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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的二月天,微冷,舒适,干燥,云朵在空中追逐,不时让太阳露个脸,筛落一地的温暖日光。
叶海旭由姐夫送到目的地,站在这栋典型的美式住宅门前。
联络上梦如的那一刻,双方都没有讶异,彷佛这是一个必然的会面;而对于她再婚之事,他更没有惊奇,因为梦如是需要爱情呵护的女人。
按了门钤,一个高大的金发碧眼老外打开门,热情地与他握手。“叶?梦如在等你了,我是她的丈夫joe。蜜蜜,来叫叔叔。”
一个两岁小女孩躲在joe后面,怯怯地叫了一声:“叔叔。”
叶海旭蹲下来,摸摸蜜蜜的直亮黑发;她像极了十八岁还带着稚气的梦如,轮廓则是典型的中西合壁洋娃娃,真是一个美人胚子。
“蜜蜜,给你。”他将一个赛中国服的布娃娃放在她的怀里。
“谢谢叔叔。”蜜蜜亲了他的脸颊,抱着娃娃,开心地往屋子跑。“妈咪,妈咪!baby!mybaby!”
张梦如捧着咖啡壶和点心,从厨房走进客厅,微笑说:“蜜蜜,娃娃好漂亮,有没有和叔叔说谢谢?来,帮妈咪摆碟子。”
蜜蜜跑到茶几边,有模有样地娜娜点心盘子。
“海旭!”张梦如的目光终于和叶海旭接触。
多年不见,她变得成熟美丽,眼神不复当年的幽黯,而是充满幸福的光采。
“梦如,好久不见了。”这一声叫唤,有太多的情绪。
joe抱起蜜蜜,轻楼着张梦如的腰,和她甜蜜地亲个嘴。“梦如、叶,你们慢慢聊,我带蜜蜜去院子散步。蜜蜜,亲亲妈咪。”
好不容易,这家人亲来亲去,父女俩终于出去散步。张梦如请叶海旭坐了下来,笑说:“美国人就是这样。”
“你很幸福”
“你呢?”她为他倒了一杯咖啡。
“我?”叶海旭微露苦笑,这也是他想要寻求的答案。“我和郝自强开了一家贸易公司,这些年做的还不错。”
“叶家的事,我听你妈妈说了。”张梦如端着咖啡,神情变得遥远迷离。“没想到我离开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也幸好我离开了,否则我更会承受不住。”
她举起左手喝咖啡,翠绿的玉镯微微滑下,手腕内侧露出几条很淡的痕迹,叶海旭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自杀留下的疤痕。
意识到他的注视,张梦如仍是带着那抹自在的微笑。“海旭,不喝咖啡?我记得你最爱曼特宁口味。”
叶海旭喝了一口,滋味出乎他意外的苦,他很难想象,以前竟是如此喜欢这个口味。“那几年我失眠得很厉害,咖啡很少喝了。”
“很多事,都过去了。”张梦如放下咖啡杯。“离开你,其实并没有解决问题,我的忧郁症愈来愈严重,幸好遇到了joe,他教了我很多。”
“听说joe是心理医生,他中文讲的很好。”
提到joe,张梦如不觉绽露幸福的笑容,眼神十分温柔。“他呀,总说他上辈子是中国和尚,所以对东方文化特别有兴趣,学中文、学书法、学气功、学禅、学佛,再跟他的专长融会贯通,自成一派的心灵治疗方法。能够遇到他,也许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吧。”
“说不定你是和尚上辈子偷偷喜欢的大小姐,所以他还俗来迫你了。”叶海旭由衷欣赏她的幸福之美,那是他不曾给予的。
“海旭!”张梦如略带惊喜,又有些感叹。“好久没听你开玩笑了。”
“我总是说伤害你的话”
“海旭,没有伤害了。”
一句话,似重锤,似和风,震撼了他的心,也抚慰了他的心。
眼眶欲湿,他抬眼注目张梦如,那是他曾经深爱的人,也是他伤害最深的人。
“海旭,我知道你来的自的。”张梦如也是眼中带泪。“要说伤害,我何尝不是伤害你更深?你是那么爱我,那么耐心对待我,是我娇生惯养,要求你太多那几年的治疗,是joe教导我重新看见你的爱慢慢的,我不恨你了,慢慢的,我学会再爱别人”
几句话,道尽她几年来的心路历程,个中又有多少泪水和挣扎啊。
叶海旭终于说出了梗在心头的话:“梦如,我对不起你。”
“我接受你的道歉。”张梦如泪水滑下,笑容依然甜美。“在我心中,我早就原谅你了,我还怕你不能原谅我的任性呢。”
叶海旭摇摇头,也想笑,却感觉眼泪在眼眶打转。
张梦如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了他。“我们有过很美好的回忆,幸好这张相片没被我剪掉,我看一次,就哭一次,直到有一天不哭了,换上感谢的心情,我这才完完全全走出来了。”
那是一个碎花布面小册,叶海旭打开来,原来埋头是一个相框。
照片中的他很年轻,头发略短,肤色黝黑,脸上带着开朗满足的笑容,双手怀抱着一个好小好小、病把鬯醯姆勰坌ざ?br>
他什么时候拍了这张照片呢?他的记忆早已被张梦如剪碎,如今望着这张旧照,小婴儿温软的感觉又回到他怀里了。
曾经,他是那么实实在在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以为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以为从此乘风破浪,一帆风顺!
年轻得傻!年轻得狂啊!他根本不懂什么是风,什么是雨,是他自己亲手毁了方向舵,就让暴风雨轻易夺走他的幸福!
他再也无法克制,先是掉泪,再轻声啜泣,继而嚎啕大哭。
哭吧,哭吧,学学爱哭的忆铃,想哭就哭,不压抑,也不逃避了。
他的生命电影被放映出来,一幕又一幕:他和梦如携手走在校园里毕业典礼当天的热闹婚礼他当兵休假回家,梦如哭泣诉说她的孤单他初闻梦如怀孕的狂喜梦如害喜,哭着打电话找他,他演习回来?鄄豢埃荒芩嬉夥笱堋稳缟耍诤1呤档浠鳎床患案匣厝ァ谝谎劭醇樱卸缎溃春鍪恿嗣稳绮蟮男槿酢鱼彩牛莺莸刂冈鸨说拿稳纾耗愫尬也荒芘隳悖院λ篮19永幢u次衣穑?br>
梦如崩溃了,她以自杀来反驳。
梦如救回来了,他后悔自责,但他还是要履行当兵的义务;夫妻分离,她也封闭起自己,陷入深深的忧伤中。
他终于退伍,随之又投入更繁忙的家族事业,梦如更忧伤了,每夜每夜,她就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无语地等他归来。
她剪碎他所有的衣服、书本、资料、照片,只留下那幅最大的结婚照,嘲笑他们童话式的婚姻。
他心力交瘁,几度带她看过精神科之后,他出去买醉,彻夜不归。
她吞掉所有的葯物,他回来时,她已陷入昏迷。
梦如又被救回来了,她移民美国的父母赶来,丢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逼他签名,到户政事务所办好手续后,他们马上带梦如回美国。
他的生命电影也变成黑暗
心中那块巨石被泪水冲击,轰地爆开,堵在心底的悲欢离合也瞬间涌出,是爱恋,是伤痛,是懊悔,是苦恨纠纠结结,全在此刻随记忆的洪水席卷而来,打得他站立不稳,一再跌倒。
年轻无罪,他只是任性而为,未曾历练,不懂修饰,怎知成长的代价竟是如此巨大﹖﹗
如果叫他再来一次,他会重新规画人生,更愿意付出加倍的耐心和爱心,只是,时光不能回头,两人的生命巨轮各自转往不同的方向,梦如遇上宠爱她的joe,而他也撞见唤醒他全身能量的忆铃。
泪水带走幽暗,洗清心灵的郁结,痛苦的过去也渐流渐远。
曾有的结合不是错误,那是他和梦如必走的过程,只有移开乱石,弯过路障,爬上高峰,才能看到远方最美的日出。
泪水已止,他合起照片,心中巨石荡然无存,心情是无比的轻快。
“叔叔,擦擦。”一块小毛巾递到他面前。
叶海旭抬起脸,看到一张清纯甜美的小脸。
“蜜蜜,谢谢。”他微笑接过毛巾,擦了擦脸。
“叔叔,不哭,蜜蜜亲亲。”小蜜蜜贩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小嘴用力在他脸上啵一下。
他感受到软腻的温馨,疼惜地揉揉小蜜蜜的头发。
“海旭,喝杯热牛奶。”张梦如送来一杯牛奶,轻轻握住他的手。
“谢谢。”他也回握她的手,不是爱恋,而是感恩与释怀。
“叶,我们蜜蜜很漂亮,给你当老婆好不好?”joe爽朗大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顺便又亲吻了亲爱的老婆和女儿。
“我有喜欢的人了。”
“海旭,真好!”张梦如抱起蜜蜜,和joe并肩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一家三口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同时也是真诚地为他祝福。
“joe,谢谢你。”叶海旭没忘记向最该感谢的人致意。这个前世不知在哪里修行的和尚确实功力深厚,他还得跟这位“高僧”多多学习才是。
他还要再爱一次,这次,他不会走回头路,而将全心全力迎向他的阳光。
joe彷佛看出他的心思,举起右拳,用力一振。
“叶,加油!”
“爹地,加油!叔叔,加油﹗”小蜜蜜有样学样,娇滴滴地喊着。
“蜜蜜也加油,快快长大,爹地爱你。梦如,我也爱你。”joe低头亲了女儿的额头,再跟老婆亲个子邬。
真受不了这家人,不知道一天要亲掉多少口水,他们总是那么相亲相爱,毫无保留地在言行之间流露出来,无关国情,也无关乎个性。
有爱就要说出来﹗叶海旭喝下牛奶,似乎尝到热情吻他的忆铃的味道。
彼此有爱,不是吗?
他摸到口袋中那包口香糖,流过泪水的眼眸有了光芒,唇畔笑意也化成了暖融融的冬阳。
好冷!好痛!呜呜,阿母啊,我快死掉了
伍忆铃不知身在何处,意识很沉,视线模糊,想醒却是醒不过来,只觉得肚子刺痛,全身发冷,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穿绿色手术衣的护士,拿了一条热毯子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她又睡着了。
她躺着,好象有人推她前进,进入了电梯。上升,上升,到天堂吗不再那么冷了,身边有一些声音,有点吵耶。
“忆铃,醒了吗?可以自己爬上床吗?”亲切的护士在唤她。
“呜”
“阿铃,会不会很难过?”那是妈妈的声音。
“呜呜”
“没办法,我先吊好点滴。”护土又说话了。“伯母,我们一起拉床单,我喊一二三,一起把她移到病床上,小心不要摔到她。”
“我爬”她最怕死了,她不要她们摔她。似乎看到身旁一张床,她屁股一挪,爬呀爬就爬了上去。
“她麻葯还没退完”
护士好象在跟妈妈交代什么事情,她听不进去,记忆慢慢恢复了。对了,她来医院做腹腔镜手术,治疗她的子宫内膜异位症。医生将她全身麻醉,在闭眼的那一剎那,她好怕会死掉,怕再也醒不过来
女人真的好辛苦,她为何要受这些苦呀?每个月痛一次,现在又来这边挨一次痛,她到底要痛到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啊?
她也不要生小孩了,反正没有人跟她生。先是那个死猪头弃她而去,后来是跑去找老婆的叶海旭,即使她想爱他,又怎能说得出口?她每天听“芒草香”眼睛就开始下雨,把她一双大眼睛都哭小了。
呜呜,她好苦,心好痛,当女人好辛苦,爱上叶海旭更辛苦呀!
“忆铃,忆铃,别哭呵。”叶海旭在喊她。
叶海旭﹖﹗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好象看到他那头自然卷的头发。不!她一定还在麻醉中,她作梦了。
“忆铃,很痛是不是?”
“呜痛痛啊”“为什么心痛?哪边不舒服?”他以指腹轻柔地为她拭泪。
太温柔了,这个人一定是叶海旭的幻象,说出来也无所谓了。
“我爱你,你知不知道啊?”
“忆铃,我知道。”他紧紧握住她的右手掌。
“不要碰到打点滴的针头啦,针如果断掉,我就死掉了。”她哇哇嚷着,手指却握紧了那温热的大掌。“不过,我在作梦,应该死不掉”
“那是软针,不会断掉的。”他轻笑着,又捏了怪她的掌心。“才刚手术完,还是这么聒噪。”
“不说话怎么行?好不容易梦到你,醒来就没机会骂你了呜,臭叶海旭,你走就走了,干嘛还留一首歌给我听,你分明是折磨我。看到我的辞职信了吗?我再持下去,一定会伤心吐血而亡呜”眼泪又潸然而下。
“我看到了,我找不到你,吓得半死。唉,别哭了。”他再度为她拭泪。
“你去找老婆破镜重圆,我不会哭的,你过的好,我也要坚强活下去,对!用力活,努力活,所以我找医生检查,要把经痛治好呜,好难受喔”
“我去叫护土。”
“叶海旭,不要离开我,不要”她好想念他的怀抱和拥吻,更想在此刻紧握他的手,在梦中亲密相依。
“我在这里。”他俯身看她,凝视她迷蒙的泪眼。
她也凝望他,指头在他手掌枢着,共同的美好回忆又浮现出来,自然而然地,她哼出熟悉的曲调。
“芒草香,芒草长,秋神悄悄过你身旁”
“还是唱得一样难听。”
“呜”在梦中也要挖苦她﹖
“忆铃,我爱你。”
“唔?”先是幻觉?再来是幻听﹖﹗
“我爱你,海旭爱忆铃。”
“呵?”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眼眸则变成大海,她跌了进去,感觉他轻轻吻上她的唇办老天,只那么柔柔一碰,她就溺毙了。
他们的手仍然紧握着,她嘴唇微微嘟起,不太确定地再亲一次。
果然又是醉人的轻吻,虽然只是在她唇上一印,却足以令她回味无穷。
她闭上眼,仔细消化这分甜蜜滋味,再睁开眼,人还在。嗯,麻酔藥太厉害了,她精神错乱得有够严重。
“你怎么还没消失?”
“睡美人,该醒了。”
他的脸好近,嘴里的热气也呼在她脸上。四目相对,他在笑,眼神好温柔,他从来没这样子看她,不,他有的,就在他们热吻的时候
“吓!”她慌忙松开他的手,左手一拉,掀起被单,把自己蒙头盖住。
阿弥陀佛、上帝主耶稣、土地公土地婆,你们保佑我吧,刚刚一切都是幻象,不然就把我变成一只鸵鸟,永永远远把头理在沙里吧。
“阿铃,闷死人啦!”被单被掀开,伍妈妈站在床畔,在床头柜放下几个塑料袋,宪宪率率地打了开来,传出香味。
伍忆铃确定向日己醒过来了,心脏还在坪坪跳,喉头十分干涩。
“阿母啊,吓死我了。我作了一个恶梦,讲好多话,口好渴。”
“你啊,就是爱讲话,也没看过病人像你叽哩咕噜的,麻葯还没退完就开始讲话,讲什么见笑的话都不知道。好啦,来喝水。”
伍妈妈拿着一个纸杯,插了一根吸管,方便让平躺的她喝水。
喝了几口,解除干渴,伍忆铃望着病床旁边的帘幕,看不见外头的天色。“几点了﹖我睡多久了?”
“七点多喽!肚子饿不饿?你今天只能吃流质的食物,阿母喂你喝鲜鱼汤。啊,嘴巴张开。”伍妈妈目起了一匙鱼汤。
一口喝下,伍忆铃觉得心头很暖,眼睛湿湿的。“阿母,我不是小孩子,我坐起来自己喝。”
“你打点滴不方便,阿母喂你啦。嘿嘿,等偶老了,要阿铃喂偶呢。”
“嘻嘻,我还要帮阿母包尿布。”
“死囝仔,好象阿母已经老扣扣了。”伍妈妈笑出了鱼尾纹,把汤吹一吹。“来,赶紧喝,阿母要打电话给你爸报平安。”
“阿母,你手机给我唔,骨头好酸,我还是坐起来吧。”
“这样喔,那床头弄高一点好了。咦,这个不是电动床?阿旭啊,请你帮帮忙。”伍妈妈向着床尾的帘幕喊着。
阿旭﹖﹗伍忆铃吃惊地看着帘幕掀开,走进玉树临风的叶海旭。
她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拉起被单盖住自己的脸。
“忆铃,这样的高度可以吗﹗”叶海旭摇了床尾的铁杆。
她躲在被单里,感觉自己稍微坐了起来。
“就这个高度,暂时不能摇太高,慢慢来,不然你会头晕。”
“唔!”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幻觉,是幻觉!
“阿旭,你这么快就吃完便当了?”伍妈妈笑病安“地放下鲜鱼汤,掏出手机,拿起一个便当盒。“偶去外面打电话,阿铃她爸一天没听到偶的声音就睡不着。早知道你会回来,偶就不来了,害偶和她爸两地相思,在医院又不敢随便开手机讲电话。你们慢慢聊,偶也要去慢慢聊了哎哟,八点档快演了,偶要赶紧去交谊厅抢电视。”
“阿母啊!你不能拋弃我啊!”伍忆铃慌忙掀开被单。
“忆铃。”叶海旭握住她的手。“你妈妈还没吃饭,她在手术室外面坐了一下午,非常辛苦,你让她去休息、讲电话、看电视。我在这里陪你。”
挽不回爱看电视的阿母了。伍忆铃心慌意乱,又把自己蒙住。
“忆铃,还可以呼吸吗?”
“不能。”
“要不要人工呼吸?”
“不要!”
“这鲜鱼汤很香,我吃便当没有汤喝,口有点干,你不喝,我就喝了。这好象是虱目鱼肚?肉满嫩的”
“喂!”伍忆铃扔开被单,气呼呼地说:“我二十四小时没吃饭,饿得快不成人形了,你不能抢我的晚餐啦。”
“吃!””匙鱼汤送到她嘴边。
“咕!”食物上门,当然咕噜吞下了。
一口接一口,叶海旭不再说话,慢慢将他的心意喂给她吃。
伍忆铃垂下睫毛,不敢看他,也是一口又一口地喝下鱼汤。
病房中有其它人走动,也有细微的谈话声,他们署身于帘幕围拢的小天地里,自成一局,气氛十分微妙,似浓烈,又似陌生。
“喝完了,这边有几块鱼肉,我就帮你吃了。”叶海旭笑着用她吃过的汤匙挖起鱼肉,毫不在意地吃着。
伍忆铃哀怨地看他吃东西。“谁叫你来这里影响病人的情绪?”
“你任意旷职,我回来看不到你,也找不到自强,我还以为公司倒闭了,是你严重打击老板的土气。”
“我没有旷职!我虽然不想待了,但还是有责任感的,我只是今天请假,自强都准假了,明后天是周末,礼拜一我会回去上班。”
“你要了自强的命,你竟然叫他处理帐务和报关的事,他会起消!”
“我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只要出去跑一跑就好,怎么知道你会回来突击检查?你不是在美国玩得很愉快吗?乐不思蜀吗?你哪天回来,哪天就是我辞职的日子”伍忆铃说着,不觉有些哽咽。
“辞呈我撕掉了,你不可以走。”叶海旭放下碗,双掌包住她的手心。
那坚定的掌握让她心颤,想抽手又抽不出来,她慌慌张张抬起眼,看到了他一望无涯的深海眸子。
她很快地低下头。“撕掉就撕掉,反正我业务交代清楚,自己算好薪水,印章盖了,转好帐,就挥挥衣袖,不带走你这边的一片乌云了。”
叶海旭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你如果敢擅自盖章转帐,我就去警察局报案,说你偷拿印章,侵吞公款,卷款私逃,要警察缉拿你到案。”
她睁大了眼。“你你你你好毒!”
“这招是跟你学的。”他笑得爽朗。“你不是最爱抗议告状吗?我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跟你学坏了。”
“那我去告你威胁恐吓、限制人身自由”
她愈来愈不能承受他手掌的热度,温柔的摩掌令她变得痴呆,话到嘴边又忘了,脑?锱绦氖欠讲诺摹懊尉场保兴母姘祝灿兴母姘祝钦娴穆穑客蛞皇亲髅文兀克腿灰罚羲谎屏耍骸耙逗p瘢也桓愣妨耍惴帕宋野桑恪慊褂姓琶稳纭?br>
“她结婚了,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叫蜜蜜。”
“她结婚了﹖”伍忆铃有短暂的迷惘,忽然顿悟了。“我只是后补的?”
“你是榜首,正取第一名。”
“走开!”她受不了他的胡言乱语了,右手甩开,不想维持躺着和他说话的姿势,下意识地想要坐起,不料才起身,一阵强烈晕眩袭来,摇得她满天星星,差点跌下床去。
叶海旭扶住她的身子,急道﹕“你不要激动,慢慢坐起来呀。”
“呜,头好晕”
“靠着我,休息一下。”他站在床边,搂着她的肩膀,让她全身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伍忆铃昏沉沉地摊在他怀里,混沌中,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咚!咚!咚!”规律,笃实,沉稳,那是她未曾细听过的声音。
她一向坐在机车后座,只看到他的背面,从来不像此刻,她扎扎实实地面对他,深入他心魂的源头。
他是她的吗?她不敢乱动打点滴的右手,伸出了左手,想要抓住什么,他的手马上迎上,用力握紧。
牵手。
心情如机车穿越银河,芒草花飞上蓝天,海豚在大?锓稍咀分稹?br>
她好想哭,管他什么张梦如,什么蜜蜜的,她就是要叶海旭啊!
“忆铃,不哭。”他轻抚着她的短发,柔声说:“要不要上厕所?”
突然冒出一句杀风景的话,她气得捶了他一下,赌气地说:“不上!”
“护士小姐交代,手术时插导尿管,可能影响正常小便,所以你九点要自己排一次尿,万一一直排不出来,还要再插导尿管。”
“我上,我上!”的确是尿意十足了。
“来,小心起来,我扶你。”
叶海旭帮她整理身上的手术衣,掩住走光的部分,挪好拖鞋,再拿起点滴葯袋,小心翼翼地扶她下床
伍忆铃好象踩在云端,脚步虚浮,但她不怕跌倒,因为叶海旭在她身边。
老牛拖车地走到洗手间,叶海旭将点滴挂到墙上挂勾,又叮嘱说:“刚开始可能放不出来,慢慢来,别紧张,尽量尿出来”
“你出去啦!”
伍忆铃关起门。原来当病人这么辛苦,连撒泡尿都要别人帮忙,嗯嗯,还真是尿不出来呜呜慢慢来呀用力用力
叶海旭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听到流水声,门里门外两人都吁了一口气。
门打开,伍忆铃红着脸。“你还在?”
“这么希望我消失?”他再拿起点滴袋,笑说:“你恢复的很快。”
“不过是检查的小手术嘛!”
“不怎么小,医生拿出一个四公分的子宫内膜异位瘤,也就是巧克力囊肿。”
“我长了这种东西?”
“还有,你子宫内膜沾黏的很厉害,医生也帮你电烧好了。”
“唔。”伍忆铃的脚步变沉。“病情”出乎她意外的严重,接下来可能还有更长的治疗过程了。
回到病床,伍妈妈坐在椅子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阿铃啊,有小便了?呜呜,阿母告诉你,那个女主角被欺负得好掺喔,偶要
打电话去电视台抗议,他们不能这样安排啦,每天骗掉偶好多目屎”
“阿母啊,你好吵,这里是病房耶!”在叶海旭的帮忙下,她躺回床上。
“阿铃,你都没在看电视,你看了也会迷上”
“你回去我那边看啦,我可以自己起来了,不用你陪,你老人家还是要顾着身体,早睡早起,附近有国小操场,记得去慢跑五圈,明天再会啦。”
“呵﹗交男朋友就不要老母了?”伍妈妈也真的开始收拾东西。“有阿旭陪你,阿母就放心了,趁超市还没关门,偶要赶紧去买些东西,明天阿母帮你炖一锅稀饭带来。阿旭,你们家要怎么去呀?”
“阿母,你不要叫得这么亲热!我也不用他陪。”伍忆铃拉拉妈妈的衣服,低声抗议。
“嘻嘻,阿铃,阿旭说要追你,叫偶给他机会。”伍妈妈附在她耳边说。
“阿母,他离过婚了。”伍忆铃讲得很小声。“他不合你的标准。”
“偶调查他的身家背景,他都跟偶说了。”伍妈妈感慨万千。“唉,人生海海,有缘做伙,无缘拆伙。你不知道,他冲到手术室找你的那个表情,真的是偶也不会形容,你知道阿母的感情是很脆弱的,就被他感动了。”
“阿母,拜托你坚强一点,好吗?”
“他比史艳文好太多了,阿母再年轻三十岁,也要倒追他。”伍妈妈喜孜孜地背起大包包。“他还报给偶一支未上市的明牌,就是他投资的电子公司啦,明年一定会赚钱。”
“然后你就出卖你的女儿?”
伍忆铃忽然收声,因为她的手被握住了。
叶海旭微笑看她。“忆铃,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妈妈回去,然后再回来陪你。这点滴快打完了,我叫护士先换,你自己一个人还可以吧?”
“你不用回来了。”好矛盾的心情喔。
“你累就睡,乖乖的,我很快回来。有事按铃叫护士,急事就打我手机。”
“不会有事。”她转过热烘烘的脸。
他们离开了,她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白花花的日光灯,护士来换点滴、量血压、测心跳,她则是满脑子的叶海旭,剪不断,理还乱。
睡吧,说了一大堆话,她也累了;也许刚刚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就没烦恼了
伍忆铃被饱胀的尿意惊醒,一时之间,有些迷茫。
她睡在高高的帘幕里,灯光已暗,只留下头顶的夜灯;隔壁床的灯光从帘幕透射过来,那病人哼哼唧唧的,好象十分痛苦。
转头一看,叶海旭睡在身边的陪病床上。
她注视着他,他仍然穿著同样一件蓝衬衫,领带已经拿下,身上随意覆盖西装外套,看来根本没有回家洗澡休息。
他这么高大的身躯,如何蜷缩在小小的陪病床上呀?他不是刚从美国回来吗?这样来回奔波会不会很辛苦?他晚上吃得够饱?身子撑得下去吗?
她痴望着,左手摸到床边一条薄毯,那是她本来预备给妈妈睡觉用的,现在应该拿来盖他了。
毯子一拋,噗,她的技术有够准确,正好蒙上叶海旭的头脸。
“嗯”闷闷的声音从毯子下面发出来,叶海旭拿开脸上的薄毯,看到病床上蒙着脸的罪魁祸首。
“喂,鸵鸟。”他笑着掀开她的被子。“想上厕所了,是吧?”
伍忆铃睁着大眼,忘了尴尬。“你怎么知道?”
“打点滴都是这样的,打得全身都是水,不上也不行。”他扶起她。
仍是一路扶持,上完厕所回来,伍忆铃轻声问着:“几点了﹖”
“两点半,睡吧。”叶海旭也躺了下来。
“隔壁怎么了?”
“剖腹生产,大概在退麻葯,所以很难受。”
伍忆铃倾听着,隔壁的老公正在安慰老婆,老婆可能是痛得迷糊了,什么话也接不上,那老公又忙进忙出,大概在帮老婆按摩、擦身体吧。
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伍忆铃望向叶海旭,发现他眼睛闭起,侧躺面向她,虽然他们分睡两张床,但这种姿势实在有点暧昧。
“喂,姓叶的!”她轻声唤着。
叶海旭没有响应,原来他早已沉沉入睡,他真的累了。
她仔细瞧他,那石膏像似的脸孔还是一样好看,不再有初识时的冷淡神情,而是眉宇舒展,唇角放松,似乎早已完全拋开了他的郁闷。
熟睡的他像个大孩子,神情无忧。真好,她喜欢他这个样子!
伍忆铃忍不住发挥母爱,慢慢坐起身子,她不怕扯断点滴针头了,伸长手摊开薄被,轻柔地盖在他身上,顺手抚弄他微卷的头发。
摸了摸,压了压,扯了扯,她突然噗地笑出来;如果他们一起生小孩,是不是也生出像他一样的卷毛仔?
她心满意足地躺回病床。反正他已经回到她身边,有什么话明天再问吧。
梦中的叶海旭也绽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