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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是上天为了昨天那个可怕的早晨在向她道歉似的,今天早上的一切都好得不可思议。双胞胎睡得比平时都晚,所以当夜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了。她舒适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听到两个小孩在隔壁房间里咯咯地笑个不停。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温柔地吻在她的脸上。吻她突然间羞红了脸,想到了他亲她的情状。她缩起身子抱住了枕头,将脸埋入枕头里。昨晚是他把自己抱上床的吧?她又羞红了脸,想到他和自己说过的话,想到他和自己订下的约。他是不是已经开始信任我了呢?她满怀希望地想: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去了解那个藏在酒廊歌手底下的女人那个真实的丁夜光?他约的应该是那个丁夜光,他吻的也应该是那个丁夜光吧?即使他憎恶著那个化著浓粧、在酒廊里驻唱的女子,却依然还是在那个职业的面具之下看到了她的本质。
她幸福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进一步说明事情真相,只要把姐姐的全家福相片拿给他看就得了。然而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那是一场暗商勤必需自己去打的战争。他必需自己作选择:信任或是不信任。除非他的心灵已经作好了准备,否则谁也帮不了他。向他出示物证只不过是揠苗助长而已。
想到这里,她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对女性的不信与排斥是源自他的母亲,这点她很确定。什么样的女人会告诉自己的小孩说,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这样的伤害必然使得他生命中属于阳光、属于爱、属于信任和欢乐的部份都被剥夺了。他会变成这个样子,真的一点不能怪他。他必然已经孤独了许久,自我封闭了许久天哪,我恨那个女人,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她重重地捶了枕头一下,恨不得这个枕头就是傅商勤的母亲。
隔壁双胞胎的嘻笑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家铃摇著小床的栏杆,开始用她咿咿呀呀的童音唱著不知所云的歌。夜光脸上泛出一丝微笑,去把双胞胎抱了出来。两个小孩今天早上都乖得像天使,不吵不闹,把饭吃得乾乾净净,并且不曾把牛奶饭粒洒得一地。
她带著双胞胎散步回来的时候,宏文也回来了,正好帮著她把孩子抱上楼去。
“我们中午弄个炒饭吃怎么样?你的约会如何呀?”夜光开心地笑着,而宏文笑得更开心。“好极了!我们出去吃了晚餐,又看了电影,”
“没有月光下的漫步啊?真不罗曼蒂克!”
“嘿,这个部份儿童不宜啦!傍双胞胎听到了可不得了!”他笑嘻嘻地加了一句:“还有你!”
想起自己昨晚都做了些什么,夜光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她急忙低下头去,别开了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中午吃炒饭好吗?”
“可以啦!”他漫不在乎地道,然后深思地皱了皱眉。“我昨天和我准泰山谈过了,他要在十月里选定一个黄道吉日举行婚礼,也开始和我谈投资的事。住的地方已经有了,他给了信芬一栋公寓作嫁妆”他打一个蛋在碗里:“夜光,我唯一担心的只是你。等我结了婚,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想过要找什么样的人来和你合租这栋公寓吗?”
“还没有。”她冷静地说:“反正时间还早不是吗?”
他看了她一眼,脸上现出少有的庄重神情。“我实在不放心嗳,夜光,你何不早些嫁人呢?我看那个洛杰还挺不错的?”
“怎么,还没做新郎,就想做媒人了?真是晋级得快啊!”她开玩笑地说。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皱著眉头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也许是因为我和信芬在一起很幸福,所以希望大家也都像我们一样吧?很自我中心,呃?”
“我知道的。”她感激地道:“但我并不爱洛杰啊!” “一点也不爱?”
“一点也不爱!”她坚定地说,很怕他接下来会问“那么其他的候选人呢”之类的问题;幸亏家铃的叫声从客厅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赶到客厅一看,这个小顽皮拉倒了垃圾桶,拾起了一团香蕉皮就往嘴里塞;夜光急忙将那香蕉皮从她手里抢了出来,抓著她去洗了手,再回来将客厅收拾乾净。经这么一岔,宏文也就不再追著她问几时结婚的事了。他下午一点半还得去补习班上课,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好用。在夜光收拾客厅的当儿,他已经快手快脚地吃完他的午餐了。
吃过饭后他抹了抹嘴,一面收拾讲义考卷一面问:“你今晚在凯莉是六点到八点的班是不是?”
“嗳。”夜光迟疑了一下,不知要不要把这件事说给他知道毕竟这个话题太敏感了;但是不说的话,他一定会担心她的迟归的,而她又不喜欢对他说谎。考虑之后她终于说:“但我下班后有一个约会,大概会去散散步,喝个咖啡什么的。我会晚一点回来,不用担心。”
他挑起眉来,用一对深思而敏锐的眼睛瞄著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渐增的红晕,一丝微笑情不自禁地爬上了他的嘴角。他本来想说点什么的,但是话到口边又突然作罢,只是简单地说:“我知道了,好好玩吧。”
“谢谢。”她小声地说,不敢看他。
宏文把最后一口水果塞进口中就夺门而去了,留下夜光一个人在家里收拾善后。她把碗浸在肥皂水里,想起了宏文早先和她说的话。结婚!夜光一面洗碗一面摇头,脑中又浮起了傅商勤的身影。她才认识他几天呢,可是他对她的影响,是其他人从不曾有过的。不谈那个远在天边的洛杰布兰德,她学生时代的追求者,和她相处的时间比傅商勤多了几十倍不止的,也从不曾如此影响过她。她本来还以为自己心理有毛病的,但是认得了这个人以后,她不得不承认宏文的白马王子论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呃,她可不是在说自己爱上了这个博商勤。只是啊,她既然能对一个男子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那就证明她十分正常;那么她又怎能接受那些不能在她心里激起任何涟漪的人呢?她也许是太理想主义了一些,然而她就是不能。
吃过饭了,收拾好了,她哄著双胞胎去睡午觉,自己也跟著爬上了床。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等她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她伸著懒腰走出了房间,正看到宏文坐在客厅里头,手里抱了本书在埋头苦读。
“下课啦?你在看什么啊?”她一面打哈欠一面问。
“女子防身术。”
“什么?你看这种东西作什么?”
“看了好教信芬啊!她最近常加班,我放心不下。”他头也不抬。
“老天!我才是那个需要学女子防身术的人呢!”夜光好笑地说:“我工作上冒的险可比她大多了。”
他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对,我怎么没想到?”他放下了书:“我希望你一辈子也用不上这个东西,不过总是有备无患嘛!来,咱们练练!”他站起身来,兴奋地摩拳擦掌:“太好了,我怎么早没想到?先和你练练也有好处:等我练熟了一点再去教信芬,就不会闹笑话了!”
“你拿我当实验晶啊?”她瞪起眼来作生气状。
“唉呀,好小姐,拜托啦!这是两蒙其利的事嘛!”
她莫可奈何地看着他。“你真的会吗,文弱书生?这种按图索骥法实在”
“唉呀,安啦!你以为歹徒里有几个黑带高手啊?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给外行人用的,我只不过是扮演歹徒而已。要挨打的是我呢!来,趴在地上,好像你刚刚被人从后头推倒一样,”他瞄了他的教材一眼:“好,现在我从后头接近你,你翻过身来面对著我,看看能不能用一脚勾在我的脚跟上,另一脚抬起来踢我的膝盖喂,可别踢得太重啊!” 夜光照著他的指示做了。第一次没能成功,因为她的反应太慢了;但是第二次,她成功地将他掠倒在地上。“成功了!”她兴奋地叫了出来,觉得很有成就感。
宏文愁眉苦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说了这玩意儿有效的吧?再练练怎么样?”
夜光的兴趣被勾起来了。他们又试了两种防身术,练习得非常努力。她的脸孔因为体力劳动而泛红,长发因剧烈的动作而零乱。半个小时之后,夜光的体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只好躺在地上喘气。
“起来,懒骨头!”宏文跪在她双腿两侧,上半身俯看着她,一面摇著她的肩膀:“你这样就不成了吗?我们还有一个动作要练呢!快起来,我是可怕的魔鬼教练!”他作出凶狠的表情,惹得她笑个不住。
“小表,你再不起来我就呵你痒了!”他呵著手指威胁道。
“不行!”夜光尖叫,拚命去抓他,扭著身子挣扎著想坐起来。她最怕痒,别说真的被呵了,光是想到都忍不住要笑。可是偏偏一笑就全身无力,方才学的防身术也忘了个一乾二净。宏文大乐,不断地作势要呵她。虽然他连碰也没碰到她,夜光已经笑得扭成了一团
他们两人都没听到门铃的轻响,也没看到门把被轻轻地转开。那个男子扒开了门,看到的景象只是:一男一女在地板上扭成一团,嘻笑不已。
“你再这样我要叫强暴了!”夜光咯咯笑道:“说不定会有个李小龙来救我!”
“你没救了!”他宣布道:“来嘛,我们再做一逼。要不然等双胞胎醒来啊,可就再也休想!”
“不要闹了,宏文,”她拚命地止住了笑,努力地想控制住自己:“让我起来,我得准备去上班了!我可不打算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里和你” 空气里某种死般的沈静惊动了她。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望向了门口。她的笑声在这一刹那间冻住了。“商勤?”她困惑地问:“怎么了?你” 他的眼睛冷得像冰,他的嘴唇抿得像条线。他的脸上带著那样强烈的鄙视和愤怒,慢慢浏览过他们两人的身体,然后一言不发地提起手上的花束“啪”一声折成两截,往地上重重一丢,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门“碰”的一声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了起来。
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夜光。他在生气?他为什么这样生气?夜光狂乱地想,而后突然清楚明白地知了他生气的原因:他看到她和宏文跌在地板上扭成一堆,立时又把事情往最坏的可能去想了!老天哪,他以为我们在亲热,甚至以为我们她又气又羞地涨红了脸,挣扎著要推开宏文后者还傻不隆咚地呆在原地不晓得动弹,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搞得一头雾水。“让我起来!”她气急败坏地嚷:“宏文让我起来呀!”
“噢,喔,”他爬起来让她起身,看到夜光冲上前去开门,忍不住在后头喊:“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个家伙是谁呀?”
但是夜光已经冲出去了。从楼梯上往下看,公寓的门紧紧闭著。他已经走了!她惊慌地想,天哪,我一定要追上他,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掉,让他带著这样的误会回到埔里还是什么鬼地方去,我必需和他说话!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街下了楼梯,却因为冲得太急,在离底层还有四阶的地方失去了重心,一绊之下,她整个人往下扑跌。夜光手忙脚乱地想稳住自己,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身子沈重地滚了下去,跌得几乎出不了气。
“夜光?”宏文惊恐的叫声从上头传来,接著是他奔跑下楼的声音。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夜光,你没事吧?”
但这并不是她想听到的声音。“他走了吗?”她焦切地问,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全然不去留意:“拜托,宏文,帮我看看去!他走了吗?”
他站起身来打开了门,到街上去探看了一会,然后无可奈何地走了回来。“走掉了,”他说:“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喔,我的天!”她绝望地擂著自己的腿,眼泪不试曝制地往下掉。“我的天!”她啜泣道,再也掩不住声音里的伤痛和挫败。
宏文吓到了。因为夜光绝不是动不动就哭的泪人儿。“嘘,别哭,”他笨拙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很疼吗?伤了什么地方了?”
只有我的心夜光咽下了一声啜泣,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又站起来走动了一下。“没有,没扭到,也没摔断骨头。”至于我的心,只有留著一个人的时候再去检查了,她默默地想,抬起眼来对著宏文微笑:“真的没事。我应该更小心一点的。这是我第二次在这楼梯上跌跤了,不是吗?”
“你笨嘛!”他咕哝道,扶起她来走上楼去。
回到屋里的时候,夜光已经觉得自己好得多了。她其实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她还算幸运的,这一跌只在身上留下了几处淤伤。她很可能跌断骨头的谢天谢地,如果是她的手受了伤,没法子再弹钢琴夜光打了一个冷颤,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宏文已经拿了红花油出来,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又递了杯水给她,押著她往下喝。“我在替你放热水,你待会儿去浸一浸。出来以后再揉一揉。我看你今天是没有能耐骑脚踏车去上班了,改搭计程车吧。”他皱著眉头看她:“好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说给我听吧?”
夜光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你想那些花还有救吗?”她深思地道,眼神专注地看着地板上惨遭池鱼之殃的花束:“还是都已经完蛋了?”
宏文耐著性子站起身来,把那花束拿起来检查。奶油色的鸢尾花办有些伤损了,但是艳红的山茶则完整无缺。宏文深思地道:“我想是还有救。他折断的部份大半是枝梗,我们只要把花茎修一修就行了。”他对著她挑起了一边眉毛:“这是不是某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技俩,用来警告我少管闲事?”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别胡思乱想了,当然不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思量著要从什么地方开始:“他的名字是傅商勤,从台北来的。他姨妈是我妈妈生前的好友”她很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包括商勤第一次见到她时所表现出来的憎恶之意,以至于他昨天晚上自告奋勇地照顾双胞胎。当然,她省掉了那些“儿童不宜”的部份。但是她敍述时偶然出现的迟疑,以及脸上一闪而逝的嫣红,已经告诉宏文更多的故事。
“事情就是这样。”她下了结论说:“我很怀疑,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他变得非常憎恶女人,很不容易去信任女人。他一开始就认定了我是个人尽可夫的淫妇。方才又无巧不巧地让他看到了我们两个的那种情况,正好坐实了他最坏的想像”她愁惨地咬了咬下唇。
“挺麻烦的,嗯?”宏文同意道:“这只能怪他不够了解你。这样好了,你打个电话给他,请他过来一趟,我来和他谈一谈?”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恐怕没有法子,宏文。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你知道,我本来是下班以后要和他碰头的,但是现在我想他是不会来了。他”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在喉咙里:“他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我想不会的。他会那么生气,就表示他很在乎你就如同你很在乎他一样。”宏文安慰道。
夜光低下头去,用长长的睫毛掩去了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宏文说得没错,傅商勤确实挺在乎她;可是他对她的怀疑已在不久以前“证实”了啊!而今在他的心里,究竟是哪一种感情比较强烈呢?在意,还是厌恶?然而这样的疑惧是没有法子和宏文说的,因为他只会拚命安慰她,而这对事情本身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心不在焉地揉了揉撞伤的手肘,转移了话题:“宏文,浴室里的水放多久了?”
“天呀,我忘了!”他虎的跳起身来往里街,一眨眼的工夫又转了回来:“还好,还没满出来。快去洗澡吧,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了!”他皱著眉头打量了她一眼:“我看你今天的妆得化浓一点才行。你脸上有一块淤青,可不怎么好看呢。”
“谢了!”她站起身来,走进了浴室。
一个热水澡的帮助还真不少。那几块淤青真的蛮疼的。幸好天气还凉,她可以用长袖上衣来遮掩身上的伤,否则可难看了。夜光从衣橱里挑出她那件浅紫色的丝质长袖上衣,以及黑色及地长裙,折好以后塞进提袋里,然后开始化妆。然而紫红色的淤血仍然在粉底的遮掩下透了出来,虽然来得比较淡了。夜光对著镜子里的女孩子皱了皱眉。如果他看到了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说呢?而后她挫败地垂下了肩膀。他不会来了不,不可以这样,他非来不可!他不可以这样误会我,他不可以这样对待他自己!天啊,请称给我们两个一个机会,请祢让他来赴约。请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