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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找到一个支持她的盟友丁岩,紫素的心情总算回复开朗,在工作的学习进度上,也有了非常明显的改进。
虽然之后丁岩还是常常板着肃然的冰颜,没有喜也没有优,看也不看她一眼,好似雕琢定型的蜡人,依然散发着"别接近我"的冷肃气息,没再与紫素多说上话,而且那目的心灵相通也像曝晒在阳光下的积雪,融得无影无踪,但紫素就是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起码她曾经踏进丁岩的内心过,知道他也有喜怒哀乐嗔痴怨的人间七情,感受到他事实上也有殷殷关切她的情分之后,她的心便定了下来,不再为纷乱的境况感到惶惶然。
重现的信心,再加上充足的干劲、饱满的元气,很快的,以前半点不会的厨事技巧,很快便学上手,连阿桑都出言赞许她。
只要紫素有心,什么事她都可以学得又快又好。现在,她不但不再拖累阿桑,还能帮她把事情吸早做完。偶尔偷点空休息。
紫素静静地走进办公室里。洗碗、拖地、倒垃圾等杂务大底上已处理妥当,阿桑表示有点腰酸背痛,于是她们便决定先小憩一下再继续例行的清洁工作。她特地到这里来,除了因为这里有一套可供休憩的沙发椅外,还有丁岩。
然而,她进门却看不见丁岩,他设在坐惯了的座位上。紫素有股难言的失落感,重重地落坐在沙发上。即使是穿着打工制服,她那轻灵优雅的韵致却是浑然天成的,怎样也探不掉。
倏地,电话铃声摇响。
眼看丁岩不在,生意场所的电话又漏接不得,紫素略略思索过一回,还是决定先代接一下。她拿起分机话筒:"喂?"
"黎紫素,你果然还在那里!"确定接线者就是一向乖巧温吞的大女儿之后,黎父的怒焰马上顺着电话线追杀过来。"我不是不准你出去抛头露面吗?"
"爸?"紫素好惊讶。他怎么查到这里的电话号码?
从上工的第一天开始,父亲便一直对她的坚持投下有力的反对票。而后她益发坚决、父亲的态度也更加强硬,双方僵持不下。一开始,挑战父亲权威的她,或许让他感到被背叛的失望;然而事情演变到最后,失望已经加剧成了无法平息的震怒。
一天天的对峙,紫素终于从父亲猛烈的咆哮中,拼凑出他替她规划的蓝图:她应该如同母亲一样温顺美好、娴雅端庄。随着时代的进步,她可以不必跟母亲一样,把青春奉献给家庭,但她得成为人上人;到了一定的适婚年龄,父亲会帮她找个可靠稳当的青年,最好是捧铁饭碗的,好歹多一层政府担着的保障,像他一样;然后,四平八稳地过完她的一生
币在她名下的未来蓝图呵,说穿了,只是父亲这辈子未能彻底达成的愿望投影。
案亲绝对没有害惨她的理由,他这样为她设想绝对是为她好。仔细寻思,自然是他认为最好的安排,才会加诸在她身上。但,紫素就是无法遵从。
她是她,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的分身,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一生用在实现父亲愿望的愚孝上,然后再将自己未来的理想加诸在未来的儿女身上?
自己的梦,自己去圆,父亲的迫切心愿不该是支配她一世的正当理由。
紫素不从,她看不出任何按部就班去实践的理由,这种感觉就像从前,她看不出父亲的指示有什么不去照做的理由是一样的。只是立足点换了,整体情势也一并改了。
她忽然可以理解为什么小妹紫璇总是在跟父亲唱反调。紫璇的天性奔放自由,坚不受缚,早已明了个中道理。倒是她,她自己觉悟得晚了!
在她的神思漫游中,话筒源源不绝地传来父亲的破口大骂。
"女孩子家整天往外头跑,穿那是什么样的鬼衣服,成何体统?"黎父发现紫素吭也不吭一声,更加光火。"怎么?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可以不受教了是不是?你要不快给我回家待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一连串的急骂声透过话筒,在静默的空气中,宛如巫师的诡异罚咒。
"我刚刚听到铃响。"清清冷冷的低沉嗓音蓦然在门口响起。"谁打电话来?"
丁岩来了!
紫素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急冲冲地把话筒往主机上一挂。谁知道要是被全权负责店务的丁岩知道父亲是这么强硬地不许她来打工,那他会怎么做?
"没、没什么。"紫素慌慌张张掩饰,语气轻快得不可思议。"那电话是打错的啦。"
"哦。"平眉顺眼的,丁岩也没表示怀疑。
他刚刚站在门口好一阵子,紫素背对着他,什么也没看到。由于来电者吼得很用力,再加上他曾听紫素提起父亲反对的事,所以听到那激动的话语,经过略略的思索与连贯,他马上心里有数,只是不打算揭破。
"下午的例行打扫工作都做完了?""风华国际饭店"的纪律严谨,旗下的中式餐厅规模已然完备,每天都配有既定的打扫工作,一日偷懒不得。
看到丁岩出现,紫素荡到谷底的心情霎时飞扬了起来。
"阿桑说想休息一下,等会儿再做。"紫素睇着丁岩的眼神,出奇地晶亮有神。
丁岩步履优雅地走进去,盘踞在座位上,以公事公、办的神情当回紫素水灵灵的眸光。然而,紫素对丁岩的忠应力不是那么容易被抵挡的。
"你最近很愉快。"紫素端视他的表情,下个结论道。
丁岩心一惊,脸上仍是不动声色。
没错,她说对了,自从巩先生告诉他可以参与"关怀世界摄影专辑"的企划案之后,他的心情是十分愉快的。但是面对旁人,尤其是面对紫素时,他已经把所有的情绪浮动全数掩尽,她怎么可能察觉得到?
"你很惊讶吗?"相对于丁岩的讶然,紫素反而对他此刻的诧异表情更显吃惊。"你不要我知道吗?"
丁岩绷紧脸,没直接回她话。"你怎么知道的?"
她竟然再一次看穿他,而且是在瞬间。这代表看穿他很容易!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啦。"紫素开心地应道。虽然丁岩很冷淡,但是她梦想这样跟他聊着日常琐事的一刻很久了。"你看看你,眼睛在笑、眉角在笑、嘴巴也在笑,一定有幸运的好事发生。"
丁岩无语,却忍不住抬起手去轻抚自己的脸庞。为了与紫素保持距离,他已经很努力收敛自己的情绪,企图营造出疏离淡漠的形象,没想到却不成功。
他再一次悚栗地发现:比起世界上其他人,紫素的不同了!
丁岩从小到大,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或者偶尔当情绪外放的时候,没有人会那么仔细地注意;就算是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以为意。
他最常听到的批评是:丁岩有一张冰块脸,没喜没忧。
他困惑、他无解,他不晓得自己为何要笑要哭、要皱眉要扁嘴。反正他怎么样也没有人在意,笑了没人理,气了没人睬,连自己的母亲都如此。他要表情做什么?只是负累!
但是,就在他刻意收敛的同时,紫素却还是能看穿他的情绪起伏。这不是他之前乐见的情形,但是发生了,除了一点小小的懊恼之外,其实他是很开心的。
有人注意,代表有人关心。紫素是从以前到现在第一个注意他心情的人,他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
这时,厨房阿桑刚好从办公室门前走过,紫素叫住她
"阿桑,你说,他最近看起来是不是很高兴?"
阿桑看了丁岩一眼,不能苟同。"阿岩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就在这里打工混饭吃。我看了他好几年啦。他对天不是这款死人脸,哪有什么爽不爽快?"
"是吗?"紫素歪着头,眼神如春季雨丝,绵绵密密地酒在丁岩脸上。"不会呀,我愈看愈觉得他在开心。"她早已有所直觉,不可能出错。
"你想太多啦。"阿桑挥挥手,十分不以为然地说道:"要去泡茶、再多歇一下子,不跟你讲这种无聊的事。"
"阿桑!"紫素已与她处得很熟,见她这样溜了就走,觉得好没意思。"她比较迟钝,加上可能眼睛花了,所以没看出来。"
她跺跺脚。如此优雅的女子做出这么孩子气的动作,竟让丁岩无端想笑。
是的,心情好,所以更想笑,丁岩冰冷尽融,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说来听听吧。"
"说什么?"他想像以前一样,继续扮冷漠,可惜一点都不成功。
"说什么事让你眉开眼笑。"紫素轻快的语调具有无比的诱惑力,仿佛在邀请他加入欢乐的行列。她敦促他:"不要把快乐的事埋藏在心里,一句也不说。快乐不会被瓜分掉,经过分享,快乐会繁衍更多!"
"分享?"对丁岩而言,这个辞汇太陌生。什么分享?
他想起刚从巩先生那里得知消息的那晚,他回家,想欢欣地一展笑颜,却因为孤零零的一个人而笑不出来、笑不开怀的感受;又想起他原是想告诉母亲这消息,却又思及这不会对她产生任何愉悦而作罢的难受感。难道这一切,只因为他缺乏一个同他笑、同他分享的伙伴?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小人儿,她的眼中闪动着温柔的情意,是他一直想回避的,却是他现在的慰藉;她是如此真心诚意地对他微笑着、满怀期待地等他开口,一缕柔柔不绝的情意从胸口向周身蔓延,霎时,他将要与她保持距离的明智决定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分享。我们家有三姐妹,每当发生什么超级好事的时候,总会吱吱喳喳地告诉对方,让其他两人也能感受自己的喜悦。"紫素温雅地说道,语气中带着直率而不轻浮的兴奋,暖暖地吹入丁岩心田。"当然,要是有什么困扰也会说出来,一起分担。"
分享与分担,完全与丁岩的生活搭不上调的两个词汇,但是在紫素的催促与解说之下,丁岩却顿生悠然神往的情绪。
他不该如此,但他就是情不自禁去回应。紫素是那么善解人意,提出如此诱人的建议,而他其实又有满腔的喜怒哀乐等着宣泄,他怎么能忽略这个提议?
包何况摄影在他心目中,占着极重的地位;一谈起这回事,他早夭的热情便一一回笼,像任何一个提起抱负与理想便热情不息的典型男人,哪里收得住?
丁岩在微微地挣扎之后,便向睁着圆眼、努力倾听的紫素投降。
他不曾开口对任何人述说过与摄影结缘的过往,也从未提过他对摄影的热爱,以及离开台湾、环游世界的终极梦想。但是,要对紫素开口一点都不难,没有踌躇、没有忸怩,他就这样源源不绝地说了好多话。
紫素只是听,全神贯注地倾听。她微微侧着首,双目晶亮的模样好惹人爱!
被激起澎湃感受的丁岩当下向自己肯定,他一辈子都喜欢这不停对她掏心的感觉。摄影的一切、梦想的一切,他什么都对她说了,当然也让她分享了参与"关怀世界摄影专辑"的殊荣。
刻意的距离不复存。
"哇!"待他讲到一个段落,紫素蓦然睁大眼晴。
"出版集团能这样大手笔地赞助你,代表你的才华一定受到了相当的肯定。恭喜你!"
"那没什么。"丁岩想要装作满不在乎,却不成功。果然,正如紫素所言,快乐经过分享,将会更快乐。"也许只是我幸运而已。"
紫素瞠直了眼,她难掩兴奋之情地说道:"怎么会没什么?你太妄自菲薄了,你不认为你很幸运吗?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特殊的生存意义,你看,你已经找到你自己的了,这样还不够好吗?"
"我"他当然感谢老天爷。
"跟你比较起来,我逊色多了,我甚至还找不到我的生存意义。丁岩,你真的了不起!"
丁岩望着她纤弱的身子兴奋地微颤着。
其实妄自菲薄的人是她才对,紫素永远不会知道,过了这一天,她的存在对他有着多大的意义!她竟然为了他,那么兴奋、那么激动,完全没有顾虑到他们交浅而言深的突兀不衬;她只是高兴,单单纯纯地为"他"高兴!
为了他!丁岩突然有股将这个小人儿塞进怀里的冲动;他退而求其次,迅速地取出放在办公桌下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照了好几张照片。
她激越而言的眼神好亮、意态好美,就像个坐镇指挥的少女英豪,充满扬起旗帜喊冲的勃勃英气,他要留住这一刻受到鼓舞的感动,更要收住这瞬间她神采飞扬的娇妍丽姿,一辈子回味有人与他"分享快乐"的悸动。
"你做什么?"紫素乍然被拍了好几张相片,免不了有些紧张。"你怎么说照就照?我这副德行很糟糕耶!"
"不,很美。"丁岩真诚地说道。"我要的是那刹那的感动。一百次精心布置的场景,也比不上一次真心的感动。"
"摄影专家说出来的话果然不同凡响。"紫素释然了。"我想看看你的作品。"趁着丁岩心情好、易沟通的此时,她藉机要求道。
"我今天没有带出来。"照相机是随身必备,但作品不是。丁岩为难。"明后天再带来给你看,好不好?"
"还要再等那么久!"紫素只想马上深入丁岩的内心更多、更多。今天与丁岩深谈的机会宛如从天而降的好运,不是天夭都有的,谁知道明天又会变得如何?"我想今天就看。"她祈求道。
丁岩本来想一口回绝。
但是,她漾着乞求的小脸太可爱;她等待下一个惊喜的神情太可爱;她专注听他说天说地、谈梦谈心的态度太可爱;甚至连与她相契的感觉都可爱得教人不忍放手、不忍就此中断,他又怎么能让她失望呢?
心防溃不成军!丁岩忘了两人之间隐隐浮动的强大吸引力;忘了要与她保持安全距离的决心;忘了他一向不与娇弱女人过分亲近的誓言;更忘了长久以来父母情事带给他的深刻教训
他冲动地允下诺言:"要是你真的想看的话,下班以后,我带你回家去拿,我家离这里不会很远。"
丁岩没有食言。
他一直沉浸在与紫素言语投机的境界中,偶尔理智不免抬起头,质疑天天只说客套话打招呼的两个人,为何能在一个下午言及深处,比认识了十来年的朋友还要亲近?
没有标准答案,他唯一的说辞是,他们两人的感觉本来就"对"得要命棗不过被他极力地破坏着、肆虐着;而且今天下午他们的频率突然完完全全地接通了,一分不差,所以愈谈愈触心、愈说愈深入。
期间,他也曾经想过,任这样交谈甚欢下去,很也就要出问题了。但是人性中贪欢的那一面却执意纵容自己陷溺: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他从来、从来都没有过有人触及内心的温暖体验,他想再多感受她柔柔听他述说的温存,这样不为过吧?一次就好!
因为感觉太好,所以他把时间延长到下班以后。在紫素的坚持与自己的纵容之下,他破例带紫素回家去拿他的摄影作品供她阅赏。
丁岩的家离"风华国际旅馆"不致太远,拐几个弯、踅几段路,很快就到。
一路上两人说说谈谈,丁岩显然对摄影工作热情十足,除此之外,再言及其他,他的话就不是那么多了,尤其是紫素提到家人的部分。
不过,还好紫素也不是很愿意回想下午父亲打电话来骂她的事件,更不愿在这愉快的同时,念念不忘自己掀起家庭革命的烦恼,所以,两人都尽挑轻松的事说。
"我家快到了。"丁岩伸出手,指给她看。"就是那间楼房。"
紫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那间门口有位伯母站着的那一间吗?"
听闻紫素这样说,丁岩的心情预感似地一沉。"没错。"
"她是你母亲吗?"紫素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她不解地微笑,以万分欣羡的口吻道:"你是不是不太高兴?有母亲等门,是件很幸福的事呀。哪像我们家。妈妈早就去世了,要是不看照片,我几乎都要忘了她的模样。"
""丁岩默默不语。
"啊,你妈妈好漂亮,看起来很年轻呢!"穿着一身旧式的宝蓝旗袍,身段修长、五官明媚、仪态高雅难怪会有丁岩这么出色的儿子。紫素欣羡地望着,孺慕之情油然而生。
"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一下?"丁岩顿住脚步,突然地打断她的话。"我进就好。"
"为什么?"紫素也跟着停下来,大惑不解。
她看看他们的所在位置,离丁岩家只有两间楼房距离,很近,没有理由不过去。再说,丁岩的妈妈也不时地朝他们的方向看了看
慢着。她想,是有一点的不对劲,一点点而已。为什么丁岩近在眼前,她还是一副左右张望的模样?
丁岩挣扎再挣扎,最后,他终于迈开步伐。"到了,走吧。"
紫素满头雾水。他怎么了?在做什么?他的心情一团混乱,她觉察到了,但这是为什么呢?
紫素拢了拢长发,低头检视自己,服装仪容都整齐。她提着装有打工制服的小包包,柔顺地跟了上去。
"伯母好。"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她有礼地躬身。
没有回应。
紫素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伯母好!"
依然没有回应。
丁岩皱眉站在一旁。紫素抬起眼询问他,他淡然带过。"不必在意,她是这样的。"
什么叫作"她是这样的"?
紫素就站在她的正前方,她的眼神却凝焦在远处,神情是盼望而急切的。虽已两鬓微霜,神情却像个等待约会的小女孩。谁站在她面前,她都不理;丁岩回来,也不睬,她就是就是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紫素一撼。隐隐约约地察觉自己窥见了丁岩的私密,而私密的核心正是让他如此冷漠、冷淡的根柢缘础。
她傻在那里,想探究清楚,但是丁岩已伸手拉住她手臂。"走吧。"
紫素被迫往内挪移了两、三步。丁岩母亲还是急急地看着左右巷口,东张西望,可眼界范围就是从来没有纳入她;没有她的踏入,自然没有她的走出。
这是怎么回事?
"哎哟,看看是谁回来了。"丁岩才要拉着紫素进门,就在门口碰上两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大摇大摆地从内而出。
紫素想要侧个身,礼让她们先行通过,然而此时丁岩抓着的手劲忽然加强,硬要她待在原地不可,理直气壮、背脊直挺。
奇异的,反倒是这两个女人像是怕沾秽物似的,夸张地跳开去。
"琴丝,下次要挑对时间来。"个儿较高的那一位,轻藐地瞥了瞥丁岩。"别跟这败辱咱们丁家门风的杂种碰个正着。"
"大姐,你怎么这么说呢?咱们好歹是他的亲阿姨呀。"个儿个的冷嘲热讽。
"谁有他这种父不详的侄儿?我可不想折福又折寿!真不知道桂丝怎么想的?女追男,隔层纱,当年她倒贴霍齐也就算了,居然还替他生个好儿子来挂丁家的姓。"被唤作大姐的丁匀丝冷冷一哼。"看他那张死人脸就有气,跟尝了腥就溜了的霍齐一模一样!"
"是呀,才几岁,也会带女人回家了。"丁琴丝附和道,一双暧昧的小眼往紫素身上溜了溜,最后停在她的小肮。"小姐,看你人乖也漂亮,给你个建议,他呀,稳是个风流种,始乱终弃是家学渊源;你要是识相,就别等到大着肚子才追悔莫及!"
丁岩紧紧握住紫素的手臂,僵化的身形宛如套上生了锈的将士铠甲。
她们怎么可以乱骂人?紫素听得瞠目结舌,又痛、又气、又羞。想反击她们几句,才发现自己脑海中负面意义的词汇贫瘠得可怜。
原来世界上最脏最邪秽,不是别的,是人脑子里兜转不停的思想。
紫素气她们损人不留余地,半点没有依据。她们损是损丁岩,可听不出有哪一句直指丁岩的错处;她们这根本是看人不顺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她的羞,是替她们羞,痴长了一把年纪,思想举措竟如此可笑!
然而,她更感觉痛,心里的痛、身体的痛。
不晓得丁岩知不知道他正抓得她发疼?
不,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无穷力道不是为了压抑心里的羞愤、被侮蔑的痛苦,而是更深一层的;他是个即将溺毙的人,出于求生意志,正紧紧地攀住她这浮流水面的木桩。
她不能抽手放开他!紫素霎时顿悟。如果她弃之不理,那就是夺走他的求生意志,逼着他去死。不,她要守护他;守着自己喜欢的人!
紫素伸起另一只手,掌心重重地、稳稳地覆握在丁岩手上。
丁岩猛然一震,反手扣住她水掐似的柔嫩掌心。他找到了、抓到了,长久以来一直想触及的真实感,一份被支持、被了解、被关怀、被在乎的贴心感受!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异常在乎紫素的,说恋慕只怕不足以形容。可是,他从来没有过像这一刻的感觉,几乎要被汹涌猛烈的滚滚爱潮淹没。
他爱紫素;原来情根早已深种,原来他爱紫素!
丁琴丝与丁匀丝见他们这举动,当下重哼一声;扭腰摆臀地朝丁岩的母亲走去。才几秒而已,两人就换了张和蔼可亲的脸。
"桂丝,跟大姐二姐回家吧"
"爸跟妈下礼拜庆祝五十周年结婚纪念,你怎好不回去恭贺两位老人家"
"搬回家住吧。瞧瞧这里,又脏又破烂,你是金枝玉叶呀,怎能受这种苦"
"你任性了二十几年,也够了吧?来,听大姐的话,我们走"
说着说着,丁匀丝就要扯着丁别丝走;丁琴丝一个卖弄的手势,一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劳斯莱斯就挤进这条小巷弄里。
丁别丝什么也没看进眼里,任她们唱大戏似地在眼前卖弄,她的眼神还是定焦在远方。
"走!"丁匀丝把她往劳斯莱斯推。
驾驶座下来两个穿着高级制服的司机,一起使力拉。"三小姐,请!"
丁别丝这才有如大梦初醒。"放开我、放开我!"她挥动双手挣扎着,坚不屈从。
"桂丝,听话!"丁匀丝转头严厉一喝。
"不走,我不走,死都不回去!"丁别丝凄怆的喊叫声直逼云霄、直抵丁岩与紫素的内心,好凄厉、好哀凉,教人鼻酸,更教人被当头劈得动弹不得。"我要在这里等霍齐回来,他知道我在这里。要是我走了,他要上哪里找我?"
"你这神经病!"丁匀丝的和蔼面具铿然破裂,像疯子似地指着丁别丝痛骂:"霍齐不会回来找你,他不知在世界哪个角落玩疯了!他真心爱过你吗?没有、没有!他爱的是那个得不到手的黎家女人,你别因为跟他睡了一夜、帮他生了个小杂种,就以为他会回心转意,世界上没那么简单的事。给我带走!"
丁别丝不停抵抗。而司机们敬她是从前丁家最受宠的小女儿,也不敢使蛮抓她。
"我知道霍齐会回来找我的,我知道!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丁别丝一心要等霍齐回来的模样,让急躁的丁匀丝厌了。若真架她回丁家别墅,她大概也会疯疯癫癫地乱吵乱闹吧?她可以只顾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霍齐为念,可其他人还要平平顺顺过日子呢!
"放开她!"丁匀丝不情不愿地喝道。
丁别丝惊魂末定地站稳,随即伸手摸摸脸、摸摸发髻。"糟了,头发乱了,我要回房梳整梳整,霍齐一定不喜欢仪容不整的女人。"说罢,她便勿匆跑过丁岩与紫素的身边,冲进楼房去。
随即,一片波诡云谲的寂静。
紫素几乎被丁岩母亲那近乎疯狂的举措压得喘不过气来。
好沉重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活的女人,满心满眼唯有那个男人,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了。但她怎么可以这样?她可以不要世间的一切,可她怎么可以对自己与心爱之人的结晶,丁岩视若无睹呢?
丁匀丝腰杆直得像要往后折断。她挟带着万千气势逼近紫素,严厉地道:"不管你是谁,我相信你都已经看到了。一个女人爱错男人的代价,就是像我妹妹一样痴疯癫傻几十年,还自以为只要等待,终究会得到那个男人。"
"你"紫素不知道她到底想对她灌输些什么,又为何要针对她。
"不要在我好心教导你的时候插嘴!"丁匀丝傲慢地命令道,然后憎恶地瞪着紫素身后的丁岩。"我们一家都恨霍齐。他不爱桂丝,却玷污她,然后拍拍屁股一定了之,让她一辈子像个大白痴似地等着他回来。"
"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是在乎丁岩,但我不关心上一代的"紫素益发不明白。
"没有人要你关心,我只是要你知道爱错男人的下场"丁匀丝的话又重又猛地敲击过来。"而你身边,刚好就站着一个会让你错的男人!"
紫素不以为然,深深地不以为然。"丁岩才不是会让我错爱的男人!"
"哦,是吗?"丁匀丝讥讽地勾起唇角,"小女孩,你若不信,咱们何不等着瞧?"
"我当然不"紫素正要反驳到底的时候,突然发现掌心、手臂一凉。先抽手、先放弃浮木、自甘沉溺的人,竟是丁岩!
紫素忘了丁匀丝、丁琴丝是怎么离开的,也许是哈哈大笑地扬长而去吧?她不晓得。她也不清楚那辆夸张气派的劳斯莱斯怎么开出小巷弄?太阳什么时候下山了?彩霞什么时候浮天了?
不晓得,不在意,她完全设注意到。
她只有一种感觉:好冷、好冷棗被丁岩握着抓着的手臂手心,本来像被火焰炙着一样热;一旦他放手,冷得更快,莫名寒气从那些部位一点一滴地侵入她心脉,通她发颤。
有种预感,万般不祥的:从此以后,丁岩将与她更疏远了,比不相识还陌生、比不相知更遥远。她将失去他!
默立许久之后,丁岩暗哑的嗓音初步证实了她的预感。
"我今天不方便拿东西给你看。"他的言语态度,陌生得好像彼此是不同时空的人。"改天,好吗?"
澳天是哪一天?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望着丁岩阴鸷不开的表情,黎紫素不敢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