢污画之罪!”
这最末一句说得十分重了,我脱口而出,接下来便觉着不妥,自那孩子端着的盘中取酒斟了一杯,再说:“丹青一个女子,也不晓得什么轻重,若有什么冒失得罪之处,两位爷大人大量莫计较罢,丹青这里自罚一杯,这便走了,不打搅两位。”一口饮尽了,放下杯子,转身下楼。
出了鸿宾楼,有车轿等在哪里,我上了轿吩咐回照花阁,心里一阵烦乱:不知为什么,事情临到沈绘,我便口不择言起来,该说不该说的全冲口而出,不再顾忌。
轿帘才落,后面有人追出来:“等一等!”
是他。急急忙忙赶上来:“丹姑娘等一下。”
我默不做声,伸手示意轿夫等一下再走。
棒着轿帘,又是一刻沉默,才听见他说两个字:“多谢。”
我苦笑:“谢我什么?我正后悔刚刚草率莽撞了,你竟还来谢我。”
他说:“沈绘向来口拙,方才多亏姑娘替我辩驳,怎能不谢?”
我心道这一辩实在愈发不明白了,叫做越描越黑,叹了口气:“嗳,你这个呆子。”
他被我叫得怔住。
我无奈,只得说:“刚刚一番说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今日后你同我怕是再脱不了干系了。”
他继续怔在那里。我又叹了口气,正要吩咐轿夫起行,却听他忽然笑了:“如此说来,沈绘的确有些冤枉。”
我暗说呆子,现在才觉冤枉么?只得又是苦笑:“冤枉也是没法,说不清楚了。”
他却笑:“不是。我和你既然已经说不清楚,沈绘却连丹姑娘面貌也不曾清楚瞧过,这才冤枉。”
我一震,万万料不到他竟有心说这样的话了,心里只觉一轻,不由得笑出声,伸手拨开轿帘。鸿宾楼前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我见他正站在我轿前,目光交叠,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退后半步,一脸意外神色。
我一笑:“丹青貌丑,夜里见竟把沈公子吓得要跑么?”
他忙上前一步,要分辩,也只能连连地说:“不是不是。”
我下了轿帘,轿夫起行,走几步又叫停,挽起侧帘看着他站在路一边。
“沈公子若嫌暗瞧不清楚,明日辰时丹青在照花阁前相候。”我又笑“青天白日,沈公子也不会误看丹青作鬼,急着要跑了。”
十里秦淮沿岸点点灯火映在波光里异样妩媚,更有娇柔的声音唱: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无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城貌,嫁取蚌,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苏轼“大江东去”之前,词为艳科,尤其隋唐宋初,多得是莺娇燕昵的香艳词曲,青楼歌姬常唱,唱得多了,失却真情,曲子里头满是假意虚情,浑忘记情真时唱这词曲,该是怎样婉转旖旎的风情。
进照花阁时正迎着锦屏儿出门,珠环翠绕一身绚烂绮丽,配着香车宝马。她见我奇怪:“这么早回来?”又说“咦,一路笑回来。出了什么事?笑得这么美做什么?”
我推她出门,欺她急着应约,躲过一连串盘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