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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交三更,青龙王朝第一名臣吕邵农府中,正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肃气氛,平日笑语喧阗的吕家,今夜格外安静。家奴仆佣,全守在自己房中,不待呼唤,不得任意出门。
吕邵农的书房,一向不容许外人进入,许多军机重任,曾在这间不过仅容旋马的斗室里,裁断决成。今夜,吕邵农破例让外人进入这间书房。
吕邵农踱着方步,因长年操劳忧心而早生老态的脸上布着深沉的绝望。吕夫人坐在一旁,不住拭泪。书房中另有一名青年男子隐身在黑暗里,垂手恭谨地站着,异常淡漠,似袖手旁观。
吕邵农突然停下沉重的脚步,喟然长叹一声:“罢了!天要亡我,咱们只有认命。”
吕夫人听得丈夫这一声,不由得放声大哭。夜深人静,忽然闻人啼哭,怎不惊人心魂?吕邵农忙低声喝阻:“噤声,你是想害死麟儿吗?”
提及爱儿,吕夫人急忙忍住哭声,将脸埋进罗帕中,双肩抽搐不停。
走到妻子身旁,吕邵农拍肩安慰着:“夫人,一切都要为麟儿着想。”转身呼唤:“凤三。”
名叫凤三的男子从暗处走出来,脚步无声。待走到亮处,灯火照清了他的面容,鼻端唇薄,凤眼生威,剑眉入鬓。
凤三双手抱拳,低声应:“吕大人。”
“为了我们吕家,把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拖进这-浑水,老夫实在过意不去。”
“吕老爷何出此言?”凤三说:“凤家全家上上下下一十八条人命,全赖吕大人明镜高悬、不畏强权,才从奸佞小人刀下救回。大恩大德,凤家终身难忘。今日吕大人有难,莫说先祖、先父有遗言交代,凤三虽是市井之辈,也还知道‘感恩图报’四字。”说着跪了下去。
“快请起,使不得。”吕邵农抢上去扶,以凤三的身手,再十个吕邵农也休想扳动他分毫。见恩人来扶,凤三不推不抗让他搀起。
凤三行踪周游不定,寻常难以找得到他。吕邵农是凤家的大恩人,所凤三特意留给吕家三支自制的冲天弹,一旦有事,可用此弹联络,自会有人通知他。
这冲天弹六年来从未用过。吕邵农为凤家申冤,乃是职责所在,并非希求报答。此次用上,实是他已走到穷途末路,无人可托。
“当今皇上误信小人谗言,竟以为我吕邵农勾结外敌,意图谋反。也不知他们哪儿弄来一封假书信,伪造老夫笔迹,皇上一见之下,龙颜大怒,下令大理寺彻查此案。老夫是青龙王朝臣子,不能违抗圣意,我已有决心以死殉国。老夫用冲天弹唤你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吕大人请吩咐。”
“老夫人死不足惜,只是爱子无辜,他是我吕家唯一的骨血。凤贤侄,”吕邵农双膝落地,拱手朝凤三深深一拜。“老夫知你英雄了得,我将玉麟托付予你,望你将他带出吕府,送到偏僻辽远的山村野地,让他做一个平凡的百姓,今生今世别再步老夫后尘。”
“吕大人快请起,折煞凤三了。”
凤三轻轻一扶,只觉一股力道传来,吕邵农不由得顺势而起。
“包庇朝廷要犯,非同小可。凤贤侄若是心有顾虑,老夫不敢有丝毫勉强。”
凤三笑言:“吕大人未免太看轻了凤三。吕大人为救我凤家一十八条人命,险险赔上性命。凤三就是为吕大人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吭上半声。依我看,这个昏庸无能的皇帝杀了也罢,让我潜进宫中,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免得他再为害天下无辜的人。”
“绝对不可!”吕邵农虽然蒙受冤屈,却从未曾起过背叛君上的念头。疾声厉色:“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凤贤侄,此话断断不可再提,你若真的去行刺皇上,就是我吕邵农的大仇。”
“是。”凤三虽然心中不服,仍是敛手受命。
吕邵农长叹了一口气,拉着凤三的手说:“要你看顾犬子,实在是委屈了你。老夫实是已山穷水尽,不知要将犬子托给何人。官场险恶,平日老夫自居清正,判案处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次皇上下旨抄家,我只怕所托非人,反而送了犬子一条性命,唯有依靠贤侄。一切拜托。”
“吕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凤三斗胆劝你一句:莫做个愚忠的臣子。”凤三不以为为这种糊涂、不明是非的君王牺牲是值得的。
吕邵农右手一抬,阻止他再说下去。“我心意已决,多谢你的好意。”朝外喊声:“吕诚。”
门呀的一声开启,一个相貌忠谨的老仆垂手站在门外,等候主人吩咐“在。”
“你去请少爷来,注意别惊动别人。”
“是。”关上门。
不一会儿,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一阵脚步声,凤三由足音辨出,来人并不懂武功。
门被推开来,一个少年公子踏进门槛,睡眼惺忪,看来刚从睡梦中被人唤醒。
那公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绑着一条松松的油亮辫子,自脑后垂到胸前。走得近了,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杏眼桃腮,面白如玉,说他是个男子,却比女子美上三分。只有那两道眉毛略带英气。
“爹,三更半夜叫我来书房做什么?”揉揉眼睛,除了父亲以外,母亲也在,哭得双眼红肿。睡意顿时抛到脑后。“怎么回事?娘哭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吕夫人冲上前,抱住了爱儿,想哭又不敢放声,抽抽噎噎地叫:“我的儿呀——”
吕玉麟扶住吕夫人双肩,急问:“娘您别哭啊!发生什么事您得说说。”
“麟儿。”吕邵农面色沉重,见吕玉麟一脸稚气,不知世间险恶,心上如压着沉甸甸的大石。“你仔细听好,皇上误以为为父勾结敌国,密谋造反,已降旨命大理寺前来抄家。这道圣旨已由宫中传出,明天一早,大理寺兵马就要来查封下狱。”
抄家?下狱?吕玉麟呆了一呆,长于绮罗绣户之中的他,自幼便在双亲百般呵爱下成长,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没有过过一天不顺心的日子,因此让他以为人生便是如此。陡闻抄家噩耗,莫怪他要不知如何应变。
“怎么会?”吕玉麟震惊不已,忙说:“咱们向皇上伸冤去。”
“痴儿,下旨抄咱们家便是皇上呀!”吕邵农好生担心,吕玉麟一生顺遂,让他养成不通时务的直心眼。跳出玉笼的金丝雀,怎能适应诡诈多端的世界。“麟儿,过来见见凤三哥。”
吕玉麟此时心乱如麻,哪有心绪去理会什么凤三哥、凤四哥?拉住案亲手臂,急急问:“抄家之后,咱们会怎样?”
吕邵农转过脸去,低声说:“——全家抄斩。”不忍见爱子之面。
吕玉麟料想不到是这么严重的后果,颤声问:“爹,咱们该怎么办?”
“爹一生忠心为国,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只盼能以我的头颅,唤醒皇上良知。”遥对帝位一祝。吕邵农昂然挺立,身影似乎高大了好几倍。
吕玉麟见父亲不畏牺牲、慷慨赴义的身姿,顿时受了鼓舞,一扫凄凄惶惶,扬声说:“您怎么决定就怎么做,咱们死在一起,我和娘永远支持您。”
吕邵农心中大慰——吕家子孙不负“忠孝传家”四字。强笑说:“你有这番心意,爹就很高兴了,不枉你娘和爹疼你一场。但是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受罪,你得跟这位凤三哥走。”
“不!”吕玉麟激动地猛摇头:“我们是一家人,不论生死,绝对不分开。”
“住口!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咱们吕家断子绝孙,若真如此,你就是咱们吕家的大罪人!”吕邵农气得脸色铁青,右掌在桌上重重一拍,震得茶杯叮19飨臁
吕玉麟从未见过父亲对自己发那么大脾气过,他一向对自己慈爱有加啊。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出声。
看他吓得厉害,吕夫人又投来责难哀戚的眼神,吕邵农不由得心一软。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见,何苦对他这般粗声大气?“麟儿!”这一声包含多少爱怜与不舍。
吕玉麟扑进吕邵农怀中,叫道:“爹!”
轻轻抚摩吕玉麟的头,吕邵农眼光恋恋地说:“你跟了这位凤三哥去,一切听他吩咐。记住,不要轻信他人,更不要透露自己身份。”沉吟一会儿,说:“你就跟着凤三哥,改姓凤吧。”
“我不要!”叫他抛下双亲,独自去逃生,他做不到。“爹!您别叫我走。”
吕邵农肝肠寸断,任是青龙王朝辅国安邦的鼎柱,也是一般的凡夫俗子,碰上了儿女柔情,只有束手。
忽闻府外夹道上响起清脆的梆子声,锵锵锵锵,时光易逝,已经四更了。
“麟儿,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吕邵农催促道。
要拂开吕玉麟,无奈他紧抓不放,哀求道:“我不走!”
吕邵农焦急得不得了,难道天真要绝他吕氏一家?瞥见凤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冷观,递过去一个眼色。
见凤三走了过来,吕玉麟惊疑地叫了一声:“你干什么?”话未完,凤三出指点中了他的睡穴,吕玉麟往后一栽,他眼明手快抱住他。
“麟儿!”吕夫人珠泪滚滚。“夫人莫忧,麟儿有凤贤侄照顾,一定平安无事。”吕邵农安慰吕夫人。
“他从没吃过半点苦,这是他第一次离家,我实在担心他娇贵的身子怎么堪得起?”吕夫人频频拭泪。
吕邵农叹气:“你宠他、爱他,不肯让他习武外出,保护得无微不至。事到紧要,后悔何用?”转向凤三。“你们快走吧,走得愈远愈好。”
凤三将昏迷不醒的吕玉麟负在肩上,正要离去,吕夫人忽然喊一声:“等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套入吕玉麟右腕,轻轻摸他的脸颊,泪流不止。
“快走吧。”吕邵农拉过吕夫人来,催促凤三起程。
“吕大人保重。”
凤三背着吕玉麟,轻轻巧巧跃上墙头,再跃下墙外的土路,迅捷地消失在熙微的晨光中。
吕玉麟在睡梦之中,恍恍惚惚,见吕邵农和吕夫人在前而行,任凭他如何喊叫,两人始终不回过头来;他心中发急,拼命追赶,突然脚下一绊,再抬头已看不见双亲踪影,不由得大叫:“爹——”
猛然睁开眼,眼前一片辽阔的晴朗蓝天,白云悠悠飘过;转头一瞧,周遭树木蓊郁,自己躺在一棵老榕树下,头枕大石。
他怎么会在这儿?爹娘呢?依稀记得吕邵农沉重哀戚地向他告知吕氏蒙冤,而遭灭门抄家的惨祸。那竟是真的了?背上冒出了冷汗。
吕玉麟连忙手撑着地爬了起来,他要回去见爹娘,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才走出数步,忽然小腿后面一痛,似乎被什么硬物击中,居然站立不住,双膝落地,吃了一嘴沙子。
只听头顶上传来声音:“你上哪儿去?”
抬头往声音来源循去,只见一名黑衣、黑裤的青年男子,倚在一棵大树坚实的枝干上,凌空而卧,甚是悠闲自在。
吕玉麟记起来了,昨夜在父亲书房中,他曾见过这名男子。他叫什么来着?那男子轻轻一纵,吕玉麟的脸正对着他敝旧的黑履布鞋。他就这么趴地上,狼狈不堪,仰着一张沾满尘土的脸看着凤三。
“还趴在地上做什么?地上有宝贝吗?还不快起来!”凤三不耐地说,双手交胸。
受凤三一顿奚落,吕玉麟满脸通红,笨手笨脚爬了起来,搔搔头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才会跌了一跤。
凤三盘踞树上安歇,见吕玉麟大叫醒来,一脸仓皇失措地急急欲去,便随手折下一根细枝,射中他小腿穴道,阻止他莽撞行事。
“你你”吕玉麟在凤三英气逼人的目光之下,口舌竟不听使唤。
“我叫凤三,你叫我凤三便可。”他接过话来。
“凤三哥。”凤三看来大约二十五、六年纪,吕玉麟于是称他为兄,揖了一揖。“我要回家去,劳烦你相送一程。”他鲜少出门,不辨路径。
“不行!”凤三一口断然回绝。“昨夜我们才从吕府出来,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你”吕玉麟一急,大声回说:“可是我吕家快被抄了,难道你叫我置之不理、袖手旁观吗?”
“吕大人交代我,务必要带你脱离险地,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会保你平安无事。”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凤三脸上一片淡漠。
吕玉麟气得跳脚,指着凤三的鼻子大骂:“你以为我一人逃得性命,心里能安吗?就算死我也要和爹娘死在一块,胜过一个人孤零零苟活在这世上。”转身忿忿而行。
才跨出两步,眼前倏地一花,凤三高大的身形挡在前头,吕玉麟一个收脚不及,鼻子撞上他宽阔的胸膛。
“你干什么?”吕玉麟捂着发疼的鼻子。
“你不能走。”
“笑话!脚长在本少爷身上,本少爷爱往东就往东,爱往西就往西。”拐向凤三左侧,要绕过他离去。也不见凤三移动,他那堵厚实的胸膛又横在身前。
吕玉麟为之气结,钻身往另一侧走去。但不管他行动如何快速,凤三始终阻住他的去路。吕玉麟怒火狂烧,索性站定了脚,骂道:“你这么戏耍本少爷,是何居心?”
“我答应了吕大人,就是赴汤蹈火,我也一定要完成他的交托。吕少爷,你最好听从我的安排,不要叫我难做。”凤三对吕玉麟任性、幼稚的行径大大摇头。“不用你多管闲事,我要死要活,用不着你费心。”
“你执意不听,那我只有不客气了。”凤三踏前一步。
“干什么——吕玉麟睁大眼睛,口中嚷嚷。
凤三出手如电,依昨夜手法如法炮制,吕玉麟叫声嘎然中断,昏倒在凤三胸前。
再醒来时,吕玉麟发现自己坐在马背上,凤三坐在他身后,揽辔驾马,缓缓而行。
看来又是他干的好事!吕玉麟对自己屡屡着了凤三的道,忿怒异常。但是他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能奈凤三若何?眼看离家愈来愈远,心悬父母安危,既急又忧,不由得滴下泪来。
凤三在他背后,瞧不见他伤心落泪,倒是知道他醒了,说:“我点了你穴道,你是动不得的,还是别动歪脑筋,乖乖跟我走吧。”
“凤三哥英雄了得,我哪敢起别的心思?”吕玉麟身不得自由,气愤填膺,只能用言语讥刺,以泄心头之恨。
“你能想通这点就好。”知道他在说气话,凤三也不与他计较。
策马走了良久,吕玉麟忽然叫道:“喂!我内急,肚子痛,我要上茅房。”
凤三停下马来,拍开他穴道,跃下马:“下来吧。”
吕玉麟扎手扎脚地从高大的马背上爬下来,走向草丛。
“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了,你要走到哪里去?”见他愈走愈远,凤三出声。
吕玉麟回头,鼓着腮帮子说:“你看着我,我解不出来。”
凤三冷笑一声,不怕他逃出手掌心,倒要看看他耍什么把戏。“随你。”
吕玉麟一步步走入草丛,蹲了下来。
凤三扬声说:“快点,我们还得赶路。”
蹲下之后,估量凤三看不到他,吕玉麟开始嗯啊哎哟,拉长脖子直叫,假装肚痛。转头四下探看,想不露声息溜走。
“好了没有”凤三催促。
“等一下。哎哟!我肚子好疼,疼死我了!”他埋俯身子,慢慢朝草丛另一端伏去。这里的草长及腰,人在草中潜行,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爬出一阵,离得稍远,已不怕凤三听到异声,吕玉麟加快速度,手脚并用。他怕时间一久,被凤三识破计谋。一边疾走,一边在心中狂呼:爹!娘!你们等等我!
凤三在树下等了片刻,颇不耐烦,心想这些工夫也够吕玉麟上了三次茅房,于是向吕玉麟蹲踞的草丛处叫:“喂!该走了。”
没有回音传来。再喊一声,草丛中仍是毫无动静。凤三双足一登,无声无息落在方才吕玉麟蹲踞之处。哪里还有人在?“臭小子!想跑?”他蹙起两道剑眉。
仔细一看,地下有一道被压过的草道痕迹。凤三冷哼一声,这小子想借尿遁,哪有这么容易?循着草迹,提气直追,展开草上飞的轻功。
吕玉麟在地上爬了许久,腰背酸软。他是出身富贵的公子哥儿,稍一劳累,就体力不支了。心想爬了这么远,凤三应该追不到他了吧,于是扶着腰站起来,伸展筋骨,哀叫着:“我的妈啊,累死我了!”
边捶背边回头望,这一看非同小可,凤三黑色身影由小点逐渐变大,正向他逐渐逼近。吕玉麟吓得张大嘴巴,霎时忘了全身酸疼,提脚就跑。
不谙武功的他哪里让凤三看在眼里?一览无遗的莽莽草原中,淡黄色衣衫成了显著的目标。凤三几个起落,如大鹰扑击猎物,转瞬间追上吕玉麟。
吕玉麟只觉后衣领一紧,随即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双手双脚在空中乱舞乱踢,不住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想逃跑?”凤三冷冷地说,拎小鸡般悬空抓起吕玉麟。
“我逃跑有什么不对?浑帐东西!快放开我?”吕玉麟大叫。
凤三手一松一甩,吕玉麟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冷声说:“浑帐东西骂谁?”
被摔得七荤八素,吕玉麟火冒三丈,大声应道:“混帐东西是骂你!”
只见凤三居高临下,俯视坐在草丛中的吕玉麟,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吕玉麟好一会儿才会意过来凤三在言语上占他便宜,气得两眼几欲喷出火来烧死这个混帐。“眼珠子瞪这么大,小心掉出来。”凤三恢复冷然的表情说:“快点起来跟我走,我们还没有脱离京城的范围,让狗皇帝的那些爪牙追上来就不易脱身了。”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一个人走!”吕玉麟坐在地上,像小孩子耍赖,气嘟嘟地噘起嘴巴。
凤三眼中射出寒光,说:“能由得了你吗?”长臂一伸,捞起吕玉麟瘦薄的腰肢,挟人就行。
吕玉麟被人高腿长的他挟在臂下,如负无物。对自己被人像玩偶般拎来抱去,吕玉麟大为生气,又踢又叫:“放开我!放开我!”
凤三无动于衷,走到树下马边去。
无论吕玉麟如何挣扎,始终感动不了紧箝腰肢的铁臂分毫。忽见凤三的手臂就在眼前,想也不想,张口就往他手臂上狠狠一咬。
凤三一吃痛,却没松开手臂,转头瞪视——冷如寒冰的目光令吕玉麟心猛地抽了一下,嘴巴松开了,嘴里咸咸的有血腥味。
“我的肉好吃吗?”凤三冰冷淡漠的表情比雷霆大怒还叫人心颤。
他哪敢再吭上半声,顿时忘了抵抗。
马儿见主人回来,昂头欢嘶几声。凤三不甚客气地扶吕玉麟上马,自己跨坐在他身后,呀的一声,纵马奔驰。
只见树林不断倒退,凤三拣那无人行走的僻静小路而行,愈少人见到他们愈好。行了一阵,日头移至中天,凤三从行囊中掏出一块过来,分成两半,塞到吕玉麟手中。“吃吧。”马行并未停歇。
吕玉麟从早上闹了一阵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落肚,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拿起那半张饼,恨恨地咬着,想像它是凤三的血肉。
“难吃死了。”吕玉麟故意挑三拣四。
凤三低头瞄了一眼,冷哼一声:“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吃完了,佩服、佩服。”讥讽他言行不一。
吕玉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幸好他坐在前头,凤三看不到他尴尬兼带三分羞恼的脸色,否则他真要挖个地洞钻进去不可。
他气凤三恃强欺侮他这个弱小,一路不肯同凤三说话。
凤三冷面冷心,吕玉麟不开口,他也懒怠搭讪。
两人一马骑了大半天,日将西沉,前方路边左首有座破旧的土地公庙。凤三勒马向庙骑去,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庙前一棵枝叶亭亭的古槐之上。
“你不下来,是想趴在马背上过夜吗?”
他哪里是不下来?他是下不来。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吕玉麟全身骨节几欲散去,双腿的肌肉既酸又痛,动一动就疼得他咬牙长嘶、连连吸气。
看吕玉麟眼睛、鼻子全挤在一块,凤三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吕玉麟唉约一声,人已站在地上。
凤三转过身子,不再瞧上他一眼,自顾自走进破庙。这间破庙处处蛛网尘封,当中一尊泥塑的土地爷爷,笑容可掬,香炉中插着许多香脚。不知打何时起,人们绝迹不来,只遗下这尊神柏w哉蚴卮说氐陌材?br/>
捡起一块弃在墙角的破蒲团,用力一拍,灰尘满天扬起,凤三转脸避开去。又抓了一块布幔,在供桌上来回掸了几掸,权充今晚安歇脚之处。
吕玉麟拖着不听使唤的身子,一步慢似一步,跛着脚跨进破庙。
凤三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一物甩到吕玉麟怀里。低头一看,又是和中午一模一样的烧饼。
“吃完了,早点歇着。明天一早早些上路。”凤三拿着一张烧饼,吃了起来。解下包袱,放在供桌上,席地盘腿坐下。
吕玉麟环视一周,庙内肮脏不堪,根本没有一处可以坐下。生**洁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今晚我睡哪儿?”
凤三下巴朝供桌方向一扬。“那儿。”
那供桌不过五尺见方,吕玉麟身量不矮,睡在上头还得弓身抱膝,才勉强容得下。
“你叫我睡那张桌子?”狭小不说,上头还沾了不少灰尘,叫他怎么躺到上头去?“难不成你想睡在皇宫后院的闺房绣户里?有个栖身之所,你就该偷笑了。”凤三不悦。
“那么脏,打死我也不睡。”公子哥儿的骄纵任性,一时之间改不了。吕玉麟忘了自己可是朝廷钦犯。
“出外不比在家。你还当你是众人捧在手心的珍珠宝贝?”凤三连连冷笑“睡不睡由你,明天别从马背上摔下来。”
吃完烧饼,灌了几口水,凤三跃上供桌,盘膝打座,闭目养神,不再理他。
吕玉麟欺他看不见,对着他大扮鬼脸,以消心头一口恶气。正乐得手舞足蹈时,手上的烧饼一个拿不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眼看是吃不得了。
他懊恼得几乎要捶胸大叫,这时又听见熟悉的冷笑声,凤三并未张开眼睛,低声说了一句:“活该。”
敢情他知道自己在背后作怪?吕玉麟惊愕之余,怒火更盛,今晚的粮食是没着落了,但叫他向这个没血没泪的浑帐东西求恳,门都没有!他气嘟嘟地一**坐下来,这才发现本已污迹处处的衣衫上,又染上尘埃。更是气上加气。
算了、算了。想他吕玉麟一生与人无尤,今日撞在这魔头手上,倒像是天生与他做对头的。他就不信老天爷会一直眷顾凤三。等着瞧!有一天叫这身长命短的小子犯在他手里,他非他非非怎么着?肚中空空如也,脑袋似乎也不灵光起来。反正他非整得他死去活来不可!吕玉麟暗暗发誓。这么一想,心情大好,满脑中全想像着凤三如何卑躬屈膝、跪地哀哀求饶的情景。想到极高兴处,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他连忙掩住嘴巴,朝凤三瞄去。刚才他那一笑,凤三恍若未闻,眼皮抬也不抬,他这才安下心。
骑了一天马,着实累得很了。吕玉麟只觉眼皮沉重,倚着庙中题字的大柱,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睡到半夜,吕玉麟是被一阵奇异的咕噜咕噜之声吵醒的。
揉揉双眼,窗棂外一轮将近全圆的月轮高悬在天,月光如银洒进庙中。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黑暗。
咕噜之声是从吕玉麟肚中发出来的。他的晚餐掉在离他一臂之地,两只灰溜溜的老鼠正在吱吱地大快朵颐享用着。看到那两只老鼠,吕玉麟眼明手快,及时用双手堵住了嘴,才不致尖叫出声。
好恶心!他嫌恶地撇开脸,不去看那两只老鼠抢食他的烧饼。
饿火中烧,怎么也睡不着。转头看他的“仇人”仍维持着盘坐的姿势端坐不动。他倒好,吃饱喝足,像一尊神像般四平八稳坐在供桌上。
吕玉麟在肚中大骂不休,嘴巴无声地开开闭闭。浑帐东西,早日升天去吧!
他枯坐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凤三显然已经熟睡,马儿就在门外,他偷偷把马儿牵走,人两足,马四腿,他就不信凤三神功盖世,追得到他?愈想愈是得意。他极慢极慢地攀着柱子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眼角不住扫向凤三所在之处,生怕他突然醒来。
跨出门槛,仍然不敢放松,马儿见他鬼鬼崇崇、躲躲藏藏,摇着如扫帚般的毛尾巴,似乎在问:你在做什么?吕玉麟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之前,对着马儿嘘了一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量说:“别吵醒你家主人。”
解开绑在树干上的绳子,极幸运的,这匹毛皮黑亮的骏马竟然乖乖地随吕玉麟而行。天助我也!吕玉麟心想:连你的马也要跟我走,可见你平日待它多刻薄。
拉着马走出一段,他想凤三已不会发觉。这时紧张感一消逝,全身的酸痛突然涌了上来,两腿发软,站也站不住。
“好马儿,让我骑一下。”他和马打好商量,左足踏上马镫,要跳上背去。
但是他肌肉酸疼,略一用力,就两腿抖个不停,哪里爬得上去?奋战了许久,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仍然爬不上去,整个人挂在马体一侧,累得汗水直流。
吕玉麟累得直喘气,说什么也得爬上马背。以他的脚程,只要凤三醒来发现,不消片刻准被他追上。上次他逃跑,狠狠咬了凤三一口。这次又偷了他的马,要是被他抓住,吕玉麟不敢想像会遭到什么样可怕的对待。
好容易爬上马背,吕玉麟甚是得意,学着凤三御马的架势,口中轻喝:“驾!驾!”他看凤三做来容易,便也依样画葫芦一番。
不知是他叫的方式不对,还是马儿认主?吕玉麟呼喝半天,胯下黑马动也不动,百无聊赖地挥舞着尾巴,把他气个半死。
“怎么会这样?”他再试着喝斥几声,马儿开始移动脚步,吕玉麟露出欣悦的笑容,赞道:“这才乖——”马儿慢跑几步之后,突然狂奔起来。
这突来惊变,吓得吕玉麟魂不附体,紧紧抱住马脖子,不敢松手。他以往只在家院中骑过小马,仆佣怕他摔伤,恐受责罚,因此不敢让他骑大马,只拣脾性温良的让他乘坐。
凤三这一匹马,是万中选一的千里宝马,生性最爱驰骋;它见吕玉麟一直呼喝,以为授意它快跑,正合心意,于是不顾一切跑了起来。
“妈呀!”风声啸急,几次颠得快掉下来,这一摔下来怕不跌得头破血流?死命勒住马脖子,尖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正当深夜,又是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外,谁听得到他高声呼救?行到道中有一土坑,黑马一跃而起,避开土坑。吕玉麟重重一震,双手再也抓不牢,整个人摔到地上,昏了过去。黑马奔出一阵后停下脚步回来,绕着他打转。
不多时,从吕玉麟来时路奔来了一条迅如风雷的黑影子,黑马欢声长嘶,抛下吕玉麟迎了上去。
“黑龙,人呢?”来人是凤三,他拍拍黑马颈背。吕玉麟盗马、逃跑,一切行动都落在他眼中,他悄悄跟在后头,不动声色,就是要看吕玉麟又要弄出什么花样。当他看见吕玉麟使尽全身力气,仍攀不上黑龙背上时,差点笑出声来。
不料吕玉麟骑上马后,黑龙突然狂奔起来,凤三连忙急起直追。他深知黑龙一旦兴起,不到过瘾绝不罢休。吕玉麟不善骑马,若有个闪失,叫他怎对得起吕大人殷殷托付?只见吕玉麟躺在路边,双眼紧闭,脸上擦伤不少,像是死了。急忙飞过去,蹲了下来,伸手一探,幸好,尚有气息。
吁了一口气,凤三略一沉吟,吕玉麟三番四次想要逃走,委实增添他不少麻烦。他尚有要事待办,不能带着吕玉麟碍事。
眼睛一亮,已有计算。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吕玉麟,将他放上马背,跟着跃上,驾马往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