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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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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水仙因胜利而产生的满足与雀跃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激情过后,水仙斜倚在丈夫身上假寐并几近入睡。

    是另一阵满熟悉的细微声响惊起水仙,她浑身一震的张开双眼,发觉庄頤已先她一步清醒,他一边压下她往沙发外探看的头,一边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屋外有雨雾迷濛,但因为是大白天,所以屋內仍有些微的能见度,水仙和庄頤同时看见书房的门把被一种缓慢而诡异的力量轻轻旋动,一只手探进门內,接着门被推开一个稍大的縫,一条人影倏的竄进房內。

    照道理说,庄頤的书房平时并没有特意设防,只要知会过他,他也不反对別人偶尔进来光临他的书房,可是这条躡手躡脚、极为异常的鬼祟人影,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因有所为而来。

    喔!不对,是“她”而非“他”

    室內光线的黯淡和躲藏地点的还算隐秘,制造了水仙和庄頤的監看优势。当来者更轻手轻脚的走向书桌,正以惶急的姿态翻箱倒篋时,水仙和庄頤同时捂着嘴轻抽了一口气。

    没有人会错认她“她”是韩雪碧。她在开关了许多抽屜之后,像没找到她所要的东西似的轻哼一声,接着她把注意力掉向书桌上的电脑,轻轻的在鍵盘上按了数下,之后她又像遍寻不着她所要的资料似的低咒了一声,最后她略略左顾右盼,犹豫的瞪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几秒,又決定放弃开灯的朝书房另一端走去,那儿有许多庄頤做实验用的瓶瓶罐罐,她几乎没有发出声响,超乎寻常謹慎的东翻西看、聞聞嗅嗅,最后她的眼睛停格在实验器材旁的一叠书上,她由书中抽出一小叠纸张,眼睛大睁,她应该是找到她所想要的了。

    最初庄頤没有弄懂自己书房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他前妻的深感兴趣?但当他看见她正以几近貪婪的目光在狼吞虎嚥他的研究报告,并于稍后把那小叠研究报告塞入她的外衣口袋时,庄頤的脑海马上灵光一闪,闪过许多怀疑韩雪碧是个商业间諜?想窃取他个人的某些研究情报?

    而就在韩雪碧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想悄然引退出书房前,庄頤开口了!

    “没有经过別人允许就擅自取走別人的东西,是不是该算小偷的行为?”庄頤的腔调十分冰寒。

    韩雪碧没有答腔,一如水仙的噤声。但她更迅速的移动至门边,想旋开门把逃离现场!

    “韩雪碧,就算你逃出书房的门,也逃不过你是个俚氖率怠!弊u的语更像利刃,划开了太过静寂的气氛。

    韩雪碧放开握在门把上的手,缓缓转身,缓缓按下书房电灯的开关。

    亮起的灯光已令她无所遁形,那意味着她決定而对现实,不再有逃走的打算。她交抱双臂倚立在墙上,神情依然颇为篤定,唯有她略显苍白的脸孔洩漏了她的紧张。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你怎能说得那么难听?”她彷彿十分有理,倨傲的抬高她颇为美丽的下巴,然后以不屑的眼光扫过庄頤和水仙不甚整齐的衣物,讥讽道:“倒是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庄頤倒也没有被她露骨的说法打败,他以客气、冷淡、不带感情的说法予以反击。“我和我的妻子有权在我的住家的任何角落里做任何我们爱做的事,而我可以向你保证那绝对是美事而非丑事。”他顿了一下,模仿她的语气又说:“倒是你,想不想让我麻烦警察来替你搜身或者搜口袋?”

    知道庄頤已看清楚她刚才的所有行为,韩雪碧根本无法再矢口否认,那之后她的表现是颇令人讶异,她直奔沙发而来,在庄頤的脚跟前蹲下,直撞入他怀中,边捶打他边眼泪扑簌簌而下。她哭诉:“你怎能如此绝情,好歹以前我们也曾是夫妻,也曾同床共枕眠,你竟敢想叫警察来对付我!”

    庄頤没有反手拥抱韩雪碧,他的双手十分僵硬的垂在身侧,但他的眼和水仙错愕的眼睛隔个韩雪碧在空中交会,而水仙从他眼中看出一些他对韩雪碧仍残存的徬徨感情。

    水仙感觉心情有些下沉,但她依然決定只观看而不干预庄頤处理这件事。

    过了似乎是地久天长的漫长时间,庄頤终于使力推开韩雪碧,他瞪视着自己t恤上被泪水濡溼的那一大片,沉声道:“给我一个你拿那些研究报告的理由,如果它听起来不太荒谬,或许我可以慷慨的把它们免费奉送给你!”

    这不啻是韩雪碧的一线生机,她微仰着头轻瞄了庄頤冷淡的脸孔一眼,评估着说或不说实话的两种可能结果,衡量过后,她意识到说谎的后果可能没有诚实来得好,她決定实话实说。

    “你知道,在美国那种大环境谋生并不容易,更何況我是个华裔女子,想在那么競争的环境中保持屹立不摇的权威并不容易。”她挥掉颊上的泪,哀声叹气的坐在庄頤脚跟前的地板上,可怜兮兮的说:“在美国的生化科学界打滚了近十年,我好不容易才混出一点名堂,两年多前,靠着这点知名度,我躋身于美国某家大型的化学医葯公司,主导关于营养免疫这类的研究,可惜一直没能有更好的发现与突破,日前,公司计画裁员,他们知会稳櫎─假如我再没有更进步的研发,他们將请我捲铺蓋走路。

    “那是个现实至极的环境,他们指责我花在出风头(学术講演)的时间太多,用在正经研究上的时间太少,更不客气的说,花大把的钱请我这种花瓶在公司做秀,倒不如花大把的钱请个双腿不便却能致力于研究的人,后来,公司有人传出老板属意取代我继续主导这个研究的人是个台湾人,再经我多方打听,原来那个台湾人名叫庄頤双腿不便且名叫庄頤、又正研究营养免疫学,那人当然是你。最近,他们正准备派员来台湾和你商议这整件事,而我是先了他们一步回台湾!”

    韩雪碧花了不少时间陈述,庄頤和水仙都听得有些呆,稍后庄頤颇迷惑的说道:“这倒新鮮了,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知名度如此之高,声名竟能远播至重洋之外,我相当好奇,他们由哪里得知我的存在?”

    “是你在报章发表的那些论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你大概不清楚洪立夫曾多次把你的研究请专人翻譁成英文,并送到美国某家知名的医学杂誌发表。”

    韩雪碧说的绘声绘影,庄頤却轻声咒骂起来。“洪立夫还真是鸡婆的可以!”

    “你应该感谢他的,他替你开创了一个好契机,也替你创造了一个新局,从此以后你可以不必为你的双脚自怨自艾,也可以”她起先滔滔不竭,说到这里她却停顿起来,犹豫的睨了已皱起眉头的水仙一眼,才又把眼睛定回庄頤脸上,心虛的、小小声的说:“或许我们可以在美国让我们的一切关系重新结合,包括研究的结合以及情感的结合。”

    多么恬不知耻的说法啊!这一刻,水仙的眼睛瞪得快像銅铃般大了。韩雪碧怎能把她当个隐形人似的,如此登堂入室的向庄頤做这种建议?水仙几乎又是想一巴掌打掉韩雪碧的厚脸皮,可是她还是握紧拳头隐忍着,并等不及要看丈失的反应了!

    庄頤的反应也的确没有让水仙失望,他对韩雪碧的说法表现出相当的不屑。“这就是你在美国十年所获得的长进?”他的唇抿成一线,严苛的说:“別把如意算盘打在我身上,韩雪碧,我对没有羞耻心的人十分厌恶,更甭谈什么利益或情感的结合!”

    “可是我认为你还是爱着我的!”韩雪碧焦急的反駁。“我承认十年前离开你是我的错,但我爱你的心依然,而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复合的好机会”

    “十年前你簽下离婚证书的剎那,我就不爱你了,而我也不认为你曾经爱过谁!”庄頤冷硬的截断她的话。“像你这种女人爱的只有你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也只有自己,为达目的,你甚至不惜偷窃,在我心目中,你现在只是个人格一落千丈的伲一故且桓霾簧醺呙鞯馁。”

    庄頤这段话,的确是够重、够伤人的,水仙突然有点同情起韩雪碧来,她或许是个太过现实的女人,但那应该归咎于她正巧生长在一个太过现实的环境中。

    不过水仙对韩雪碧的同情并没有持续到她离去。韩雪碧原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类型,她一向睚眥必报,庄頤的重话深深的剌伤她的自尊,大大的激怒了她。

    “那你又算什么?”她由地板上霍的跳起,不顾一切的指着庄頤破口大骂,甚至还殃及水仙。“你只不过是个刚愎自用、自命清高的残废,谁会爱上你?黎水仙吗?不,我保证她和你一样是个自喻清高、自命不凡的驢蛋,她只是同情你、可怜你是个残废,才会假仁假义的想拯救你!她根本不可能爱你,想想看﹕有哪个正常女人会爱上一个残废”

    “够了!”这次是水仙扬声吓阻韩雪碧的出言不逊。她望了庄頤一眼,由他脸色僵硬铁青、太阳穴及下巴微微抽搐的表情看来,韩雪碧这次真是给了庄頤最深重、最残忍的一击。

    他的样子让水仙的心几乎揪成一团了。她有个冲动,好想把他拥进自己的心口,以所有温润甜美的言词化解他的僵硬,但她知道自己还有件事得先解決。

    她心痛万分的掉开膠着在庄頤脸上的眼睛,由她已坐得快腰痠背痛的沙发上倏的起立,她以高了韩雪碧近半个头的身高把韩雪碧逼退好几步,让庄頤不再处于恶毒的炮火下,接着她用近乎喷得出火的眼睛挥舞着拳头,朝韩雪碧喊道:“够了,你这个恶毒、不知好歹、不懂为客之道的无聊女人,从这一刻起雾庄不再欢迎你,麻烦你马上收拾收拾滚蛋!”

    韩雪碧嚣张的气焰起先真的被水仙的声势吓阻了,但不过几秒,她就跋扈的反駁:“凭什么?”

    “凭你侮辱了雾庄的男主人,凭我是雾庄的女主人!”水仙昂扬着下巴,说话时不但毫无畏缩还擲地有声。

    “说的好!说的妙!”一阵鼓掌声在门边响起,淑姨边瞪着韩雪碧边让自己捲入书房的战场。

    若在常人,面临这种几近四面楚歌的境地时,应该绝大部分会摸摸鼻子赶紧走人,可是韩雪碧就是与众不同,她和水仙卯定了!“你神气个什么劲儿?不过是只小医院出品的小麻雀,在这儿窮裝什么凤凰?”

    “那么,你就是你自己口中所谓的凤凰罗?”水仙反问。在看见韩雪碧脸上自得驕矜的神情时,水仙淡然的笑了。“我想你大概不相信,还是有许多人甘于把自己比擬为麻雀的,麻雀虽不起眼,虽渺小平凡,但渺小平凡有渺小平凡实质上的幸福,至于凤凰呢?虽耀眼的棲在高枝,可惜高处不胜寒哪!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正是凤凰早已绝跡,而麻雀没有绝跡的原因?”

    好譬喻!淑姨差点又抚掌称快了。

    可是被水仙这一顿抢白,韩雪碧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信口开河容易。我就不信,你多有爱心?又会用多少真心在一个残废身上?”

    韩雪碧开口残废、闭口残废的说话方式,着实激恼了水仙。虧庄頤还是她的前夫呢!水仙怀疑当初庄頤是怎样看上韩雪碧并共偕连理的?瞧她那股非置庄頤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样子,真够呛人!

    “真爱,是不附加任何外在条件的,更何況肢体的残障并不可耻,最可耻的是心灵的残障,一个人有心去做伲旧暇褪侨烁竦牟腥薄6蚁衷谕耆猓桓鲑绝对没有什么格调可言,尤其是一个半调子的佟!彼梢逭茄系南韧催沉撕┍碳妇洌此├涞南轮鹂土睢!澳阕呤遣蛔撸考偈鼓阏娌蛔撸敲次颐翘崆刖炖矗潮阋匚颐堑难芯勘u妗!?br />

    大概水仙的语气真是够强悍了,韩雪碧终于明白,再恋战下去肯定要偷鸡不着蝕把米,她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来安慰处于弱势的自己,然后挑兴似的和水仙对峙几秒再甩甩头,头也不回的走出书房。

    淑姨各睨了她和庄頤一眼,小心謹慎的说:“我得跟过去看看!”

    淑姨跟着韩雪碧出去之后,原本像唇槍舌战战场的书房一下子岑静起来。庄頤的脸色已明显的恢复许多,不再苍白铁青,不过取而代之的是悒郁与沉重。

    他审视着水仙许久,才冷淡客套的说了一句:“麻烦你,扶我上轮椅,好吗?”

    焉有不好的道理?水仙是义不容辞。帮忙他坐上轮椅之后,见他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忧郁,水仙终于忍不住了,她有些笨拙的说出她的安慰之词“其实,你根本不必在乎韩雪碧的话,她是个走在心虛与偏激道路上的人,说出来的话也难免心虛偏激。”

    “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确实深远,我最初认识的韩雪碧和今日的韩雪碧差別很大。”庄頤像赞同又像緬怀的点头同意,那令水仙稍为放心。不过他下一刻说的话又叫水仙马上悬起了心。“既然你先提起这个话题,那么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关于我们的离婚协议!”

    “离婚协议?”水仙简直是愣在当场。

    “是的,刚刚就在不久的前一刻,我突然惊觉自己强迫你走入一樁你不想要的婚姻,是多么蛮橫而可耻的行为。”庄頤把轮椅兜向窗边,瞪着窗外。

    “你不觉得说这些话有些太迟了吗?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水仙微拧起眉,立在他身后问。

    “永远不会太迟,只要不是和一个废人綁在一起一辈子,你的人生便随时可以重新开始。”他头也不回的答。

    “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愿?或许我并不介意和一个废人綁在一起一辈子!”水仙的语气还算冷静。

    “但我介意,你是个好女人,你配拥有更好、更完整的男人。”

    “这就是你想和我离婚的原因?”水仙感觉哭笑不得。“但为什么?这和你最初逼我结婚的说法大相迳庭。你始于轻视我,终于誇赞我,而这中间,究竟有多少真实?多少谎言?”

    庄頤终于掉头看她,眼里布满忧虑。“当然,我不会在我堆积如山的罪行中再加上个说谎,经过这一小段时日的相处,我一直在改写自己对你的观点,而那些好的一面总强过坏的一面。”

    “真该感谢你对我的高评价,但假使你不这么頑固,我们或许可以是对模範夫妻。”水仙嘲弄。并终于有些明白他正以他的方式在替她的將来设想。但该死的,她才不希罕他的鸡婆。“所以请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放弃你的頑固,并相信我对自己感情的判断能力?”

    庄頤的眼神与她相遇。“为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或许我只是一个无聊的人?或许我只是太喜欢快乐的结局?”

    “那么请再告诉我,你定义的快乐结局所该具备的条件有哪些?”水仙又问。

    “一个美好、健全的男人,一个能带你上山下海去体验人生的男人,一个不必连性生活的美满与否都遭別人质疑的男人!我相信追随这样一个完整的男人,女人才有快乐结局可言。”

    “但假如我坚持我的快乐结局全繫在你身上呢?”她微微挪动双脚,脸色苍白的靠近他身侧。

    “別再试着嘲弄我或者愚弄我,黎小姐!”庄頤猛然怒吼,他一直压抑的悲哀愤怒,这一刻终于在他眼中沸腾,发出炽烈的警告。

    “这不是嘲弄或愚弄,而是肺腑之言。”水仙將手反絞在身后握拳,彷彿这样就可以止住自己的顫抖并对抗他的怒气。“我一直相信那场车祸及接下来近十年的磨难岁月,并没有侵蝕了你完整健全的心灵,我更相信只要你不妄自菲薄,从前你能是那样一个气宇軒昂、顶天立地的男人,今后一定也能。至于”

    一阵类似梗塞的声音止住了水仙一廂情愿的士气激励。庄頤正猛摇着头,发出悲惨、毫无欢乐的大笑。“別再自欺欺人了,小姐,我们都清楚气宇軒昂、顶天立地这种词句再也不可能适用于我了。”

    那苍涼的笑声令水仙颈背上的寒毛都几乎竖了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他那双漂亮眼睛深处的绝望。她诚惶诚恐的安慰他:“你不该这么自暴自弃,我爱你,我会帮你,不论要用掉多少时间,我都会帮你。你將再走路,一定!”

    “你还不了解吗?水仙!就算我能再走路可能是拄着枴杖走路那也不能让我变回车祸以前的我。”庄頤的声音像坏了的唱针般滯重。“生命本就是个玩笑,而在你还有心情玩笑的时候,別浪费你的时间为我担忧。何況我不配你,不配你如此待我。”

    她是不了解!为什么庄頤会突然这么急于把她推出他的生命之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庄先生!你以为让我自由就足以凸显你牺牲者的动机尊贵、姿态崇高?”

    “我没想过要凸显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可以获得更好的。”他又恢复冷淡的掉头低语。

    第一滴眼泪由水仙的睫处眨落,她被他妾自菲薄、一意孤行的言语弄得无所适从,愤怒激生。“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值得比你更好的男人。”她咬牙切齒、疼痛难当的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勇敢、有尊严、有情有爱的男人;一个无论顺境逆境,无论以双腿或双膝都会傲岸的屹立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不会轻易受外界影响的男人。而你庄頤你既不高贵又不勇敢,完全是个不足取、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我开始相信就算你的双腿无恙,你的背脊还是不够支撑你!”

    说到这里,水仙哽咽了,她几乎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一生可能失落的愿望和行將破滅的梦想梗住了她的喉嚨。

    他是她的丈夫、爱人,但却只愿意和她分享彼此的身体,而不肯向她交托出他的心灵、期盼和梦想,他甚至随便找个藉口就想把她驅赶出他的生活,叫她怎能不伤不痛?

    然而她的严词峻语似乎并没有伤到庄頤,他不只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他更像个刀槍不侵的鋼人,又冷又硬的下结论:“是的,这就是我们共同一致的想法了,我是个懦夫,我的背脊没有硬的足够支撑自己,我不够勇敢、不够尊严,我不配你,是的,你会比你预期的更早收到离婚同意书。”

    把手握成拳抵在嘴上,遏止住即將随心痛而来的嚎啕痛哭,是水仙仅能维持自尊的方法,但她的泪,却像窗外那愈下愈大的雨势在脸上奔腾。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爱不爱我?”她终于又一次撇下自尊,屈膝蹲在他的轮椅边,哽咽的捏着他略嫌冰冷的手问着。

    而他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或许诚挚的爱是一种天賦,更或者仅是运气,但遗憾的我不只没有天賦,还缺乏运气。”

    他否定的答案像诗人的诗,但这一刻水仙是多么深恶痛绝他冷淡的文雅啊!“你不该这么对我!”她低语,几滴沾在睫毛上的泪水滴落他的膝蓋,在他淡色的裤料上濡染出几个深色印子。“我没有做错什么!”她开始扬高声音重复:“你不该这么对我!”

    泪水又一次自她苍白激动的双颊滚滚滑下。

    庄頤想不理会,但他眼后的刺痛出卖了他。“你在车前和小狈嬉耍的那一剎那就错了,你害我失去双腿十年,也让你自己失去平静十年。”他轻抽出她仍紧握着的他的手,虽然痛苦席捲着他,他仍尽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知道在偿还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尽了力,虽然我的腿仍旧不听使唤,但至少我学会再如何真心的微笑,这全得归功于你。至于离婚这件事,我这么对你应当算是我的寬宏大量,往后你將不必再背负有一个残废丈夫的包袱,更不必在类似我弟弟或韩雪碧的那种怜憫的眼光下困窘的度过一生。”

    庄頤的这段话,教水仙眼泪掉的更凶、更急。“原来,你所介意的不只是庄琛和韩雪碧所说的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原来,经过这么一段时日的相处,你还是记恨我对你的双腿所造成的无心伤害?”

    庄頤无语,那代表他同意她的推论。他不能走路,却一心一意想推开她、逃避她。

    水仙捂住嘴和胸口,感觉心口一阵疼痛的翻搅,但她漠视它,只控制着不让无望的啜泣声逸出嘴巴,直到她较脑控制自己时,她的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脸上也湧现一抹怪异的決心。

    “既然你那么在意你的腿,那么我就还你一双腿!”

    说着,她突兀的推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出书房,推过迴廊,没有任何防护的把他推入雨雾中,推向雾庄通往外界的路径。

    这过程不过短短五分钟,但他们早被声势愈来愈滂沱的雨整个浸溼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庄頤挥去脸上的一把雨水,旋头朝她低吼。在心情已像殉道者的狀況下又被淋成落汤鸡,他低落的情绪一变而为高亢的愤怒。

    水仙没有答他。她只是淒然的摇头,木然的推动轮椅,她的动作令她像个没有焦点、漫无目的的梦游者。

    然后他们来到一个距雾庄最近的十字路口,周沿没有任何住家或行人,却车辆往来还算频繁的十字路口,她没有推他过十字路口,只把他留置在路边,而后甩甩脸上的雨水或者是泪水神情平静的低喃:“既然你那么在意你是个残废,那么我就陪你做个残废。”

    那之后,她不再看他的转过脚跟,笔直走向那个并不算寬大的十字路口中央,就算她已浑身溼透发溼漉漉的滴着水,丝洋裝不够端庄的紧帖着像第二层肌肤但她的步履依然优雅、庄重的一如慷慨就义的圣女貞德。

    庄頤起先只是坐在麻木的淒惨中目送她的脚步走远,但当她优雅的身影驻留在路口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时,他这才转过脑筋的想通她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刻,她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话在他脑海嗡嗡迴漾,他终于弄懂她是想以残害自己来证明她的真心,顺便懲罰他的懦弱。

    “水仙,回来!”他情急的喊,但水仙听若罔聞,不为所动。

    他开始火速的、狂乱的在溼滑的路面转动轮椅,那速度或许足以参加残障奧运,但他深知绝比不上任何随时可能疾馳而来的车辆。

    雨雾如透明帘幕般的烦人,一直遮阻着他的视线,而当他的轮椅终于与她近在咫尺时,他却感觉水仙如同此刻氤氳的雨雾般近在眼前却难以掌握。

    她像个頑佞的孩子和他在雨中的十字路口玩着捉迷藏游戏,当他的轮椅推进一步就快揪住她时,她便机灵的往他身后或身侧一缩,让他抓不到她。

    庄頤不知道自己该哭或该笑。这一刻他真正相信了她賦与他的一切情感都是认真的,但他却对眼前的情況束手无策。

    或许他唯一能救水仙的方法只有站起来,他这样告诉自己。虽然明知道这比天方夜譚还天方夜譚,但他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人的潜力无窮,只要真心想做,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或耐心去与自已虛弱的双腿角力,只得硬生生的以手心和臂力撑住自己,尝试着將自己往上提昇。他让臀部和大小腿一起使力,用力吸气,期盼能增加自已的集中力。他一吋吋的让自己直起,痛楚的感觉延伸过永恆般长的数秒钟,他终于撑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直,双腿在不习惯的压力下顫抖,人也像立在危楼般的摇晃。

    终于站立了,他又一次欢悅的相信人类的潜力无窮,但不久他的欢悅便为一阵悠长的汽车喇叭声及远远一束照雾灯吓跑光光,他想松放掉仰仗轮椅扶手的手,肌肉却刺痛不已。他奋力站直,缓慢挪步,再两膝併拢以防摇晃。

    水仙终于望向他,木然的神情逐渐甦醒。“老天,你做了什么?”

    庄頤没有回答她,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他太急于靠近她。就算他感觉腿部的肌肉已经拉紧得像快绷断,接下来的两三秒钟之內,他还是踉蹌的挪动了两步,然后整个人扑跌向她。

    他们同时重重的摔跌在因雨而有些泥濘的地面,车轮声愈来愈重,庄頤上一秒消极的心想:这下两人死定了,下一秒又浪漫的安慰自己:能和所爱的人做同命鴛鴦,倒也不失是一种幸运。

    他眨掉眼前的雨水和泪水,把她拥得紧紧,誓言道:“我爱你,水仙,无论如何,我们將永远同在!”

    是的,永远!

    但那并不是如庄頤认为的被设限在死亡之后!上帝垂怜,那辆长而重的“拖拉庫”就在他们前方约十呎的地方及时煞车了,而那不是因为正巧红灯,也不是因为上帝出手阻止,而是因为淑姨冒着另一股生命危险,拿着支黃色雨伞使劲的在浓重的雨雾中挥舞吶喊,才得以挽回他们两条小命。

    稍后,淑姨赶到他们身边责备道:“你们的妈没有教过你们马路如虎口吗?”后来她及时记起他们两人都少小失怙,又急忙改口道:“快起来呀!我知道当众亲热是现代年轻人的新嗜好!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可没办法再挥舞着这支破雨伞为你们挡下一部车哦!”庄頤和水仙都笑了,但两人是含泪的笑。

    包稍后,场景由马路中央换到马路旁。

    刺激減少了,但深情却在雨雾中漫溯。

    庄頤又一次放开他的轮椅,摇晃的立在水仙对面,淑姨在一旁激动的拭着雨和泪,而水仙泪盈盈的以眼睛紧盯住他。

    他就要跨出他人生之中最嶄新的另一步,水仙觉得过去所有的负担都被悬宕在这一刻他两的空气间他的頑固、她的恐惧;他的自尊自卑和她的自觉自爱。他的心,历经岁月艰难,雨雾黃昏;她的心,则注定永远魂縈梦繫于这个男人。

    “来!”她柔情的张开双臂,低语:“不要畏惧跌倒,就算你跌倒千万次,我依然爱你,依然永远与你同在。”

    是的“爱”与“永远”!

    因为如此的激励,庄頤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抓住她的手并以他因激动而顫抖的臂膀紧拥住她。

    雨仍旧不留情的下着,雾依然氤氳,水仙却感觉时间彷彿已停止运行。因为在这一剎那,她粉碎了她挚爱男人的铁石外表而获致了他的爱;也在这一剎那,她明白了她所信仰的上帝的旨意:她冰封了一个男人的心,因此她必须亲自解凍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