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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墨林的房间,花不语就看见他桌上放了一张药签子,明明自己是要来帮他拿脏衣服去洗的,还是忍不住走过去看了一下。
她摇头晃脑将签子上的内容念了出来:“蝉衣四十九个洗净去头足翅膀,荏神二钱,共辗细末每服伍分,钩藤一钱。一碗水煎至三分调药送服”捏了捏假想的山羊胡。“嗯,是治小儿夜啼的处方。”
“嘻,看样子我也能当个女大夫了。”在墨林身边跟着这些年,她多少也通晓一些药性。
自得其乐过了,脚跟一旋,她开始收拾墨大哥的衣物,心中突然暖洋洋的。谁会想到,曾经从来有人服侍的她,有一天竟然要洗别人的脏衣服?从来不曾下过厨房的她,现在竟要打理两个人的伙食?而且,还甘之如饴。
她拿起墨林一件前几日说要修改的外袍,翻来翻去想要看看等会儿该怎么修改,却发现袍子腋下的地方竟然裂了一个大缝。
最近天气逐渐变冷,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也是重症的病人最难熬的日子。这阵子墨林出诊的次数愈来愈多,有时候甚至还在夜里被人撞门吵醒。他这一阵大忙碌,一定没发现自己的衣服破了个口子。
真是的!别人看了一定以为她不够贤慧,竟让墨大哥穿件不合身的破衣服出去。这怎么成?
抄起了破衣服正要出去,她脸上泛起一个甜笑,翩然转过身把桌上那张药签子摸到怀里。
笑嘻嘻从墨林房里走出来,就看见他正在客厅看书。
“你在想什么?”看墨大哥眼睛盯着医书,脸上表情却很恍惚,她忍不住凑到他耳边出声吓他。
墨林丝毫没有露出被吓到的表情,只是说话变得极慢。“没什么,我在想今天开的药方子是不是哪里可以再加强。”
墨大哥该不会有千里眼,知道她刚刚“偷”了他的药方子吧?她心虚地吐吐舌头,赶快顾左右而言他。
“喂!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有看过你被吓着耶!”这是实话。她端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开始缝手上的衣服,随口问:“你是从小被吓大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他脸上有淡淡苦笑,不过正在专心缝补的她并没有看见。
窗外的细雨为这宁静的夜添了简单的节奏,偶来的一阵微风将院子里洛阳花的香气带到室内。她缝衣,他看书,这一幕只是生活里平实的默契。
“对了,墨大哥。”她停下手中的动作。
“嗯?”
“我们,今年会在这儿过吗?”她声音变小。
他放下手中的书。“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我只是随便问问。”她又低头忙手上的活儿,一阵慌让她差点扎到自己的指头。
虽然不知道墨大哥为什么要四处飘泊,但眼着他她一直是心甘情愿。然而那天听曲霜提起“安家立命”四个字,她便开始不断地想,如果可以和墨大哥一起拥有一个“家”那该有多好!当然,是以他的妻子的身份。呵,羞死人了。
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让墨林心里有一分愧意。
这三年来他们不断搬迁,不语一直没机会交到知心的朋友,很多女孩子家的事她也没人可以说。甚至,连婚事都蹉跎了。大部分姑娘在她这年岁都已经有夫有子,他也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可靠的人托付不语,但她总是固执地认定今生非他墨林不嫁。
他其实也想过,是不是真的娶了不语,两人就这样相伴一生。但是,又怕那会害了她
刻意淡忘的前尘往事忽然掠过心头,他的胸口抽痛了一下。
看着烛光下为他专心缝衣的女子,他温柔一笑:“想想我们兄妹俩好像从来没好好过个像样的年,今年我们就在这儿热热闹闹过个好年。你说好不好?”
她抬起头,掩不住眼里的欣喜。“真的吗?”
还骗你不成?”
“那我们得买好多东西!”她的语气兴奋。“我想想,干贝、香菇、瓜子、腰果、蜜饯、核桃糕对了,还要罗大婶教我做腊八粥、蒸年糕。对了,得帮你买几件新衣、新鞋、皮袄于,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呢!还有、还有,炮竹、春联也别忘”
“不语,还要两个月才过年呢!”墨林笑着打断她。
她娇嗔:“我知道啦厂然后眉笑眼笑地加快手上的动作。
一会儿,她咬断线头,把刚修改好的衣服抖开。“墨大哥,你站起来试试看这衣服改得合不合身。”做菜她不行,但女红她可是拿手得很。
墨林依言起身让不语为他套上衣服。
“转一圈看看嗯,刚刚好呢!”她满意地审视自己的作品,看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合身熨贴在心爱的男子身上,心里一柔。
她想象此刻自己是墨大哥的妻子,他们在自己家的厅堂里谈着今年该办些什么年货,她为他煮饭、为他缝衣、为他生儿育女
任她怎么大胆,这样的心思,还是教她脸红了。
其实她不介意一直跟着墨大哥浪迹天涯,只要这样平凡幸福的日子,可以一直一直过下去。
从花不语酒后失态那天起,曲霜便常常用各种名目邀请矗林和花不语到沁园去叙叙。
虽然刚开始不语总像防着小偷似的防着曲霜,不给她任何接近墨林的机会;可是,日子久了,也许是习惯了,好像曲霜的一举一动渐渐变得不那么有侵略性,再加上一个善解人意的小翠居间调停,不语和她之间的气氛也就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其实,不语很是钦羡曲霜的才情和她总是恰如其分的谈吐,要不是这女人一双眼老不怀好意地往墨大哥身上飘,她说不定会喜欢上她
呸呸呸!她在想些什么啊?
“在想什么事,说来听听?”墨林问。看这丫头脸上表情一刻数变,不知道小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东西。
“是啊!花妹妹,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给我和墨公子听。”
一时想得入神了,竟忘了现在人在曲霜租来的画舫上。
“没事。只觉得今晚天气好,风吹得人好舒服。”说完,她伸伸懒腰做出个“通体舒畅”的样子。
墨林用怀疑的眼神瞅着她瞧。
她朝他扮个鬼脸。
“难得见你心情这么好,你笑起来真好看。”曲霜由衷地说。
千穿万穿只有马屁不穿;花不语听到曲霜这么称赞她,虽然很想再板起面孔,可是脸上那朵大大的笑容却不听使唤地进了出来。这样直接的反应教她自己也有点窘了,只得扭过头去,赌气地说:“墨大哥,人家想回去了。”’
“也好。”墨林转身面对曲霜:“曲姑娘,多谢您的款待,我们俩今日叨扰得够久了,是该回去了。”
曲霜也知道墨林很是疼花不语,定是不忍见她如此困窘,再说天也夜了,所以也没再挽留两人。
等到差人将两人送回住处,曲霜也和小翠乘轿回到沁园。
回程后,曲霜有点意外,见赵四娘正坐在大厅,该是在等她。
“娘,这个时候您不忙着招呼客人,怎么有空来女儿房里?”任小翠解下披肩,曲霜轻移莲步来到赵四娘身后.乖巧地为她捶捶背。
“还说呢!”老板娘叹了口气。“霜儿啊!你自己说说,你有多久时间不见客人了?”赵四娘还待说下去,却教小翠送上一杯热茶给打断了。茶香宜人,可是她没心情喝上半口。又接着道:“你要知道,每天有多少最有钱最有势的客人捧着银子上门来要见见第一美人曲霜,你却老是避不见面。我把银子往门外推还不打紧,只怕得罪了这些人会有麻烦。”
曲霜没有搭话,还是继续为赵四娘捶背。
赵四娘按住曲霜的手突然回首对她语重心长地说:“唉!我们这种出身,最好的出路就是嫁入豪门当个宠妾。女人的青春不等人,你不趁着现在好好在这些贵客间下点工夫,再过几年,人老珠黄了,到时候谁还记得你?”
仍是无语,只是那双柔媚的眸子黯淡了下来。
我们这种出身
她从来没有想过墨林会不会介意她的身份,其实,他从来没有掩饰过对她的好感,不过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了。这些日子和他相处下来,她总觉得他该是不会介意那些世俗眼光的人。但是,如果她想错了呢?
纵使是第一美人,纵使她是卖艺不卖身,却仍改变不了自己是个青楼女子的事实。
身为花魁,她虽然比其他人多了拒绝、选择的权力,但只要一天不是自由之身,偶尔仍难免要屈意承欢。那一日,她从澡盆里起身,踱到镜前审视自己几近完美的身子,忽然觉得这副身体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属于她曲霜的;打从十三岁被卖人青楼,她整个人便只是一件货物,是色急男人的俎上肉。她突然强烈地想在身上留下什么,留下一个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手悄悄覆上身上那朵牡丹的位置。
是了,所以她请来了墨林为她刺青,却没料到他不仅在她身上留下了一朵牡丹,还在她心头烙下了一个问号。
每次对月共酌,吟诗作对之余,曲霜总是试着接近墨林的内心,可是他也总是回避她的试探。
她逐渐明白为什么他会把花不语带在身边那孩子是个让人一眼就能看透的人。他的心事太多,需要靠一个最单纯的花不语来平衡;可是,她自信自己是个可以分担他的烦恼的人。这才是他需要的,不是吗?
曲霜脸上的变化,赵四娘都看在眼里。临走前,她拍拍女儿的手。“听娘的话,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有些问题就是因为想过了,反而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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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七,天香苑的热闹更胜以往,睽违了两个月,曲霜终于又登上了琴台。
琴声还是那么的悠扬,可是曲调中却带着淡淡的哀愁。
一曲弹毕,小翠递来手绢,曲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湿了。
身为花魁女,多少人为她散尽家财只为博得佳人一笑,又有多少人千方百计只求共度一夜春宵。可是,欢场欢场,人们来此只为求今宵的欢乐,又有谁真的愿意知道她流下的泪是为了谁?
该是要面对群众的时候了,她接过手绢揩揩眼角,嘴角又浮起了那抹最勾魂的笑。
布幔掀起的那一刹那,赞叹声不绝于耳。对此,曲霜已经习惯了,她不慌不忙地以眼光扫视那一张张贪婪的脸,突然有一股想大笑的冲动——娘说的没错,再过几年,人老珠黄;还有几个人会记得她这一个曲霜?
蓦地,一道冷冽的目光慑住了她。曲霜已经很习惯于旁人的注视,赞叹的、垂涎的、妒忌的、鄙视的她都承受过。可是这个人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冷。
她仔细地打量那道目光的主人,虽然穿着男装但那张精致的脸却绝对属于一个女人;而她这身装扮好像也不是为了掩饰身份,因为她的举手投足并没有刻意装出豪气。
那名男装丽人并没有回避曲霜的审视,反而大方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对着琴台的方向敬了一杯,她的脸上带笑,眼底却结霜。
一瞬间曲霜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紧缩了起来。
微微欠身算是回礼,曲霜带着满腹疑问与不安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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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做工极细,栩栩如生的菊花是以珊瑚刻成,饰以还未刨光的翡翠雕刻而成的绿叶,几颗珍珠又让这朵菊花俏皮了起来,一看便知道价格不斐。她的目光一直停在那文菊花簪上,无法移开。她把那只簪子拿起来,又放下,苦恼地思索着,再拿起来,再放下。
店主人看见花不语犹豫的样子,知道自己只要再加把劲儿,开市第一笔生意就要做成。
“姑娘眼光真好,这支发簪是出自北京城最好的工匠之手,全国就这么一只了,今儿个刚进的货,还热呼呼的哪!”他突然压低嗓音:“这支菊花簪本来要卖十两白银,小姐是小老儿开市第一位客人,算您八两便成。”
花不语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十两和八两对她来说没多大差别,可是还是打不定主意。墨大哥吩咐过不要在城里招摇,所以即使两个人身上都有点小钱,却也都尽量只用最小的开销度日。
想到这她又怄了,说什么不要招摇,在曲霜那儿进进出出这么多次,现下已有耳语传出城东仁心堂的墨大夫是曲霜的姘夫,还不够招摇吗?
那她干吗还呆呆地听他的话?姑娘我就是喜欢这支簪子,买了!
于是她眉一竖、心一横拿起那支菊花簪又再放下。店老板的笑容也跟着她的动作堆起又垮了。
所幸做女人生意那么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是一场耐心与定力的角力。老板很快又重拾笑脸还要说服花不语时,一只白嫩嫩的手凭空冒出来,拈起了那支发簪。
“这支簪子帮我包起来。”声音是娇滴滴的,可是那股命令的语气却教人不容置喙。
店老板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花不语,可还是没办法抗拒做这笔现成的生意。,
东西被人买走了,不语有点后悔自己一时犹豫让别人“趁虚而人”顿时觉得无趣,讷讷地正要走开了,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她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大上一些,温温婉婉的脸,可是一双眸子却冷得突兀,最奇怪的是,她作男人的装扮。
男装丽人从店家手上接过簪子,一转手便将东西送到花不语跟前。“送给姑娘。”
花不语怔住了,这人行事怎地这么不按牌理出牌,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问一个最笨的问题:“为为什么!”
男装丽人微微牵动嘴角,直接拿起菊花簪就别在不语头上,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量说:“为了向你赔罪。”
赔罪?赔什么罪?
她很确定与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素不相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她为什么说要向自己赔罪?
那人对她一笑,可不知怎地不语只觉得浑身一阵不舒服,心里隐隐浮上一股无法承受的不安,她转身逃高那个谜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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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墨林到仁心堂看诊近一年来,医馆的生意变得前所未有的好,尤其是女病人的数量更是明显增多。很多人劝他该自己开医馆,可是他一直没这个打算,因为他从不在同一个地方久留。
所以当曲霜那日问他是不是该定下来,他真的也困惑了。
这些年的飘泊,他是不是也累了?人是不是一但曾有过安定下来的向往,便再也无法潇洒流浪?
想及曲霜,墨林的心不由得一阵怜惜。怜惜她虽身在欢场,却有一颗冰雪明净的心,人生有一红颜知己如此,该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她对自己一往情深,他却注定无以为报。
刚刚写下药方子交给病人,就看见花不语快快不乐地进门。
“出了什么事吗?、瞧你脸臭的。”
正想抱怨,却为了一些莫名的理由,她又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没事。”她在墨林身边坐下来。
墨林盯着她瞧半晌:“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哎呀!”糟,被那个怪女人一搅和,她竟忘了墨大哥交代她去向济世堂调一斤苎根;因为管货的小周弄错了数量,今天他们已经没有这味药了。
“我这就”
“算了,没关系了。”墨林拉住正要起身的花不语“你这么久没回来,我以为有人刁难你,陆大夫已经叫小周去别的地方调了。”
不语嘟着嘴,愧疚和委屈全写在脸上。
墨林不忍地拍拍她的头,发现她头上那支没见过的发簪。好别致的一支菊花簪,想来不语是为了买这支簪子才忘了办正事。
“好漂亮的簪子,刚买的?”也难怪墨林总是轻易掳获佳人芳心,很多男人粗心得连身旁的女人换了一件衣服都无法发觉,更何况只是一支发饰?
原以为不语会因为他的称赞而开心,没想到她听到墨林的称赞后,突然拔下头上那支簪子,像是那东西会整人似的。
刚才一时心慌意乱,忘了头上还有这样东西。诡谲的遭遇又重上心头,不语再也压抑不了胸口的郁郁。“墨大哥,其实我刚刚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那个怪人出现在仁心堂门口。
墨林也看见了。
那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