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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神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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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喝了一个月,她也跟着喝了一个月。只是,越往后来,他的病似乎越重,渐渐的,连走出来看她的力气都没有,要人把他抬出来放在茉莉旁边,让他单独地呆在那里,松松土、浇浇水、喂半盏乳酪,再有人把他给抬回屋去。

    甚至到了后来,每天捧她出来晒太阳,捧她回卧室躲避严寒的也不再是他,而换成了绿娥。他的病很重,连捧起一盆小小的茉莉的力气都没有了。

    茉莉常会在卧室的深夜中,睡眼惺忪地醒来,听到低低的哭泣声。那是在卧室外守夜的绿娥,她现在必须整夜地留在这里,因为夫人吩咐她少爷夜里或许需要茶水——不过少年从来没有在晚上打扰过她,他一向是体谅人的。

    以前的夜,不是这样的,没有绿娥的低泣,夜是那么宁静。偶尔有一阵风吹过,听得清花圃里哗哗的轻响,那是花木们在互相招呼呢。月光从琐窗射进来,案上的香彻夜燃烧,银白香灰一段一段的,跌落在炉中,化作好看的“心”字。

    在这样的夜里,茉莉偶然醒过来,甚至听得到他均匀的呼息。在她小小的懵懂的灵识里,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感情,只是觉得在他的身边,有一种宁静的感觉。象夜一样宁静,象风一样宁静,象整个宇宙的最初……那样宁静。

    而现在,他也静静地卧在纱罗帐里,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啊,茉莉不明白,绿娥为什么会那样发出那样的声音,当然茉莉并不懂得这是哭泣,她只觉得听了全身叶子都难受。

    慢慢的,在他的关注下,她的叶片竟奇迹般地开始变绿,绿到象要滴出水来。到了有一天,少年在喂她喝乳酪时,竟然发现在绿叶之间,生出了一点小小的花蕾。

    少年看着花蕾,高兴地叫起来:“爹!娘!绿娥!”他的声音很微弱,可是他们还是听见了,以为出了什么事,飞奔着赶过来。

    他的脸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那是发自内心的由衷喜悦:“茉莉……快开花了……”

    只说完这句话,他就晕了过去。

    所有人的哭声,震天地响起来。

    很快,庭院里到处都变成了白色:挽幛、丧幡、麻布……明明是温暖的春天,却仿佛是从天而降一场极大的雪,甚至连茉莉都感到了寒冷,每一片枝叶,都冻得失去了知觉,只有那小小的洁白的花蕾,猛然绽放开来!似乎把所有的生机,都冲出那层层细碎的花瓣,化作了一种异常幽雅的香气,而且越来越浓,到最后甚至盖住了烛香的气息,弥漫了整座庭院。

    每个人都惊异地问:“院中种了很多茉莉花吗?怎么会这样香?”

    而一个来吊唁的客人,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端走了花盆。

    从此,茉莉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唯有乳酪的滋味——那异常的甜和香,和那个少年所有的音容笑貌,深深铭记在她那花木的灵识里。她后来也开过花,可是香气再也没有那样浓郁。仿佛生命中所有的梦想,都绽放在那个春日的寒冬里。

    世人都以为,只有六道众生才是有情的,有谁知道这最低微的花木,也一样有情。

    回忆结束。镜光刷地一声,连同镜中的那些景象,顿时消失不见。我把镜子放回袋中,淡淡道:“就是因为这段回忆,是吗?”

    茉莉吸了吸鼻子,鼻头上还有些红红的,带着点哭音:“女夷姐姐,我真的不是为了贪吃乳酪才不开花的……虽然我现在也很喜欢喝酸奶……当初我也并不想喝,哪有植物真的爱喝乳酪嘛……”

    我忍不住“扑噗”一声笑了:“我知道。”

    突然想起胡燕说过的话,不由得重复了出来:“是因为需要一颗温柔对待的心。”

    茉莉“哇”地一声,竟然哭出声来:“是!后来我被人悄悄偷走,又辗转过很多人家,只到最后一家死于战乱,所在的村庄也被夷为平地,经过风吹雨打,最终化作了荒野……”

    那些人类历史上曾有过的战争,改变的何止是一株茉莉花的命运?

    “荒野中再也没有人来居住,只有一些狐獾鼠狼出没,我……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黄大哥……黄大哥那时还很小,刚刚学着拜月,他怕别的妖怪打扰,就找了个最偏僻的地方修炼。我恰好长在那里,天天看着他来,心里模模糊糊觉得很有趣,就模仿他的呼吸吞吐,时间久了,竟然也慢慢修成了一点真气。”

    “你原来是修习动物的炼气方法?”

    我十分惊异,万物之灵为人,天生有七窍,最容易修炼成仙。其实便是有灵性的动物,如狐鼠之类,也要先修成人身,再修成仙。草木之妖天生没有灵窍,灵识也浅,比之动物还要低上一等。为什么茉莉可以跟黄鼠狼用同一种方法修炼呢?

    再仔细想想,仿佛又有些明白了:茉莉与那个少年朝夕相处,感受过人间最美好的情意,也经历过人间最悲痛的离别。再加上历经战乱,看惯沧桑,七情六欲的濡染,多多少少都会在草木的浅薄灵识中,留下一些难以消磨的印迹吧。甚至是……会拥有一部分与人相似的情感、灵识。在种种机缘的巧合下,终于拥有了比别的植物更高等的修炼能力。

    “黄大哥发现了我的异状,但他心肠很好,不但没有害我,还常常帮助我。那些年,我们一起修炼,一起拜月,互相鼓励,就象最好的朋友一样。有他的保护,我安然无恙地活了两百多年……终于他修成了人形,决定离开荒野,去万丈红尘中再行磨炼。我们约好他一在人类的世界中安顿好,就把我也带过去。

    谁知道他刚走不久,一群人来到了荒野中,听说是一群什么植物考察队,他们看到我十分惊讶,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茉莉花树,就把我连根刨起,带回了这个S市。然后,是在一次名贵植物的拍卖会上,阮文峰把我买了下来。”

    她的泪干了,脸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惆怅:“我来到了这个花房。这里很好,也很安全,我在这里静静地修炼,只到两年前,终于结成了内丹!”

    “我们花木与动物不同,动物只要百年就能结成内丹,且此后还要苦苦修炼数百年才能成仙。而我们花木结成内丹十分不易,但一旦结成,离成仙也就不远了。你只用了三百年,就能到达这种境界,是非常的不容易呀。”我由衷地赞扬道。

    岂止不容易!简直就是奇迹!天下花木何其之多?《花神谱》上记录的就有万余种,但从我在花神宫的那一天起,只到如今,漫漫岁月流淌不尽,数千年的光阴,也只看见过区区七位修成花仙。

    “更开心的是,我在这里意外地见到了黄大哥!原来他四处游历,只到S市时,才安顿下来,凭藉他的三寸不乱之舌和法术施为,已经是城中有名的相士了。我家主人也是请他来家中看风水的,他也很惊喜,说本来要回去接我的,没想到在这里相遇。

    后来他经常找借口过来看我,我内丹已成时,他也很为我高兴。

    可是,就在一年前,我突然遇到了修道以来,前所未有的障碍。每当我内丹流转,冲向仙道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总会有一种隐约的遗憾,仿佛无形的屏障,牢牢地挡在我的面前!而三百年前,那个少年的面庞,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在过去我都强迫自己忘记的一切,现在都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无论怎么驱除,只是挥之不去。到后来,连花也开不出来了。黄大哥说,这是因为我快到雷劫了,所以沉在心底的所有根识都浮了上来,化为修仙的障碍,或许是因为我的前缘没有偿还……”

    “的确是前缘所累,才会生出通往仙道的障碍。”我已经大致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有的相遇,看似是缘份,其实都是魔障。那个少年照顾了你一个月,而你也偿还了他三年……”

    “什么?”茉莉惊叫起来:“你是说他……他就是……”

    “他的确是阮文峰。‘一饮一啄,自有天命’,他轮回转世多次,前世所有的性情都已消失,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人。所谓流年暗偷换,在命运的轮回中,偷换的何止是流年呢?”我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精致小脸,平静地说道:“所以,你的前缘已经偿还完了,现在阻碍你的,并不是前缘,而是你自己心中的妄念。”

    茉莉捂住自己的脸,怔在了那里。良久,良久,泪水盈睫,却坚持没有掉下来:“对,也许真的是妄念吧?三百年前,他对我那么好,可我那时……并不懂得那段时光的美好,我什么也来不及做,他就……如果成仙,我就再也不会来到人间了。所以我好想在成仙之前,再遇到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我想再被人那样的呵护和照料……我想再喝一次乳酪……只有这样,我才对这个人间再也没有遗憾。这样的不甘和留念,大概才是我真正的心障吧。”

    茉莉慢慢垂下眼皮,声音很轻很轻:“女夷姐姐,你能帮我吗?”

    四周很静很静,静到只有自动喷泉头上,水珠滴滴落下的声音。可是我知道,所有的花木都在等待着、企盼着,甚至我自己,也多么想帮助茉莉去完成这个心愿。然而……

    “茉莉,天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得到一颗温柔对待的心。你不如向我要一个国家,也比要这颗心要容易得多。”

    “连女夷姐姐也没有办法了吗?”茉莉已经平静了下来,水灵灵的大眼睛凝视着我:“一月之后,就是我的雷劫了。”

    她淡淡一笑,那笑意中似乎更多的是释然:“其实,如果连一颗温柔对待的心也得不到,成仙又有什么意思?就让我灰飞烟灭吧。”

    “不!”我急切地说道:

    “茉莉,你千万不要放弃!之所以在成仙前会遇到雷劫,是因为修炼出来的内丹还不够纯粹。神仙的内丹是冲淡的、清和的,没有杂念,没有妄想,而一丝一毫的杂念和妄想,便是招来雷击的引线,到时候五内俱焚,化为灰烬,又要被打回原形啊!”

    我担忧地看着她,脑袋里飞速地转动:“你呆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我用我的法力把你缩小了带出去,然后……然后我们再慢慢地找……找一颗温柔对待的心……”

    我端着一盆翠绿欲滴的茉莉花,回到了我的“女夷花坊”。

    当然,我用我的法术,在阮文峰的花房里设了一株茉莉花树的幻影,只要黄鼠狼不说,料他也看不出来。

    可是第二周的时候,阮文峰突然来了。

    还是开着他的BMW,是自己开来的,没带秘书也没带司机,车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拉风,人却看上去憔悴不堪。

    “啊,阮先生……”我偷走人家的花,多少有些心虚,连忙热情无比地上前招呼:“您怎么来了?那茉莉花……”那茉莉花……呃,就在一旁的藤几上放着呢,不过他是一定认不出来的。

    “我顾不上花了。”他一屁股在待客室的藤椅中坐下来,手按在额头上,疲惫地说道:“尹小姐,我听我的管家说,那天我女朋友来找我了,在花房遇见过你吗?”

    他女朋友?那个叫胡燕的女孩子?

    “是的,我们还说了几句话,她看上去好象病得不轻,手冰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