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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同行,想要一路顺风看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欧阳子夜独坐茶坊内,望着凉棚外大打出手的一干人等,不由苦笑。
她与容劼离开刘家村已有三天。一路上,不是她停下来替人看病,就是他跑了去打抱不平,两天脚程便可到的钱塘城,他们至今才在城门外歇脚。
不过他会武,还是令她吃了一惊呢。
也许是他无比秀气的容颜带给人太多错觉,虽然见他为农人耕田时力气过人,但看着他的脸,却总以为他弱不禁风,而忘了他出身将门,容将军若舍得他下地种田的话,决不会不教他武艺的。
而之前两次,他们遇见地痞敲诈小贩,以及不良男子调戏少女,他都以压倒性的气势与惊人的口才“讲”到那些人无比羞惭,浪子回头,让她在暗暗佩服之余,也为他的鲁莽捏了一把汗。
这小子分明是尊丈二烛台,只照得见别人,却照不见自己,平时训起她来头头是道、振振有辞,一遇到看不过眼的事马上热血沸腾,勇往直前,什么人性的明暗、社会的险恶,统统抛诸脑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点都不担心别人是装可怜,串通好了设下陷阱等他往里跳又或遇到死不悔改的恶人,任他骂得体无完肤也毫无羞耻心,反而恼羞成怒地把他也痛殴一顿,甚至杀人灭口。
这样莽撞,却天天教训她粗心大意,令她无言以对之余,更担心容家迟早要绝了香火如果如他所说,他家只有他这根独苗的话。
不过此刻看他无比轻松地将之前在茶坊里闹事的双方人马全都打了个人仰马翻,并且还游刃有余地大开讲座,可知她的担心完全多余,这位公子爷绝对可以保持他爱训人的习性活到八十岁。她虽不会武,却救过许多武林人。耳濡目染下,也看得出与他对打的那两方人物的身手不弱,由此可见,一直打得像在逗小朋友玩耍的容劼的功力绝对可列入高手之林。
暗想着以他的武功可以晋身几级高手(不过她也想不出什么究竟),却见容劼像是训够了,拍了拍手,飞身退到东倒西歪的人群之外,气也不喘,道:“你们可以走了。记得下回要打架别在人家店里打,找片草地打到全死光了也没人拦你们的。”
就见那群人如逢大赦,连狠话也不敢摞下,脚软地各自搀扶着狼狈离去,并且全都满头大汗,累得像是干了一天活的老牛。
是了,说到他们争斗的起端,正是因为他们在茶坊中吵着吵着便翻了脸,打算掀桌子干仗,还将尝试劝架的茶坊老板一脚踢到柜台下去发抖,好管闲事的容公子出言指责,也被一拳头打过来(没打到),于是矛头就齐齐指向刚进茶坊的容劼与她。在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一群人已经被容劼引到外面的空地上去“一决高下”了(虽然说,其实更像是容夫子在做集体训话)。
在她身边坐下的容劼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奇道:“你不是说想喝水,怎么还没叫?”他转而扬声道:“老板,来一碗鹿梨浆,一碗紫苏饮。”
紫苏饮是他自己的,鹿梨浆却是替欧阳子夜叫的。两人相处时间虽然不久,对彼此也不是十分了解,他却注意到了欧阳子夜一些小小的喜好。
像是这看上去内敛且成熟的女子其实也有着稚气的一面,孩子般爱吃甜食,常在荷包里放一些桂花糖之类的小东西,并且钟情鹿梨浆这一类偏甜的凉饮。
还缩在柜台下念经的店老板闻言战战兢兢伸头窥探,确定那帮煞神走远了才敢站出来,舀了两碗凉饮颤颤端上,向容劼道了声谢,又避到自觉安全的角落压惊。
“你会武功?”女子轻柔的嗓音并无询问之意,只是想做进一步的确定。
容劼愣了愣,觑着她看不出是喜是怒的俏脸,自觉大事不妙“是啊。你别怪我事先没跟你提过哦。我师父一直教导我们,练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绝不可恃强凌弱。平时处事,要和常人一样,不许引人注目,更不得有炫耀之心。对方若是普通人,则我们也不许动武,所以我一直没有出手的机会,然后你又没问,我总不能逢人就说‘在下容劼,是练武之人,请阁下多加防备’吧?”唠唠叨叨一大串解释,却见欧阳子夜按开青竹葯箱,在里头翻翻找找。他丰富的联想力马上开展,星目圆睁,澄清道:“那个灵石乳是你自己拿来给我喝的,我事先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东,更不知道你有灵石乳,所以才喝了,你不要以为我是骗你的,好拐它来喝喔。喂喂,欧阳小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每次都在他说话的时候搞三捻四,跑神跑到七重天去,这个人很过分呢。
当日倒出灵石乳,一是实在找不到别的东西堵他的嘴,二也是谢他那般热心,她哪有容公子这许多花花肚肠呢。
欧阳子夜找齐自己要的东西,笑横一眼多心得连曹操都要甘拜下风的男子,无奈应道:“容公子的训斥,小女子哪敢不听?奴家更不曾疑过公子是存心隐瞒,公子无须对此挂心。这里是一些金创葯、止血散、定神丹,公子既然会武,当会有机会用到这些葯物,请先收着备用吧。”
瓶瓶罐罐,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容劼抿起薄唇,瞪着形如拿着止咳糖浆、小儿惊风散等骗小孩子服用的女子,好生狐疑“如果在下没有听错的话,欧阳小姐好像觉得在下今后一定会常常受伤挂彩,血溅当场?”
他又没有做坏事,她这样咒他未免狠了点吧?
嗄?
欧阳子夜对望着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黑亮瞳眸里的受伤神情,秀额暗自抽痛,再次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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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捱,市列玑珠,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暗,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三变这阕望海潮,极尽形容之能事,将钱塘胜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作为钱塘城商业中心的青云街,更是繁华鼎盛之最:商店鳞次,酒楼星罗,满街叫卖声、迎客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这里也有‘四海客栈’呢,听闻‘邪异门’重出江湖,以‘四诲’为名在全国各地开设客栈酒楼,看来不假。”
温柔的女声轻轻道,声音淹没在人潮中,走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曾忽略。
“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一直跟你说要小心谨慎、谨慎小心,你没长耳朵啊?每回做事都不瞻前顾后,你这条小命迟早被你玩完了。”
清朗的男声愤愤道,丝毫不顾他们正站在人家的店门前阻了客流,径自骂个痛快。
“客官里边请,请问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哪?”
店小二高八度的嗓门硬生生切断他的好谈兴,和气生财地赔上笑脸,对于客人执意要站在他家客栈前“吵架”的事没有半点不满。
“四海客栈”的店伙计,江湖厮杀的血腥场面都司空见惯,这小两口吵嘴之类的小小风波,又岂在他话下?
看也知道,打不起来的。
严格来说,眼前这对男女连“吵架”都挨不上边,情况根本一面倒。那位相公一句接一句,数落不休;而那小娘子恁地好性子,任凭他骂得天昏地暗,她仍是笑盈盈一张俏脸,看得人心情都舒畅许多,也不好跟她计较什么。
坏脾气的相公转头道:“住店。”马上又扭过头训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江湖中人耶,天天拿着大刀砍来砍去,不拿人命当回事,动不动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连道理都没得讲,你要是惹到他们,一百颗脑袋都不够人家砍”
好严重的偏见哪。
店小二咂舌,很够胆色地再次打断他的话,替可怜的小娘子争取宝贵的片刻喘息的空间“客官,请问您要几间”
恶相公干脆头也不回,直接道:“两间上房。”连气都不用换,继续对小娘子念头疼咒:“而且,我师父有教过我说,武林中人大多很小气,睚眦必报。而且他们全都闲闲没事做,如果你不小心得罪了哪一个,他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揪出来报他的老鼠冤。很可怕对不对?你如果还没有活腻的话,下次见到他们时就给我躲远一边去。”
他的“很可怕对不对”已经成为与她说话时的一句口头掸,不时出现,活像吓唬不乖的小孩。
而且,他的师父对武林中人的意见还真不是普通大呢。
教得出容劼那一身武功,想来应是江湖异人,却抱持以上观点,那位老人家,真是耐人寻味。可怜的小娘子水灵灵的妙眸瞥向店堂内变绿的好几张脸,怯怯道:“他们也有好人呀。”
说得对。店小二用力点头,小娘子不愧是个美人,竟然敢违忤恶相公,仗义直言。
依他看,店里的那些客人要不是怕落人口实,让恶相公得其所哉地拍掌对小娘子进行机会教育“看,武林中人真的很小气吧”早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全都冲出来揍他个屁滚尿流了。
虽然他们暂时没动静,他也不想冒险考验他们的忍耐力,拔直喉咙道:“两位请随小的来。”前方带路,只盼将这尊瘟神速速塞入客房。
他们这家“四海客栈”开张才半年,实在是不想又停业重新装潢一次,破了京都分店八个月关门三次的纪录。
恶相公随着他的脚步迈入客栈,—路上不依不饶,仍对可怜的小娘子训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听过没有?‘防忠于未然’你懂不懂?你能担保他们没有一个是坏的吗?你的运气不可能一直都这么好,如果你哪天好运气用完了,碰到一个是坏的怎么办?你又不懂武功,还不是只好任人宰割了?这种事,不是‘吸取教训’就可以过去的。有些亏,你一次都吃不起的。你不能等倒了霉才学会防备。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有多远就给我闪多远,听到了没有?”
他的话,好像也不无道理呢。
大厅中,一干武林人士交头接耳,蛮认同他的观点。
虽不知恶相公训人的起由,但一个平常人家的弱女子,还是不要搅和进他们的江湖事中为好。才在暗暗点头,有个人突然眼尖地瞄见刚刚走人店堂的那男装女子背上的青竹葯箱,失声道:“欧阳子夜!”
顿时店中鸦雀无声,街外小贩拉长声的叫卖声清晰可闻,而店内,所有和“江湖”沾了边的人物统统乌云罩顶,眼巴巴望着救命菩萨的倩影,暗暗祈祷。
欧阳小姐,您可千万莫被无聊人士的无聊言论洗脑了呀。
薰人暖风拂面,抑扬顿挫的“卖茶”声中,似是隐隐掺了一句软语,那女子轻柔地道:“你这岂非以偏概全,因噎废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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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因噎废食’?”男子“砰”的一声重重拍上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水壶都跟着弹了弹,看得店小二心惊肉跳,心疼自家店内的器皿。
呃,先算一下这桌子当初的工料钱和半年来的折旧费好了。
男子皱眉,对着不知死活的迷路羔羊大摇其头“我又不是说你什么人都不能救。可是江湖中人有被救的必要吗?他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快意思仇,小事便刀剑相向,只知逞凶斗狠。江湖仇杀,何日有休?他们眼中,人命如同草芥。他们又几时珍惜过自己或他人的性命?这种人,不值得救。”
以前听师父或师兄说及江湖事,总是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他还当他们是在吓唬他,以打消他下山闯荡的念头。这次出门,身在江湖中,他才见识到江湖的真正险恶。
他这一路走来,曾见两派人马一言不合,因细故当场反目,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捉对厮杀。混战中,伤亡的不止是他们,流血的也不止是他们。不及闪避又无力自保的平民百姓,竟成了剑底冤鬼,刀下游魂,死伤的数目比打斗的两方还多。
那一次帮派群殴,人数众多,明知是在热闹场中,仍然暗箭漫天,他救往一处,另一处却有几人受伤,到他打跑两边的混蛋时,已是哀鸿遍地,死伤无数。
看着伤者血肉模糊的伤口,死者亲人悲切的痛哭,他对那些始作俑者,真正深恶痛绝。
殃及无辜百姓,简直罪该万死。
知道他为何如此不屑江湖人,欧阳子夜却不赞同他一竿子打死的说法,柔声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呀。江湖中,不乏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之人。况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他们离开那间茶坊后,在路边遇到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其一身劲装,腰佩宝剑,明显是武林中人。好在他虽然满身鲜血,却未伤到要害,她为他止血包扎之后,他的亲友也已赶来,交待了一些养伤事项,她和容劼便接着上路。
入城三里路,他从“若他的仇家伺伏在侧,岂不危矣”到“若你救的是个歹人,等他醒来,起了歹意,你定将成为东郭第二”一路都没停过,已经训了她半个多时辰了。
虽然吵人,因知他确是一心为她担忧,她毫无恼意,逆来顺受。只是她见了病弱垂死之人,怎说都要救活才行。要她见死不救,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
容劼想了想,让步道:“那你救到不会死人再走吧。可千万别全治好了,让他有机会恩将仇报,反过来伤害你。”
江湖险,人心更险。师父师兄说过的话,他可是奉为金玉良言,奉行不误。
若有机会,她定要见见容劼口中的师父师兄们。
欧阳子夜啼笑皆非,睨向一脸认真的少年人,再一次哑口无言。
容大将军只怕是所托非人,将自己聪明伶俐的独子交付给了某些嫉世愤俗、食古不化的酸腐儒生兼江湖怪客手中,才会教出这说得好听是多个心眼,说得难听便是草木皆兵的容劼来,活生生毁了一个大好青年,真是误人子弟。
她却不知,容劼的这类言论与乃师的关系却不大。只为此人自小便难缠异常,上面八个师兄无不头疼,下山出门前为了阻止他跟班无不夸大其辞,虚言恫吓,拼命灌输他大千世界中的藏污纳秽。更兼此子训起人来向来是不管有无其事,先吓倒你再说,危言耸听,以求达到震慑效果,才会像现在如此这般
当下她神游太虚,惹得诲人不倦的夫子大大不悦道:“喂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不快快改正你的态度?”
啧,真是大不敬。
只比人家大了三个月的“老人家”拿茶杯敲起惊堂木,找回不肖弟子的三魂六魄,也敲得整理完另一间上房回来请示的店小二肉痛不已,上前一步道:“房间都整理好了,请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容劼补瞪一眼顽劣女子,终于放弃这一波的精神轰炸,换上对外的和煦笑容,摸出一锭碎银,递给他道:“麻烦小二哥了。在下想洗个澡,不知澡堂在何处?欧阳小姐,你可要沐浴?”
现在才看清他长相的店小二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弹到他脸上去。
从进门起便气势汹汹的恶人竟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已经令他无比震惊了;这对怎么看都像是关系匪浅的男女竟然还在“小姐”、“公子”的阶段,又害他吓了一跳;不过最最想不通的,却是既然他们还在“小姐”、“公子”的生疏阶段,怎会有人大咧咧地问人家姑娘家要不要洗澡这么隐私的事情呢?啊,头都想炸了。
欧阳子夜笑横一眼只有在鲜少的“和平时期”才记得要尊称她为“小姐”的男子,心想他定未察觉自己的言语竟会这般暧昧,向小二温声道:“奴家正有此意,烦小二哥代为安排。”
对她抱着高度同情的店小二答应一声,退下时,顺手将令他挂心不已的茶壶茶杯茶盘全盘端走。出了门,还到隔壁房内把茶具也一并撤下,这才放了心。
这可是他们伟大的门主专门订制的,全部都有“四海”标记的茶具呢,可不能随随便便便让粗手粗脚的客人给砸了。
拿走拿走,剩下来的桌椅床柜,他要砸便砸吧,记得赔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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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附设的澡堂通常只有男用浴室。一来民风保守,出门远行者以男性占绝大多数,二来纵设女汤,一般闺秀亦不会入内净身,实在也有诸多不便之处。所以凡女客沐浴,都由客栈将浴桶热水送入房内,虽然所费不菲,但对女子本人而言,确是物有所值。
容劼洗好头,洗好澡,又洗完自己换下的脏衣服,连头发都晾干了(一半用内力烘的)重新束好,然后在自己房内转了九九八十一圈,隔壁仍然没有动静。
没动静就是不对劲。
听了又听,木板墙那一边除了浅至若无的呼吸声外,连隐约的水流声都没有,安静得太不寻常了。
拉开门,在欧阳子夜门前来回踱了一百单八趟,踱得其他客人都以为他神经错乱,房内仍是没什么声响。
“欧阳小姐,你到底洗好了没有?”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容劼越想越担心,急急大叫,引来众人侧目一个大老爷们,站在大姑娘门前催人家快快洗澡
嗟,真真不成体统。
还没声音。
女孩子洗个澡到底要多少时间?
他瞪住紧闭的朱漆木门,用力用力瞪,以为自己炼有三昧真火,一直瞪瞪瞪就会把木门瞪穿。
如果踹门,他会不会被当做淫贼扭送官府?
“吱呀”
木门轻轻开启,女子被热气烘染成薄红的俏脸怯怯自门后探出。
容劼的喳呼出口一半,哽在舌边,瞪大了眼,盯住水灵灵的俏佳人。
好好养眼。
单薄的春衫柔贴在纤秾合度的娇躯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线,仓促系上的衣带微微歪斜,隐隐露出一丝雪白晶透的肌肤,长及腰臀的黑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几缮乱发贴在玉颈上,裹着水气的容颜粉嫩晶莹,润泽的唇瓣微窘弯起,向他漾出歉意的柔笑“久等了。”
要命。
他干咳一声,别扭地移开视线,看牢门边的对联,专注得像要用视线把对联抠下来“也没有啦,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睡着了还好。他怕她被热气一熏,整个人昏昏沉沉,在浴桶中越坐越下去,被洗澡水淹没,呜呼哀哉,死得冤枉之至。
欧阳子夜纤手一拨,将长发拢至胸前,手中的大毛巾搓擦着湿发,带了浅浅的埋怨“头发太长了,才耽误了这么久。待会了我向店家要把剪子,绞一截去。”
她幼失双亲,由师父带大,可没人教她什么“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不可稍损”的大条道理。依师训,一切以行动方便为先,她的头发,已剪过不止一次,远远不及一般佳丽发长及膝。
若非前段时间她总在山区出没,无暇顾此,她早将长发剪到易打理的长度了。
“不、不可以。”容劼饱受惊吓地抬起头,捞过那一把亮丽浓密的秀发,誓死捍卫“大不了以后我帮你洗头,不准剪。”
欧阳子夜不解地道:“不剪便不剪吧,谁要你帮我洗头了?”
这人哩,当真是慌不择言。女子散发,只在君前,他连要帮她洗头都说出口,究竟想当她的什么人呢?
容劼松了口气,有些不舍地放开长发。顺滑黑发带着水意贴在她胸前,以一匹玄色丝瀑,微闪着诱人的光泽,更让他注意到她这一刻散发出的极致女人味。
平日里,她着男儿装,明妍清丽,妩媚中见磊落,亦是动人,却不及此刻,娟娟女儿态,娇媚入骨,纯然的温柔似水。
容劼呆了呆,俾是突然意识到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反射性地推她进门,自己随入,反抵住门扇,不愿她这般模样入了他人的眼。
自己这样,太失礼了。
他暗恼,下一句话却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想看你穿女装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噤声,生恐造次唐突佳人。
欧阳子夜握着自己的发,温润的眸凝住他渴盼的神情,芳心一悸,悦音缓缓流泻,允了他“好”$$$
自十五岁拜别师尊踏入江湖以来,这还是她第一回穿上女儿装呢。
她的长相太过柔和细致,声线清甜柔美,五官轮廓、气质嗓音,无不温婉娇美,举手投足间,气韵天成,是可将百炼钢化做绕指柔的似水温柔。
若她要想隐瞒性别,便需易容,束胸,改变声线,填去耳洞,穿高领衣服,按男子仪态行事,时时注意言谈举止,谨言慎行,才有可能不穿帮。太吃力了,更浪费时间。
她束发男服,不过是为行动方便,而非遮掩自己的女儿身份。
行走江湖将近五年,即使她曾因身为女子遭人白眼侧目,甚至对她的医术置疑,她也不曾想过要改妆为男子以求认同。在那些微枝末节上用心,在她看来,无疑是本末倒置。
对于病家而言,信不信他该取决于她的医术高低,而非她究竟是男是女。
这种坚持,是她的骄傲。温柔的性子下,仍隐着倔强的傲骨,不肯向世俗偏见低头。
从初出江湖,无人愿将性命交付给一个青涩女娃,常常是到了无法可想了才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让她姑且一试的尴尬,走到今日博得“万家生佛”美誉,被皇家敕封为“天香国手”的顺境,其中的辛酸,岂是第二人可以轻易解得的。
可是再艰难的路,她也走过来了。如今“欧阳子夜”四个字,万人称誉,比钦赐的免死金牌还好用。她也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对着众人的目光,已经平心静气,处之泰然。
然而今日只在一个人的注视下,她重着女儿衫,虽未形于色,悠悠芳心却是忐忑不安,如同鹿撞。
双蝶绣罗裙,呵手试梅妆,入破舞腰红乱旋盼取君意怜。
她轻轻开了门,垂首立于容劼之前,破天荒地局促拘谨。
门外何止容劼,为她买来女装的店小二与路过时听到小二言及此事的只言片语便好奇地驻足,想一看究竟的客人全都擦亮了双眼守在门外。门一开,他们轰然欢呼,只是还不及发出声,已是张口结舌,满眼惊艳。
欧阳子夜换下男儿装,系上双襦裙,挽起望仙环,淡扫新月眉,不饰铅华,翩然若仙,清丽无比。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
容劼看痴了眼,眼底心间,深深烙下这女子如花娇容,永难磨灭。
而她盈盈俏立,说不尽秀雅娇柔,含羞水眸,自始至终,只容进他一人伫。
为他理云鬓,为他贴花黄。为他敷脂粉,为他系罗裙。
但求君顾。
女为悦己者容,这滋味,她今日得知。
平生第一次,她为一个男子细心妆点,似喜还羞。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等境地,他终能明白。
人说洛阳卿婳儿天下绝色,举世无双。他却知今生今世,他再不会遇到另一个女子,能令他如此惊艳、如此动心。
似远似近的一步距离,他在门外,她在门内,谁也没有跨过那一步,他不曾进去,她也没有出来。在带着浅浅羞涩的凝视中,他们清楚地在彼此眼中看到萌白的情愫,抽穗舒展,占满了整片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