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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一场寒霜过后，东北的天气变得凉嗖嗖的，大地铺上了一层银白色；大片的杨树叶儿有的变成了黄绿色，满地的绿色的地瓜秧子一经霜冻，马上蔫成了黑青色；这凉凉的霜，冷冷的风，黄黄的树叶儿，蔫蔫的地瓜秧，构成了一幅完美的初冬序曲图。
树东边的小桥头的石阶上，娟子寡妇站在那里，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挺直了腰板，两眼朝着天空，一只手遮着阳光，向那蓝天白云间收索着，盼望着；她望了一阵儿，那只手也举得太酸了，于是，她就放下手来，在那里仔细地听着。每逢霜天，她都站在这个小桥边的台阶上，总是这样的一个姿式，她在天空中收寻着，看那南飞的大雁排成的行，听那大雁鸣啼唱出的歌。
娟子寡妇是我的大伯母，我奶奶告诉过我，大伯母她小名叫娟子，她十七岁的时候就嫁给了大伯父，那一年正好赶上了打响了辽沈战役，人们担心青年男人被抓丁，青年姑娘遇不测，已经订好了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两家都着急快点办喜事。也就是那年秋天的时候，娟子嫁到我们的家，尽管那时候兵荒马乱的，那娟子的娘家是大户人家，我们家也是村里的老户，虽然喜事办得毛草些，那些应请的客人，应叫的锣鼓，和那些麻麻烦烦的礼节，还是按规矩都做过了。爷爷害怕出事，就在新房的门上，贴上了两张门神，希望了那拿着鞭和剑的凶刹门神帮着人们守住这个新婚之家。
那个时候东北的男和女结婚前，是互相不认识的，也是不能见面的，婚事全由父母做主。那新娘子的头上是罩着一块秀着大红花的遮羞布的，也就是盖头吧。入了洞房后，那红红的蜡烛照着，新郎才能掀起那大红布，也就是这个时候，将要一起过一辈子男和女才见到第一次面。
然而，娟子结婚晚上的午夜过后，村东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那声音在夜里特殊地响，震人心心弦啊！家家都闩紧了所有的门，爷爷家是用那粗粗的杠子把大门和前门顶劳的。
第二天早上，人们小心意意地走出了大门，看见了满地铺下的一层白霜，本来不安的心，又添了几分凉意。天空中，远远地飞来了一排排南回的大雁，一声声叫得让人心颤颤的。娟子和大伯父一起向天空中远望着，他们心里都在想：如果人也和大雁一样，飞得高高的，哪儿好上哪儿去，那多好啊！
砰砰！又传来几声枪响，有人大声喊：“抓丁了！快跑啊！”
大伯父急忙跑进层里，藏在了那衣柜中，娟子飞快地把那衣柜上了一把大铜锁，钥匙塞进了自己的花鞋中。
然而，一切都晚了，几个端着长枪的中央军闯进了屋内，用枪逼着娟子要人。那娟子哆哆嗦嗦地说：“人不在呀！他早走了。”可她那身子却往藏着大伯父的柜子边上靠，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按住那把大铜锁。那些老总们推开了娟子，用枪托狠狠地砸开了那把大铜锁，从里边把大伯父拉了出来。那时的大伯父已是满脸白色，没有一点血色，是被吓的，还是没有空气闷的？不得而知。
娟子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抓了壮丁，她在后边哭啼着要丈夫，可是她听到的却是在遥遥的天空中传来的几声大雁的悲鸣：“孤儿呱！孤儿呱！”好像是：别抓！别抓；又像是：回来吧！回来吧！娟子她伴着大雁叫声，昏过去了。
十个月后，一个小男孩子降生了，娟子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雁声。
每当秋后的寒霜过后，天空的大雁就会鸣叫着向南飞；每当人们听到大雁叫着的时候，娟子就会站在她家房东的小桥的石阶上，她一手抱着儿子雁声，另一只手遮住眼睛上边的太阳光，向那很远很远的天空中，收寻着那一排排南飞的大雁。她和她的儿子雁声，都在启盼着大伯父的归来。
冬去春来时，大雁就会从南方归来，娟子还会站在小桥边的台阶上，眼望蓝天白云，期盼着大雁排列整齐的队伍，听那大雁的长空的歌唱。
一年年，一岁岁，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娟子的心里一天天的在盼着，盼着自己的男人早点回来，回到她的身边。虽然新婚羞涩的她不曾看清他的脸，但她记住了他的声音，就像那天空中的大雁那样洪亮，听到了雁叫，似呼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渐渐由年青变成了老太婆，她老了，一个十七岁、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五十七岁、六十七岁，走过了漫漫的人生路的她，听过了多少年年的雁鸣声。多少次人们劝她改嫁，娟子拒绝了。是怕改嫁后儿子雁声受气？还是等待着自己丈夫的归来？这些，只有娟子自己心里知道。
娟子的儿子雁声结婚了，娟子没有给雁声的门上贴门神，她知道，那个两个门神看不住她心中的那个家；娟子也没有给雁声叫什么锣鼓，因为那是在那个相对平静的年代。
娟子的孙儿出生了，她给孙子起了个乳名，她叫他小雁鸣，她说她爱听那雁叫。
从此，年年秋天下过霜，年年春天下过雨，娟子一定要抱起她的孙子小雁鸣，站在那小桥的台阶上，还是那个姿式，还是那样虔诚，她望着，她盼着：那南飞北往的大雁排行行，那空中的大雁叫声声。
一个好消息传来了，是娟子的儿子雁声说的：“上午乡里把我叫去了，说是我的爸爸他还活着，现在在台湾，最近他要回来看我们。”
娟子好像听差了，她让雁声再说了一遍。她听明白了，是他要回来了，她的脸上有了笑容，她的心里开始跳动。他真的还活着。是啊！我早就知道他会活着的，他命大，是那大雁在天空中哭声中告诉我的。
娟子这些日子心里高兴啊！她的头发好像白色的少了，那前额的抬头纹的沟沟也浅了很多。她遇见人就说：“雁声他爸就要回来了。”尽管这消息是小村子人们早就知道的新闻，她还是见人就说着。
过了几天，娟子不说了，她的脸上也没了那笑容。她在想：他会认我吗？说不定他在那边早有了三妻四妾的了？从此，娟子心里开始闹腾了，她也开始消瘦了，她病了，病得那样重，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几天都没吃东西。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来看她了。他手里拿着一簇鲜艳的菊花，穿着长长的风衣，向她走了过来。他说：“娟子，我回来了！我来看你来了！”
娟子听出来了，是他，他的声音和大雁叫是一样的，还是那样洪亮着。她看清了他在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看清了他在酸酸地流淌着长长的泪。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她什么也看不清，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这时的娟子自己却坐了起来，自己下了那躺了几天的病床。他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他，她和他，还有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哭了
过了一会儿，他指着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告诉她说：“这是我的夫人，也来看你了。”
娟子此时才明白，原来他有这么年青的媳妇，娟子的心好一阵难受。
他又告诉她说：“这是临时夫人，只是为了这次回乡，是请来的。我一直没结婚，现在还是单身一人。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台湾。”
娟子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往下问。
他走了，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要在家乡里投资办厂。她没有跟他走，她说：台湾那地方太小，她爱在大地方呆着，东北比台湾大多了。
又是一年寒霜后，又是一年春雨时，娟子寡妇又一次次地站在了小桥边的石阶上，望着蓝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