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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气,灵蛇般地游走,欲断还续。这香气是从珠帘的缝隙间钻进来的,如同有灵魂的活物,悄然伸长着自己的触角。终于那触角的顶端寻到了要找的人,本在茫然寻觅的幽香便忽然找到了自己命运的方向。那一缕幽香,契而不舍地进入长生的鼻端,坐在桌前翻阅典籍的长生终于抬起略显迷蒙的双眼。
今夜并不曾喝酒,为何忽然有了醉意?
那幽香如同女子的纤纤玉手,轻轻地牵引着长生,长生下意识地站起身,寻着香气走去。
一名小宫女,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青玉瓶。好奇异的香气,轻轻一嗅,便深入到灵魂的深处。那人说,只要薰了这香气,就可以得到太子的宠爱。
宫中传闻,月圆之夜服侍太子的人,都会死于非命,但今天晚上却不是月圆之夜。小宫女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斜月挂在树梢上。
服侍过太子的人又不止两个,其他的宫女都没事,只有那两个月圆之夜侍寝的人才出了事。她痴迷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手中的青玉瓶,若是可以侍寝,说不定将来能当上夫人,那全家老小就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她终于倒了一些香精在自己的手上,慢慢地涂抹在脸上,脖子上。她并不知道,当她涂抹香精之时,她的神情诡异,如同再世女鬼。
她忽然看见地上的一个黑影,黑影站在她的身后,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的心狂跳了起来,完全没有听到一丝声音,站在她身后的是人还是鬼?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她吓得惊呼了一声,全身僵硬,不敢再动。身后传来太子的声音:“你叫什么?”
她提到喉咙的心才总算落了下来,原来是太子殿下。她慢慢地转过身,低着头施了一礼,“奴婢太害怕了。”
“害怕?你怕有妖物?”
小宫女点了点头,低着眉不敢看长生一眼。
长生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他看着自己落在小宫女肩头的手,手指甲似乎有些长了。他呆了呆,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尖长的指甲刮伤了他的脸,他惊异地望向另一只手,另一只手的指甲原来也长长了。
他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自己的两只手,不由地后退了几步。
低着头的小宫人觉得有些奇怪,太子这是怎么了?她不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间,她的双眸立刻瞪大。她惊慌失措地注视着前面,张大了嘴。喉咙因恐惧而堵塞,只能发出格格地声音。
这声音惊动了长生,他抬头望向宫人。宫人的脸色变得如此厉害,煞白得似乎连灵魂都离体而去了。他不由问:“你怎么了?”
宫人的惨叫声蓦然响起,长生眼前一红……
恍惚间似听见隐隐的琴声,琴声似曾相识,是沙子在弹琴吗?不对,那曲子曾经在梦中听过,是叫安心的女子弹奏的。
琴声忽然嘎然而至,他吓了一跳,抬起头,一根琴弦断了,断开的琴弦划过公主的手指,于是几滴鲜血便落在琴上。
旁边的侍女失声惊呼:“公主,您的手。”
安心伸出手,任由侍女用一条丝带包扎住自己的手指。已经有三名宫女死去了,每个都死得如此凄惨。那些死去的宫女都是不被人注意的罪臣之女,死了以后很久,尸体才被发现。而发现的地方,不是垃圾场,便是城外的乱葬岗。
因为是罪臣之女的原因,宫廷总管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划去一个名字,写下死因不明四个字罢了。
安心却深感不安,她一直是一个仁慈的公主,对待宫人如同姐妹。到底是什么人杀了那些宫人?而且还如此可怕地剜去了她们的心脏。
她总觉得宫中来了一个恶魔,若是不将这恶魔除去,还会有更多的宫人被这恶魔所害。她虽是公主,但安家人可是与众不同的。她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在许多方面她都不比男人逊色,她甚至曾经带着一支军队击败了匈奴流寇。这件事情,在沙漠之中被传为美谈。谁都不相信这个外表纤弱柔美的女子,竟然还会有如此英雄的一面。
她感觉到一双灼热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指上,这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抬起头,便对上幻生的双眸。
有一瞬间,她的心里一凛,为何,会在幻生的眸中看到一抹令人胆战的寒光。那寒光一闪即逝,幻生那一双蓝色的眼睛又变得温柔如水。生着蓝色双眸的人天生就占了许多便宜,因为那双眸真的象是水一样。
幻生的眼睛总是很闪亮,似乎老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泪雾。一个天生美丽的男子,再加上这样的一双眼神,是足以勾去少女们的魂魄的。
安心并不想掩饰自己喜欢幻生,月氏族的女子没那么多的规矩,喜欢男人便喜欢了,不象汉人的女子,明明喜欢,却要强压在心里不表示出来。据说,这样才是文明的象征。
只是她的喜欢也并没有上升到爱的地步,能与幻生时时相处固然很好,但若是一定要离别,心中虽然会觉得悲伤,却也并非不能割舍。
她知道宫里所有的女子都在喜欢着幻生,她却并不生气,反而替幻生喜悦。她的想法与大多数女子不同,自己喜欢的男子也被别的女子喜欢,她觉得这是一件美事,至少说明这个男子真的有足以被人喜欢之处。
只是,刚才那一瞬间,为何幻生的眼中,会闪过那么可怕的寒光?
她甩了甩头,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吧!
她吩咐宫人备车,决定亲自去见国师。国师安思月是她的叔叔,也是她的授业恩师。她自幼便跟着叔叔学习各种技艺,不仅有文才武功,甚至包括琴棋书画。在她的眼中,叔叔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与叔叔相比,父王就显得平庸得多了。
这常让她感觉到疑惑,为何当年爷爷会选择父王继承王位,却令叔叔做了祭祀?当然这种问题通常是王室的禁忌,她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绝不会真的问出口。
在进入神庙之时,几只白色的鸽子从天空中飞过,她抬起头,便看见几片鸽羽飘然落下。她怔怔地看着鸽羽飞落的姿态,心里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叔叔站在神庙的入口处,一身黑衣静默,他不言不动地注视着她,眼神之中莫测高深。
她拾起地上的鸽羽,忧心忡忡地问:“这是凶兆吗?”
安思月淡淡地瞥了鸽羽一眼,“公主以为呢?”
安心叹了口气,“师傅教过我占卜之法,其实不管用什么东西来占卜,兽骨也好,筮草也罢,五行八卦,甚至是日月星辰都可以用来占卜。只是无论哪种占卜,都万变不离其宗,唯有以占卜者之心来度之。以心来卜,才是占卜之中最准确的方法。我看见这几片鸽羽,就感觉到不祥,难道真的会有灾难降临?”
安思月淡然一笑:“公主这几句话说明心卜之法又有长进了,那么公主还没有看到那灾难的源头吗?”
安心摇了摇头:“宫中死了三个侍女,都是流尽鲜血且被剖去心脏而死。除了妖以外,我看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做。我怀疑妖就藏身在宫中,却一直无法找到他的下落。我这次前来,就是想请师傅助我一臂之力。”
安思月淡淡地道:“公主并不是没有看见妖,只是心眼被妖所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其实公主心中已经知道妖是谁了,只是故做不知罢了。公主想要我帮助你,却首先要解开自己的迷惘。我仔细推算过,那妖只有公主一人能除,除了公主之外,再没有人可以奈何他,但现在还不是除妖的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除妖?”
安思月微微一笑:“什么时候并不是由我来决定的,而是由公主自己来决定的。等到公主的心聪目明了,就是除妖之时了。”
安思月的话说得安心更加迷惑不解,她的法力是远远不及安思月的,为何她能除去的妖,安思月却不能除去?而且,到底要何时,才到那个时候?
她想了一会儿,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是一个颇为豁达的女子,想不明白的事情便索性放在一边。她不再提除妖之事,如常地向安思月请教了一些巫术上的问题。在离开神庙之时,一个女子忽然追了出来,远远地便叫她的名字:“安心,等等我。”
她不由地微笑起来,那女子是她的堂妹,叔叔的女儿安然。两个人是同年生的,她只比她早出生了三个月而已。
安然从来不叫她堂姐,也不叫她公主,永远是直呼其名。两个女孩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密无间更胜亲生姐妹。安然跑过来,也不说话,便爬上了安心的车。安心知道她又是要进宫去住了,她跟在她的后面也上了车。
安然笑嘻嘻地问:“我听说你救了一个美男子?”
安心笑道:“你听谁说的?”
安然刮了刮她的脸:“你不害臊,藏了个男人在自己宫里。我听见宫里的人说了,据说那个人长得特别漂亮。”
安心笑道:“我就说你为什么要进宫,还以为是来陪我的,原来是去看男人。”
安然咬着嘴唇笑,笑了半晌才道:“你可以藏男人,为什么我就不能看男人?”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互相戏谑了一路,马车进了宫中,方才安静下来。安然是熟门熟路了,她虽然不是公主,出入后宫如同进出自己的家。她率先向着安心的寝宫奔过去,一心想要看看那传说中的美男子到底长得什么样。
跑得太急了,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生得颇高,撞得她后退了两步,险些坐倒在地。那人连忙伸出手扶住她,柔声道:“你没事吗?”
她心里愤怒,不知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撞她。抬起头,正要发难,却一眼望入一双湛蓝的眼眸之中。她的心轻轻颤抖了一下,她还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神。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发了半晌呆,眼睛的主人笑了,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她的脸就有些红了,嗫嚅着说:“你是谁?”
那人微笑道:“我叫幻生。”
安心说,“他就是我从沙漠中救的那个人。”
安然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少年,尤其是那水一样的眼神,她从来不知男人的脸上也可以长着这样的眼睛。
“你是大食国人吗?”她傻傻地问。
幻生微微一笑:“可以这样说。”他是哪里人,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安然便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坐下:“你一定去过许多地方,快给我讲讲,那些地方都有什么好玩的?”
幻生便随便捡了一些旅途中的故事讲给安然听,有些是亲身经历的,有些是道听途说的。无论他说什么,安然都会满面惊奇,似乎他所说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离奇的故事。他觉得安然和她的名字一点都不象,她很活泼好动,并不是那么从容安然的。但安心却人如其名,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很安心。
他在和安然说话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瞟上安心一眼。安心手持着一卷书坐在窗旁,她并没有听他们谈话的内容,眼睛虽然盯在书上,却半晌没有移动过。他不免猜测她在想些什么,她显然没有在看书。
她身旁的小几上放了一只小小的绿玉杯,杯中的茶水也冷了下去。安心喜欢喝茶,身上总有淡淡的茶香。
在幻生的眼中,安心是过于完美的女子,没有一切世俗女子的陋习。她身上没有令人讨厌的浓郁花香,所有的女人都喜欢用花香来修饰自己。她也从不矫揉造作,即不大惊小怪,也不自以为是。她穿的衣服总是显得过于朴素,却十分简洁美丽。在他的一生中经历的女子无数,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子。
她怎么看都象是那只绿玉杯中的清茶,清雅隽永,如同风一样淡然。不知从何时起,只要看见安心,他就会觉得平静。最初时,是听她的琴声,后来,不必听琴,只要远远看见她的身影。若是她笑起来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欢悦。
他已经完全复原了,但或者是因为宫中女子的鲜血太令他留恋,也或者是因为不想那么快便离开安心,他仍然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苍白虚弱,他只望自己能够无休止地留在宫中,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安心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会老会死。
想到安心会变成衰衰老妇,幻生就觉得心乱如麻。一个如此清雅美丽的女子,怎么可以变老变丑?或者,让她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吧!若是她此时死去了,她留在他心里的便永远是现在的样貌。
他心中掠过一抹残忍的念头,自己都吃了一惊。
安然推了推他的手臂,“你在想什么?”
他连忙收敛心神,笑道:“很久以前,我去了西方的大海边。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古怪的女人,她长着一双翅膀……”
安然在宫里住了数日,一直不提回家的事情。她每天从早到晚地跟着幻生,只要有眼睛的人便能看出她对幻生的情义。
安心当然也看出来了。她便渐渐地远离两人,有时看见两人在聊天,她便会悄然离去。她心里有些遗憾,也有些酸酸的滋味,不过她一向很宠爱这个堂妹,从小到大,都不曾与她争过什么。
而且,她也很喜欢幻生,两个被她喜欢的人能够在一起,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因而,当安然终于忍不住向她倾吐心事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那一日,她坐在一棵梨树下看着天空。花瓣翩然飞落,她出神地看,看了许久。安然忽然跳了出来想吓吓她,她却只是望着安然微笑。安然的脸微微红了,挨着她坐下来:“你笑什么?”
安心隐有所指地说:“你猜我笑什么。”
安然垂下头,用手指卷着自己的衣带,安心还从来不曾见她露出如此娇羞的神态。她揽住她的肩头:“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安然瞥了她一眼:“我住在你这里,我做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安心笑道:“是和幻生在一起?”
安然点了点头。两个女孩子便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安然忽然说:“安心,你也喜欢他吗?”
安心心里一跳,连忙摇头:“谁说的?我只是把他救回来而已。”
安然早便料到安心会这样说,她并非如同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略无心机。她知道安心不会与她争,从小到大,她都是用这种直白得有些愚蠢的态度对待安心。正是如此,她才能够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
她不是公主,安心才是。偶然的时候,她会想,先王为何会将王位传给什么都不及父亲的大伯?若是他的父亲当了王,那么公主就是她而不是安心了。
她下意识地拿走安心的东西,有时是衣服首饰,有时是大人的夸奖,还有时,便是安心所喜欢的人。
她握住安心的手:“我喜欢他,安心,我喜欢他。”
安心笑了,“我知道。”
“那就告诉他吧!若是你们两个人都互相喜欢,就禀明叔父,请他为你们作主。”
“可是,”安然垂下头,“万一他不喜欢我呢?”万一他喜欢的人是你呢?这是安然心里的想法,她看见幻生的眼神,那时不时瞟向安心的眼神。女子的直觉无需历练,如同天性般与生俱来。她很想把幻生的目光系在自己的身上,可是那目光却是水中的游鱼一样抓不住。
“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吗?”安心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为难之处,若想知道别人的心意,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当然是去问他。
“你帮我问他。”安然抓着安心地手,撒娇地摇晃着,“如果我自己去问,他要是不喜欢我,我该有多尴尬啊!而且,我真的很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安然赌咒发誓地说,“如果他不喜欢我,我一定会伤心死的。”
安心经不起她的哀求,笑道:“好了,别摇了,我去帮你问就是了。”她并没有注意到安然的眼底掠过一抹得意之色。
她总是觉得安然需要保护,因为她文不行武也不行,她便下意识地保护她,从来没有察觉到在这保护之中,安然正在悄然夺去本属于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