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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个女人而跟倪振佳当众动粗的事早就随着街坊邻居沸沸扬扬地传进了乔家上下,尤其是张妈,更大兴风浪地把这事告到乔老夫人那儿。赵靖心也震惊莫名,私下叫来乔贵,才把白苇柔的事情问清楚。
“我知道了。”听完后尽管错愕,赵靖心仍以最大的定力忍了下来。
一等乔释谦到家,她拖着丈夫匆匆来到乔老夫人的房里。
“那个奴才,听说是你收了她当贴身丫头?”乔老太太早在房里久候多时。一见两人,忍不住发怒。
“是靖心不是,靖心识人不清,才出了这等差错。”多辩无益,赵靖心抢先跪下来认错。
乔释谦正要说甚么,赵靖心又抢着接下去:“婆婆,释谦把她送走了。”
乔释谦望着妻子,她从不在这种场合插话的。
乔老太太也有些诧异她的抢白,冷眉一扬:“也好,省得日后传出去更难听,说我乔家没分寸,雇了这么个人当奴才。我要知道好好的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来?”
“当初释谦收留她,也是看她无依无靠,并不晓得她的出身.才会往日后扯出这么的多是非来。”赵靖心接着开口。
“你今天话特别多。”乔老夫人狐疑地盯着她,眼神透着探索。
“靖心”
“好啦,你不必再解释,我也没有心情听。事情有着落就好了,我不在乎和倪家起甚么冲突。他们没名声、没品德是他们的事,乔家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她喊着服侍她的丫头:“菊花,扶我回去吧,礼佛时辰到了。”
“你真的把她送走了?”母亲离开后,乔释谦语带不悦地问赵靖心。
赵靖心摇摇头道:“当然没有。我调她去店铺蒋婶那儿帮忙晒布。绣儿,你下去替少爷端杯茶来。”
“是。”
“我以为我们夫妻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支开下人后,赵靖心的声音似乎也忍着怒意,到了这时她才释出心里的不痛快,
“你瞒了苇柔过去的事,我一直以为她很单纯、没心思。”
“她本来就很单纯、没心思。”乔释谦不满地开口:“靖心,你很介意吗?”
介意?当然介意。一个妓女,那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多么航脏!亏她还一直跟那个女人交心,甚至要把她当自己的妹子,谁知赵靖心转开身子,没让丈夫看到她充满厌恶的脸。
“我怎么会介意。”她低头咬牙切齿地说着,口气却一迳维持着温柔的语调。
夫妻多年,她太了解乔释谦了;就算真的讨厌白苇柔,她也不会笨到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他是那样正直的一个人,凡事只求无愧于心;至于甚么人言可畏,他从来不放在心上。
“要是我没调她走,你想她跟着我来来去去,就算绣儿不说,其他人瞧见了,传回娘那儿,只怕她连待都待不下去。”赵靖心停顿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才接着继续说:“倪家也是地方上的大户人家,这件事就算不明着摊开来谈,难道就阻止得了私底下别人的指指点点?你可以不理会,苇柔怎么办?她已经够难堪了。”
“是吗?”他不甚关注地回答,心里仍想着白苇柔。
“对方人这么多,你一个人势单力薄,要真吃了亏,那怎么办?看你的手,都划伤了。”她握住他的手:“我帮你上个葯,忍耐一下就好了。”
翻开手掌的同时,他瞧见了那主姻缘的掌纹,是那样平滑而绝对,触目而刺心。乔释谦的手急急抽回,一颗心不自觉地疼了起来。
苇柔!他心里喃喃地喊着。他对不住她,也不如她。在倪振佳污蔑赵靖心的时候,白苇柔替他先有了反应,而事后他却连帮都没法帮她。
“呃靖心,抱歉,是我太莽撞了。这点伤不碍事,你别担心。”
她仍然为他的举动错愕不已。
他长吁一声,握住她的肩。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总是心神不宁。”
“别这样,你做得已经太多了。只是乔家上上下下的事太杂,而我能帮的又有限。”赵靖心回神,手指柔柔地拂过他的脸:“有时侯我只怨自己做得不够多。”
“为甚么要这么说?”他起身揽住她,语气有浓浓的歉疚。
他不了解自己是怎么了,似乎有东西在心里渐渐侵蚀他对赵靖心的忠诚。他变得不再全然包容,就像方才,他不自觉地就对她放大音量,不自觉地跟她生气,甚至只是一条无关是非的掌纹,也能令他心神不定。天!那是他从来就不会做的事。
“你是我妻子啊,疼你、照顾你是我该做的。”他抚着她的颈背,语气掩不住心疼。
是吗?真是这样吗?赵靖心抚弄着他的头发,凄柔地想着。
当年倪家和乔家同时派人至赵家提亲,她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了乔释谦。事实证明父亲并没有错,乔释谦也许沉默了些,但待她却是深情意恳的好。
后来她才知道,受洋派思想教育的他刚开始是抱持着抗拒的态度来面对这桩旧式婚约;但从她踏进乔家,却没见丈夫对她皱过眉头,更别说是大呼小叫。
赵靖心最感佩丈夫的,莫过于此。为此,她全心全意地爱他,但她的温柔却不能弥补她的缺憾。
她苦恼地软口气。爱是怎么样的东西,或者她从来就没懂过。她一直以为,上辈子她定是积了德,才会让她得到他;因为他的体贴、他的关怀,都是别的女人无能侵犯的。
而现在,随着白苇柔过去的揭穿,一切都不一样了。赵靖心握着方才被拒绝的手,一种从未有过的忿怒意识翻腾地涌上心头。
枉费她这么信任那女人!赵靖心转过身,仍一贯温柔她笑着。她不会再让那女人靠近乔释谦一步,那样难堪的过去,她不会让乔释谦沾上任何一点的。
对,她要保护乔释谦。
“苇柔!”
赵正清喘息着奔进来,倚在门边,两眼慌乱又不安。
她抬起头,勉强应了一声,而后垂头沉默地打包自己的东西。
“我我才进门,便听到张妈说她说”赵正清语气有些结巴,口气震惊又质疑。“苇柔”他呐呐地又喊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那些事是真的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她没有回答,也始终不曾再抬头,赵正清无从得知她的表情。
“苇柔,那不是真的,是不是?你为甚么不替自己说点甚么?”赵正清抓住她问。“你说呀,哪怕是一句话我也信。那个倪振佳本来就不是甚么好东西,我自然是信你的。”
“我走了,赵少爷。”
不否认,那就是默认了?赵正清重挫似的呆站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那么美好纯洁的一张脸,背后怎么会有这样的过去?“苇柔,其的是那样吗?”
白苇柔脚步没停,过去几个月辛苦建立起来的平静全被捣毁了。没人想过她的感觉,她难道不是最该哭的那个人吗?也罢,经过这一切,身后这个男人也可以清醒了。
正月新年。
月上柳梢头,小屋子里白苇柔打散了一头长发,仰首凝望着那弯单薄的月牙儿。
在这除夕夜,除了留守的、返乡的,所有的下人都聚到主屋守岁去了。
只有她,早在张妈的事先警告下,假托了身子不适,躲在无声的小屋里。
但这样的借口却引起乔释谦的关心。在欢快热闹的新年里,他不知道为何怅然若失。
走来探她,却也只是站在门外,避至暗处不敢出声。
从她搬离主屋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不曾再见过她一面,而今,他却不知该找甚么理由见她。手里的灯笼微微打颤着,彷佛就像他的心,但却无关寒冷。
他终于轻声叩窗,推门而进。
乍见他时,白苇柔一怔,随即想起自己仪容末整。还以为今天是不可能有人到这儿来的,没想到她慌乱地将一头乱发朝后拨去,脸颊涨红,神色尴尬莫名。
“你怎会到这儿来?”
“他们说你不舒服,我过来看看。”抖落衣上的雪,他收伞进屋。烘炉里的火光暖暖地扑面而来,他凝视着她,非但不觉得她失礼,反而那天井上的雪映着火花,衬得她黑黝黝的发丝在夜里更灼亮。
“你好吗?”
她轻轻应了声,就没下文。
“怎么不到主屋跟着大伙儿一起庆祝?我还记得中秋夜你玩得很开心。”
提到中秋,她更恻然了。显然那欢乐对她而言,似乎已很遥远了。才两天不是吗?她搬出主屋才两天,有关她过去的那段流言却随着张妈的有意无意传遍了乔家;除了乔贵和蒋婶待她依然,其余的全都跟她有了距离。
这样霜雪皑皑的新年,她哪里都不属于,连乔家都不是她的依归。
寂寞,才是她生命里永远挥不去的影子。
白苇柔叹了一声,起身走到后头起灶烧水。
“苇柔,在乔家你不开心?”
“没有的事。”她抬起头,突然像发现甚么,盯着他衣襟上一处裂缝。
在那一刻,她很想伸手拉住他,可是却没这么做。
“你衣服裂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有些赧然她笑了起来。
“亏你说了,还是新衣服呢。我没注意,买衣服的下人也没留神,真糊涂。”
“我替您补上吧。”她口气淡淡地说,只是心里深刻地明白,在他面前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所有事情都会失去原有的规律。
“那麻烦你了。”乔释谦褪下衣衫,望着她穿针引线。依着烛光的银针随着她指间奔梭来去,静静缝缀着。
天井上的雪依然无声地下着,在屋檐上一块块地冻结起来,静静的甚么声音都没有,乔释谦无法不注意他那愈来愈幸福又不安的心。
他默默地想着,在白苇柔身边总能轻易找到他一直冀望拥有的感觉;但这种心绪却让他变得事事无法拿捏、无法决定,这完全矛盾。
领着丫头回房的赵靖心在小屋院外停了下来,她无法不去注意房间里那熟悉的侧影丈夫的脸庞尽收眼底。
温柔、怡悦,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揍了一拳。赵靖心猛然退了一步,背后的绣儿擎着伞撞上她,伞柄微微自肩上斜去,倾落了她半身碎雪。
绣儿在身后困惑地瞧着她,而赵靖心怔忡了一会儿,僵着身子又往前走去。
就在交还外衣的时候,乔释谦再度碰触了她的手。然而这次他却不假思索,紧紧握住了那双冰凉小手,口气中透出浓浓的忧悒。
“你的手总是这么冷。”他烦恼地说。
白苇柔蓦然引来一阵心酸。
“老毛病了,一直都这样。”她不着痕迹地移开手,在唇边轻轻呵着,和着那壶水沸腾的雾气,在两人之间如烟般的飘起。
她小心自灶上提下水壶,替乔释谦冲了杯茶。
“你可以跟大伙儿一块到主屋守夜的。”
“不了。”她摇头低语,眉目黯然。“我想一个人静静。”
“也好。谢谢你替我补衣裳。”知道她的犹豫,乔释谦也不再坚持。
“别这么说,苇柔应该的。”
“过完年,这天气还得冷一阵子呢。”乔释谦轻啜了一口茶,看看屋外,依然雪意未消;而茶入了喉,却有些苦涩。回头他又说:“没事多披件衫子,不管在哪儿可都得好好照顾自己,你答应过我的。”
“嗯。”她点头,唇边浮起柔顺的笑。但被握痛手的心酸仍持续着,令她更想流泪。
不管如何,都得好好活着。活着,才能好好爱人;活着,才能感受别人对你的爱。
这是她亲口对他说过的话呀,但是但是他感觉到了吗?白苇柔在心里哽咽地问。
“我回主屋了。如果你改变心意的话,随时可以加入我们。”
“嗯。苇柔送少爷。”
是甚么原因她已无法追究了,白苇柔将手绢儿紧紧搁在胸前,彷若守护着自己一颗随时会崩裂开的心。他的影子在灯下愈拖愈长,让她不由自主想奔上前踩住他颀长的身影。
或者,她傻气地想像着,那便可以把他一部分的人偷偷留下,成为她永远的私藏。
也许这样能让她碎裂的心缝合一些些。
但是她始终没敢这么做,她只能握紧拳头,绞扭着不成形的帕子,拚命挤压着胸口,彷佛这么做就可以制住自己的不应该。
赵靖心拥有的那一部分,是她不敢想,也没资格拥有的;她只希望有个影子,就算是渺无实体,只要那是乔释谦的就够了。
被握住手时的心酸是为自己流的,因为再也没有人像乔释谦待她这样。白苇柔长吁一口气,眼中蓄满了泪。
天可怜见,她如此卑微,但却那么样那么样地爱他!
所以,她无法自私,也不能自私。
寒意漫漫而起,拖曳着屋里残烬的烟灰。她仰首望着天空,想起初识他的那一天,也是失去孩子的那个夜晚;更无法避免地想起他曾不吝惜送出他的温暖,只为让她分享。
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他的味道、他在沉默之中的温柔
转头看着茶几上那只陶杯,她轻轻把杯子托捧而起,颤抖地将脸颊轻轻贴在乔释谦适才嘴唇沾过之处。
强风莫名袭来,彷佛把那雪花的寒意飘摇得更浓郁了。
如果我只能这样子爱你,只能这么拥有你、守候你,那么,就这样吧。
闭上眼睛,白苇柔感觉忍了许久的泪水,温热地在脸颊上徐徐滑落
爱与不爱间,她终于明白,这一辈子她只能选择沉默。
怡香院。
弹掉最后一截菸,江杏雪扣上耳环,自妆盒里掏出丝巾塞进衣襟里。
娉娉袅袅地走出来,见到秋月和银花,她笑笑地打声招呼。“嬷嬷呢?”
“在房里。找她干啥?”一早才捱了嬷嬷骂的秋月寒着脸,没好气地开口。
“你吃了火葯不成?口气这么冲。”江杏雪皱眉。难得打声招呼,就不知道这些女人干甚么曳兮兮的。
“没甚么、没甚么,嬷嬷在房里谈事情,你要找她,就进房去吧。”银花打圆场,赶紧拉着秋月走了。
“甚么客人跟嬷嬷在房里咬耳朵半天?”她揪住一名方送茶出来的丫头,好奇问道。
“回姑娘的话,是倪家的少爷。”
“倪振佳?”江杏雪眉一蹙。独独为了白苇柔,她对这个男人从没留下个好印象。“今儿个好大的风呀,竟把那种人也吹来了。”她冷哼一声。
“嬷嬷说,若是没要紧事,就别吵他们。”
“去吧。”她摆摆绢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门口,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倪振佳和江嬷嬷这两个人的心肝跟墨水般的黑,她倒想看看他们在算计甚么。
江杏雪冷淡一笑,顺势推了门进去。
“杏雪!”一见是她,房内四人全站了起来。
嬷嬷有些狼狈,频频使眼神,彷佛对她有些顾忌。
“外头丫环没告诉你不能进来吗?”何良抱拳以对,不悦地瞪她一眼。
“有啊!可我就想进来,怎么地?”江杏雪微笑道:“倪少爷,好久不见了。”
倪振佳顺手在怀里的姑娘碧柳腮上拧了一把,笑呵呵地看着她。
“何兄弟,别对姑娘这么凶,会吓坏她的。杏雪呀,爷儿我这些日子想你可想得紧呢。”
“是吗?”她斜眼睨他,半猜疑、半调笑。
“找我甚么事?”正事也差不多谈完了,江嬷嬷赶紧起身,不想他们再罗唆下去。
她耸耸肩。“廖二爷差人来,在楼上等着跟你结上个月的酒菜钱。”
“喔,我就来,我就来。”江嬷嬷笑道:“杏雪,你跟着嬷嬷来。倪少爷,不好意思,一会儿我让杏雪来陪你。”
“那有甚么问题。关于那件事”
“倪少爷,那件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一切我都配合。”嬷嬷忙不迭地接话,细长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
江杏雪没忽略这一点,肯定这两人心里必定有鬼。
“下个月初五,倪少爷请客,请我带几个姑娘去助助兴。”拉着江杏雪离开房里,没等她先问起,江嬷嬷先说:“怕那天事忙,我就让秋月跟碧柳过去好了。”
单纯一个私人聚会,会避着每个人在房间谈上两个时辰?江杏雪笑笑,怡香院这些年她也不是待假的;依嬷嬷这种势利性格,若没甚么利益,她绝不会浪费拉生意的时间去招呼个客人。
原来这种事是完全与她无关,她可以一笑置之的;但从江嬷嬷防她如防贼的态度看来,她肯定事有蹊跷。
尤其另外那个人又是倪振佳,事情就没这么单纯了。
黑暗俱寂,在沉重之中,白苇柔抚着胀痛的头悠悠转醒,随即缩成一团。
她惴惴不安地环视着这间陌生又华丽的房间,一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置身于此?过了一刻钟,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尖锐嗓音。
“醒啦!”
像是见到甚么野兽,她猛然朝后躲去。
白苇柔无限战栗地瞪着眼前一男一女;倪振佳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而江嬷嬷步步进逼的笑容,让她终于记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儿
今天早上她买完赵靖心交代的胭脂水粉,经过倪家胡同转角处,一张刺鼻帕子猝不及防地掩上她的脸。那时她只觉得身子一软,便甚么都不晓得了。
“嬷嬷。”她喃喃喊了一声。
“好久不见啦。苇柔,你可真是无情,一走大半年的不吭声。要不是倪少爷好心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的近况呢。”
“嬷嬷,你让我走吧。”明知逃走的机会不大,白苇柔仍出声苦苦哀求。
“放你走?哪有这么好的事。”她冷淡地推开白苇柔,临出去前还假声假意地劝道:“倪少爷等着你伺候呢,至于我跟你的账,晚上再好好跟你算。”
“嬷嬷!嬷嬷!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她惊恐地冲上前想拉住江嬷嬷,却被后头的倪振佳大力一扯,整个人又摔回床上。
“你叫爹都不会有人来救你!”倪振佳抚着曾被打的下颚,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他妈的,你敢打我?哼!明明是个烂婊子,偏装甚么天上仙女,我呸!”
在他扑过来时她连连闪开,奔至檀桌后突然拉下髻上的木簪。
“你别过来,你再靠近一步,我我”她作势要刺他,但一会儿又把手收回,将簪子抵在自己颚下。
看到她的举动,倪振佳哈哈大笑出声:“你怎地?想杀我?还是自杀以保贞节?”
倪振佳狠狠地将她拉近,夺下她的木簪,将之折成两截,又掴了她一巴掌。
“有没有搞错?一个妓女有甚么贞节可言?你要死倒不如在进怡香院前死得干净点,我说不定还会为你叹口气、伤点心!”
白苇柔甚么都没说,只是瞪着那张脸,生怕对方有甚么举动。
“记得这里吧?老子花了八十枚现大洋包你一夜,可惜我还没腻,你便怀了野种,想赖到我身上,真他妈的扫兴。”他嫌恶地手一摆。“今儿个咱们便来重温旧梦,怎么样?”
淫笑间,他伸手解开了衣服。听到他这么说,白苇柔退了一步,后腰撞上檀桌,一股突然而升的怒气涌上
她为过去的自己不值,从前她还一厢情愿地等着这人会替自己赎身呢。直到她怀了他的孩子白苇柔咬牙,那个孩子她没忘孩子是怎么掉的。这个男人不顾自己怀着身孕,一脚踢她出门外,要家丁拿扫把轰她,她还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她怎么会爱这种人渣?像他这么自私自利、不懂真情为何物的混蛋,她怎么会这么肤浅地相信他?
倪振佳捏住白苇柔的衣襟,她顿时觉得一阵作呕,忙不迭地拉开他的手;但他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毫不留情地掐住她的腕骨,把她整个人压到桌面上。
“放开我!”她痛得几乎喊出声,随即忿怒地踹他一脚。
“干妓女的还敢嫌客人脏?臭贱人!等老子摆平你,就有你苦头吃的!”隔了这么久还没动手,又被踢得膝盖发疼,气得倪振佳口中恶话频频。
她全身的力量都被压制住了,腾出的一只手只能绝望地伸展着,直到沟着那茶壶柄。感觉那航脏的嘴唇落在颈侧,白苇柔只觉一阵作呕,手一缩,毫不考虑地挥手;瓷蓝色的壶身凝聚强大的怨怒,应声散落地上,尖锐的碎片像扎豆腐似的狠狠戳进倪振佳的肩。
他两眼大睁,后退一步,似乎以为那疼痛只是想像中的;接着他悲惨地号叫出声,一耳光朝她挥去。
白苇柔摔在地上,眼冒金星、手指发麻,半个头受到的重击几乎令她昏眩。
很好,至少他不再试图用那张可耻的嘴碰她了。白苇柔想笑,却只能抬起手臂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咬牙承受倪振佳狂怒中飞扑过来像雨点般飞溅的捶打;每一次拳打脚踢,都像有火葯在她身上寸寸炸开。
疼痛令她畏缩,却没让她出声求饶,一迳的沉默只换来更多疯狂的捶打。起初她还能感觉到深沉的痛苦,最后就不行了;重击之下,白苇柔满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江嬷嬷闻声,带人冲进来,这才看清楚事态严重。
“够了!被了!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她拖开倪振佳,看见他肩膀上的血,还有倒地不醒的白苇柔,脚一软,声音也尖了。
“哎哟,我的天哪│这不是造孽嘛!还不快找大夫来看看倪少爷,快快快!”
声音惊动了花厅里饮酒的客人。听到江嬷嬷高八度的嗓音,江杏雪停了拨弦,目光跟着众人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江杏雪皱眉,她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要不然她才不会卑劣地在秋月及碧柳汤里放巴豆,冒着这么冷飕飕的天跟着江嬷嬷到这儿来了。
一会儿倪振佳被人血淋淋地抬了出来,嘴里仍口齿不清地谩骂着。
江杏雪围了上去;当她瞧见江嬷嬷慌乱的眼神,心念一动,趁着众人騒动之际,悄声离开
乔家大院。
“还没有回来吗?”乔贵焦急地问。
“没有哇!”蒋婶搓着手,眼眶含着泪:“这丫头到底跑哪儿去了?天都黑了,可真急死人啦!”
“有甚么好担心的。”张妈冷眼看着他们是来走去。“那种女人不见了最好,省得给咱们丢脸。”
“你有完没完?你不喜欢苇柔,就闪远点,别净在这儿生事!”蒋婶怒气冲冲地回嘴。
“我就是不喜欢她怎么样?”张妈跳起来,大著嗓门吼回去。
“别说啦,蒋婶儿。你去告诉少爷,我再去找找看,这么大个人不会平白无故不见的。”见她们争个没完,高贵当机立断。
听到蒋婶的哭诉,大厅里正跟赵靖心奕棋的乔泽谦错愕地站起来。
“她出去是甚么时候的事?”
“下午。她说要替我到市集送个账册,顺道替少奶奶买个胭脂膏,结果就没有消息了。”
“有差人去市集问问吗?会不会是想买些甚么,在外头耽搁了。”赵靖心拍拍丈夫的肩,表情不慌不忙。
“这时侯都收摊了,而且卖水梨的店家说她买完东西就走了。”蒋婶忙不迭地回答。“那孩子一向很有分寸,办完事之后从来不在外头多逗留的,我真怕真怕是出事了。”
“不会的。”乔释谦恼怒地开口:“人还没找到,不许说这种话!再多差几个人上街去问问。”
见丈夫无心下棋,赵靖心望着已近结束的棋盘,咬着唇不再多说甚么。
半夜里,她梦到了乔释谦,梦到了他在层层迷雾中一步步往前走;她想喊他,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直到她在遍布全身的疼痛中惊醒。
眼前的景物一片凌乱,她才想起自己仍在倪家,和乔释谦隔着层层街、重重院。
想伸展手和脚的力量,但神经线似乎已麻痹。她相信自己手臂的骨头已经断了,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点点血迹。她又累又痛,身子发冷,胃部空空如也。
而唯一跟她有牵系的乔家,却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白苇柔绝望地垂下头。她只是个依附求生的下人,没约没雇,任谁都不会来找她的。
伤心和痛楚吞没了她整个人,倪振佳被刺伤前那些恶毒的话慢慢地渗进她心里。白苇柔闭上眼睛,一直硬撑着不肯落下的泪至今才滑下,脸上一片湿濡。
如果她在进怡香院前就死了,今天也就不会承受这么多痛苦和辱骂了。
黑暗中门开了,一个人影蹑足走来,熟悉的声音试喊着她:“苇柔苇柔”
一双手伸过来扳起她的头,接着是刺目的烛光。白苇柔睁开红肿的双眼,吃力地瞪着眼前一张忧心的脸,涣散的瞳孔好一会儿才集中。
“我是杏雪,你记不记得?”江杏雪扶着软弱无力的她,声音哑了。
好一会儿,白苇柔终于认出她来,眼泪滑了下来,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看见昔日的姐妹淘变成这样,江杏雪抱住白苇柔,再也忍不住哽咽。她早知道事情不对劲,要是此趟她没跟来,白苇柔的命岂不枉送了。
“那活该绝命的臭混账!毁了他膀子算便宜他了,你怎么不干脆杀了他!”江杏雪红了眼眶,随即咬牙切齿地骂出声。
“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白苇柔喘息着问。
“我跟嬷嬷到这儿来的。还以为你真的走远了,不再回来了,谁晓得竟在这儿碰到你。”江杏雪替她拉好襟口那截被撕开的衣裳。见她泪水潸潸地淌,任谁也忍不住心酸。“别哭了、别哭了,你伤得这样重,我得想办法把你送走。”
“这儿是倪家逃不了的。杏雪姐,你赶紧走吧,再待下去,只怕连你都牵扯进来了。”
“哪有这种事,总有人能帮你吧。”
有!当然有!白苇柔头痛欲裂地想着,方才那个梦她眼前浮起一个男人的眼睛,宁静如太湖水白苇柔僵冷的手指忽地揪紧了江杏雪的裙摆。
“去乔家,去找乔家的少爷,只有他能帮我。杏雪,拜托你,拜托你”白苇柔边哭边说,彷佛溺水的人在绝望中攀住一块木板,求生的意志驱策她喊着,最后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备车,我要回去。”江杏雪一身艳红的披风火焰般的奔出来,尖声疾呼着车夫。
“杏雪,你要去哪儿?”江嬷嬷追过来,一脸怒火:“没看到这儿情况乱糟糟的吗?你就不会帮我想想办法吗?”
江杏雪捏紧披风,钻进车后,扯开车廉没好气地横了江嬷嬷一眼。
“嬷嬷,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一团乱槽槽是我的错吗?”她恼怒地开口,腥红的指甲紧捏着车廉。“要不是你贪那么点钱,对苇柔不放手,事情会闹成这种地步吗?容我劝嬷嬷一句,倪少爷已经受伤了,这事要深究起来,嬷嬷也有一半责任。咱们知趣点,走为上策才是;要是扯上甚么人命官司,到时别说你和我,说不定就连怡香院都得赔进去!”
“甚么人命官司?”江嬷嬷吼起来:“你少在那儿乌鸦嘴,没干没净!”
“我没干没净,你才是老混账呢!现在都民国了,上头的大老爷可不比以前那样好说话,死了人可要偿命的。倪振佳的命是命,苇柔的命就不是命?你等着看吧,要是苇柔也出了半点岔子,她老头的借据是握在你手里,你可要负全责的。”
江嬷嬷被她说得有些发毛,又想起白苇柔满身的血,不禁也瑟缩起来
“那我该怎么办?”
江杏雪耸耸肩,发冷的手指掐着裙摆上被白苇柔抓出的一团血渍。
见她一脸漠不关心,江嬷嬷也恼了。
“你就不会帮我分忧解劳吗?苇柔从前跟你也是手帕之交,你就这么狠心?”
分忧解劳?听到那些话,江杏雪怒火中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直接把廉子扯下,一把砸在这老娼头的脸上。
她不怒反笑,笑得事不关己。“嬷嬷呀,你真是老糊涂了,手帕之交又怎么地?怡香院这种地方只看现大洋,至于分忧解劳,省省吧。嬷嬷,我江杏雪是到这儿来挣钱的,分忧解劳这种用脑的事”她伸长颈子,恶毒地在江嬷嬷面前摇了三下头。“稳櫎─不会!”
“你你你”江嬷嬷气得老眼昏花。“算我白养你了!”
江杏雪没空理她,眼前尚有更要紧的事待办。照天色看来,这场风雪会愈下愈大。她低声吩咐车夫赶紧起程打道回府,把留在原地的江嬷嬷气得捶胸顿足。
等离了倪家更远,江杏雪才颓然坐倒在轿内;前一分钟对江嬷嬷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剩下的只有廉外风雪渗入轿内透人心肺的寒冷。
妓女的命,岂是个“苦”字能道尽的?她探出头去,咬牙要车夫改道前往乔家。
想起白苇柔那绝望的求救,江杏雪吞下喉头的硬块,掏出手绢,按住湿润的眼角。
眼前不是难过的时候,她只希望能来得及赶到乔家;其它的,她几乎不敢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