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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台北
孙易安萧然一身,站在唐豫位于“远之饭店”十六楼的总统套房里,环顾着豪华拥挤的房间,呼吸着满室浓重的烟味,她忍不住畏缩了下。
这一看就知道是超级有钱人住的地方,所有的摆饰无疑是以“贵重”为衡量的指标,整个空间像是用钱堆砌起来的。有中国的古董太师椅,也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精雕木椅,和北欧运来的造型家具;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套安置在一整面落地窗前的大红色、波浪形、现代感十足的造型沙发。
当然,墙上两巨幅并挂的张大千山水画和保罗克利的后现代实验线条画作,也是极突兀的组合。再加上地上一堆阻路的艺术成品,一个看起来像是办公桌,却堆满了瓷器和陶器的桌子,和几座同样放满了木雕、石雕的展示柜,她有一种即将被湮没的感觉。
她相信它曾经是一个舒适怡人的空间。家具、摆饰少上一半,多点留白,会好上许多吧——或许。也或许会显得空旷寂寥就是了。居住的空间反映人的性情,而唐豫是如此极端,说不准。
对于这几日发生的事,孙易安犹自觉得不真实
或许惟一提醒她现实的是她包扎了纱布、现在还隐隐作痛的左手,以及因失眠而猛敲锣打鼓的脑袋。
在等待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搜寻脑袋瓜子里少得可怜的记忆,想探出自己的过去生命与此地联结的蛛丝马迹,只是现下脑筋是一片空白。
然而梦里一再出现的场景分明是这里,她非常确定。
不知怎的,这两天的生命像是惊涛骇浪般载着她陡上陡下,使得过惯平和日子的她几乎招架不住。
然而,生命每转一个弯,每照见一番新的视野,过去的记忆便像热融了的糖霜般一丝丝地乍现,撩着她、招引着她,却在她欲多窥探一点、再一点的时候,像融化般杳然无踪。
思烟也曾待过这里,是不是?
老实说,她对思烟的一切没有丝毫印象。
很难相信,双胞胎的妹妹对姐姐竟然没什么印象、没什么感情、没什么怀念。事实上确实如此。
她所知有关思烟的事,都是听说来的——从父亲那儿、从俞姐那儿、杨绪宇那儿。她甚至连思烟的照片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她俩到底有多相像。
她试图拼贴出思烟的形象
深邃的眼神带着灵气,浅浅的笑容不掩愁思,优雅而古典,活脱脱是画里走出来的美女。
如果思烟还活着,应该会是这副清艳绝俗的模样,是吧?
她不自觉地抚上额前的疤,脸色黯了下来。
面对这样像是艺廊仓库的房间教人不知所措,然而,有一样东西是她熟悉的。她走到书桌后方,仔细望着墙上的几幅压花画。其中一幅由白色、浅紫色拼布和干燥的褐色醉酱草拼贴成的画,她印象特别深刻。
茶坊里也有一幅几乎相同的画,是她半年前才完成的。
她相信眼前的这一幅是思烟的作品,因为画如其人,充满了飘逸的清灵感,而茶馆的那幅朴拙多了,两者相似,但在手法上却大异其趣。
除了天赋的不同之外,自她受伤后,手感不再灵敏,怎么也做不出如此精致的感觉。
后面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唐豫随意披了件衬衫从房里走了出来,露出胸前缠成一大片的纱布——他灼伤的情况比她严重。
在这里见到他让她神经紧绷,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正身在他的地盘上。
不安之余,她提醒自己:她是过来谢谢他的。涂经理好心地把她的行李安置在他隔壁的套房,据说等级仅次于总统套房。这让她觉得受宠若惊。
“谢谢你俞姐说这”她紧张地比划了个手势“是你安排的。”换句话说,是他收留了她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会愿意主动收留她,在她对他粗浅的印象中,他不是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她根本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霸气,或许;但是,她总觉得,有种更幽微的情感隐在他冷硬的外表之下。
只是,她无缘见到。
他点了根烟,故意忽视她微蹙的眉头,大刺剌地吞吐着。
原来他们把好人留给他做好笑。
还以为他不明白那场火灾是怎么回事!太小看他了,他冷冷地笑忖。
“那是思烟的作品”他傲然地坐进沙发,指着她身后的画替她介绍,唇角带着一抹不屑的笑。
“嗯,我看得出来,手法很熟悉。不过,她比我有天份多了。”
他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又来了,他感觉厌恶。每次她一表现得与思烟不同,他便觉得厌恶。如果她自认不如思烟,那么他会更加嫌恶。
思烟一向是自信的
他烦躁地拢拢头发。
“你跟思烟真的是双胞胎吗?”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事实告诉他的确如此,但他一次又一次难以相信。
“啊?”她不懂他的问题所为何来。
“算了,算我没说。走廊尽头是思烟以前的房间,现在房里还堆了一些她以前的东西,有兴趣的话,改天你可以进去看看。”
她是思烟的妹妹,理所当然思烟的遗物应该归还给她,只是,他不想这么做。
“嗯,我很乐意。”她双手不自在地搅扭着,露出拘谨的微笑。
头发顺着她低头的动作技散了下来,她反射性地将之拢到耳后,随即,想到赤裸的疤痕,便又拉出一缕刘海,覆住额前。
与女人相处经验丰富的他,自是将她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
这又是一个不同于思烟的地方思烟一向从容自在。
不愿再评价她。他一个弹跳起身,走向分隔厨房和起居室的原木吧台,不经意地说道:
“有事情、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涂老。”换句话说,无需来打扰他。“我要煮咖啡,你喝吗?”
想起以前他这么问思烟时,总是会得到一双发亮的眼神,以及迫不及待的点头
“不,我不喝咖啡,谢谢。”
她的回答让他止步。
他缓缓回过头,不发一言望向她,两道固执挑起的眉毛毫不掩饰他的诧异。
她立刻知道原因。
“我想思烟一定很爱喝咖啡,对不对?”她不太有把握地问道。
* * *
二十分钟后,在弥漫着咖啡香的厨房里,他莫名其妙地教着对煮咖啡显然一无所知的孙易安时,脑筋兀自处于混沌。
他搞不懂这对姐妹是怎么回事完全被搞混了。
六年前,与思烟相恋的时候,他从来没从她口中听到有关她这个双胞胎妹妹的事。不过,刚得知有易安这人存在的时候,他没那么意外,因为思烟向来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父亲,有过几次;母亲,一次;其它的,没了。
但仔细一想,他开始纳闷。
如果就像易安说的,双胞胎有着旁人不了解的神秘联系,那么在一年与他相处的日子里,她怎么可能没提上半句有关双生妹妹的事?
感情不好?或许有可能。但她提到她父亲的时候,语气也含着些许愁怨,至于她母亲,她则承认自己对在她两岁时便去世的母亲没什么印象。那么她与易安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仇恨,使得她不想提到她只字片语?
“太慢了,水升之后要立刻拿起木杓拌一圈,才能提煮出咖啡的香味”不说还好,一说,她立刻手忙脚乱起来。
“快,湿毛巾!就在你左手边”
他见她发慌,干脆推开她,接手处理后续的动作,几个利落的动作,原来在上壶翻滚的黑水立刻乖乖地流到下壶。
不过,还是太迟了,咖啡已经老掉了。他二话不说将之全数倒进水槽。
短短的二十分钟,她浪费了他六杯份量的顶极蓝山;半磅千金的咖啡豆”就这么被糟蹋。
洗净咖啡壶,他不发一语,又加了两杯咖啡份量的水,对她做了个“请”的动作,退向一旁。
孙易安胀红着脸,如临大敌般地站到壶前,开始后悔方才的多话。没事说什么想学煮咖啡,自找麻烦!但不知怎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咖啡对她好似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而且他也当真了。他的同意让她欣喜若狂,只是他现在那副冷然的严厉模样,害她胆颤心惊,手脚益发忙乱起来。
他静静观察她
她们的秉性相差如此之大,他不相信思烟对这个凡事逊她一筹的双生妹妹能有什么怨恨,或者不满。
那么,到底为什么?
还有易安,他能理解她因为车祸而丧失了部份的生活能力和记忆,但是,即使什么都遗忘了,必定还有一些感觉不变,不是吗?例如,亲情手足之情。
但她显然忘得一干二净。
对于思烟的性情、喜好,她没一样清楚的。思烟的生活没有咖啡不行;她说过,这是她自国中以来的习惯,因为她父亲也习惯喝。如此历史悠久的事,易安怎么会没一点印象?
像谜一样。
自见到她,她从来没有试图隐藏过什么、瞒骗过什么,但他就是直觉她有某些层面,他看不透。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糟”在他沉思之际,转眼她又煮坏了两杯咖啡。
他看着被煮得只剩一半份量的咖啡,浓浓的焦炭味飘浮在空气中败给她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面无表情地接过她手中的咖啡壶,熟练地动作着,口中始终斜刁着一根烟。
她羞愧地站到一旁,一百六十多公分的身高,在他身旁显得瑟缩。
“对不起我没天份”
这句话让他耳根发热。
冷厉的眼神瞪向她,阻住了她未出口的更多道歉,却发现她的神情极为熟悉,因而怔住
思烟他几乎脱口喊出这个名字。
孙易安兀自低头自责,没发现他的失常。
他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注意力回到咖啡上。他这阵子太累了
咖啡煮好,他递了一杯给她,没什么温情,倒合着些许霸气和骄傲。
他从柜子里拿出糖和奶精,显然是给她用的,因为他什么都没加便啜了起来。她见他如此,怯怯地望着手上带着透明的深褐色液体,闭上眼睛,移到唇边,视死如归地尝了一小口——
天!
她瞪大了眼望向他,惊与喜同时出现在她毫无遮掩的脸上。
她的反应他看在眼里。
“不客气。”他语气里的嘲讽极其明显。其实,他想笑。小土豆
倏地,她脸一红,觉得自己在他眼中一定是土里土气的,没见过世面。不过,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她没得反驳。
只是,她诧异地打量着手中的咖啡,没料到这不起眼的玩意儿竟有那么好的味道。就这么一小口,她便爱上了。
这么好喝,真不敢相信,原以为会苦到心坎里的
回家后,便把咖啡加进茶单里她决定。不过,她得先学会怎么煮。
她偷偷瞧向他算了,他是不可能教她的。她得另外想办法。
赶紧又啜了几口,狠狠地把这味香醇记住,一面回想他方才说的几个步骤。唉好复杂,要学会只怕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更别说要像他这般熟练,煮得这样好。
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倏忽他暗自发噱。
惟一确定的是,这杯咖啡收买了她。那种只要闻着咖啡香便心满意足的神情,和思烟一模一样。
“唐大哥——”起居室里传来一个轻柔甜美的女性嗓音。唐豫一改方才淡淡凉凉的态度,脸颊线条柔和了许多。
俞颖容的小脸探了进来,掩不住满脸的窃笑。多久没喝到唐大哥煮的咖啡了
“干什么,闻香而来吗?”唐豫笑得和煦。
俞颖容迫不及待地点点头,眼睛看向已经空掉的咖啡壶,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可恶,没了算了,没口福,我自己来你还要吗?”说着,她果真自己动起手来。
听见她的话,孙易安没来由地一径徘红着脸微低着头,不说话,只尽责地啜着咖啡。俞颖容的手法如唐豫一般纯熟,不难看出师承何人。她看着不禁欣羡起来。
她知道她是俞姐的女儿——昨天他们这样向她介绍。这一年因为俞姐到了台南,她正好要准备大学联考,这才住到饭店来,让一向疼她如孙女的涂伯伯照顾着,生活起居一切无忧。她的确是个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女孩,连一向阴阳怪气的唐豫都疼她
才一会儿的工夫,俞颖容便又重新斟蛮唐豫的杯子。
“嗯哼”唐豫细细品着“不那么浓,清新许多,满不同的风味。嗯,不错、真的不错,你别念书了,我开家‘远之咖啡’给你。”他直点头,与有荣焉地赞道。
“哼”俞颖容粉脸一红,笑得开怀“要喝我煮的咖啡才没那么容易呢!”晶亮的眼神中有种单纯的满足。
看着俞颖容,孙易安猛地觉得心头一刺!那表情离她好远,为什么她会觉得怀念,仿佛她也曾经如此——却遗落了。
怎么会这样?
眼前的唐豫和俞颖容仍旁若无人地谈笑着,她像是消失了,连旁观者都称不上。
为什么觉得失落?
额前的疤开始隐隐作疼,渐渐、渐渐强烈“易安姐,你要不要喝喝看我煮的咖啡?”俞颖容转而向她问道。
“不,不了对不起,我头有点疼”她苍白着脸说道,挤出一抹无力的笑,接着,手刻意遮着伤疤,低头走出厨房。
走过俞颖容面前时,她不敢正眼看她。那是一个多么青春、美好——
而且无瑕的生命
俞颖容不解地望向唐豫。
“易安姐怎么了?”
唐豫挑挑眉,不作评论。就让她去吧
与他无关。
* * *
“救命救命”
思烟思烟在喊他!
唐豫猛地从床上起身。
他又梦到那一场车祸了。梦中思烟的呼救如此真实,隐约还在他耳畔
声音还在!不是梦!
他是真的听到呼救的声音,而且那声音还没停止。他循声望向未关的落地窗,清凉的晚风吹得窗帘翻飞,也送来微弱的女声。
他大步跨过落地窗,走到阳台上,发现声音源自与他相隔一道厚墙的孙易安的套房。
她也做噩梦了?
他低头沉吟了会儿。这是她的事,与他无关他转身准备回到房里,在脚步踏出之前却迟疑了。
咬了咬牙,他掉过头,无视十六层楼的高度,手一撑,跃过相隔的阳台护墙,缓缓走到孙易安的落地窗前。
她的窗子是关上的,但她的呼喊却如此清晰可闻,可见梦魇的骇人。
他的确不是惟一为噩梦所苦的人。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她辗转挣扎的身影,高亢的喊声渐渐被低低的呜咽所取代,一声声揪痛了他的心。
是什么在纠缠着她?她为何而苦?
他不知道,然而他却感同身受。他让自己侧身靠在落地窗上,两手抱在胸前,就这么在她窗外守着。不知站了多久,在确定房里的她不再挣扎呜咽之后,他才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下不违例了,各人有各人的噩梦要对付。
* * *
她在他的车里,却不见他。冷——是她惟一的感觉。
她试着睁开眼,无奈脑里一片昏乱,模糊了她的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透到脚底。额头上不断流下温热的、湿黏的液体是雨吗?不是早就停了?
费力地抹去滴落眼前的液体红色的。红色的雨?
雨像是下大了,下进眼里,世界红成一片,车里愈来愈冷
她只想闭上眼,遁入平静的黑甜乡中他会回来接她的
她这么相信着,安心了。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眼前尽是一望无际的火海,她全身的细胞开始灼痛。
“烫好烫!救命救命啊!”良久,身上的烧灼渐渐冷却,火熄灭了
下雨了?还是有人朝她身上洒了盆水,让她在大火中重获清凉?
睁开沉重的眼,孙易安从床上坐起,眼角仍是湿的。
这些日子以来,这是第一次不是在尖叫惊喘中醒来。
墙上的时钟告诉她,时间是凌晨四点。她记得,她是十一点上床的,只是,在一点以前,她还清醒地与时钟相对视。
三个小时伴着噩梦的浅眠,与昨天相同
她伸手抹去梦里残留的眼泪,掀被让脚平踏在地上,闭上眼低着头,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什么都不想。
这是她康复时养成的习惯——脚踏实地。地面的厚实、坚定和温暖从脚底阵阵传来,直达心底,她能感觉自己被稳稳地撑着、托着,如此,她方能平静。
再度睁开眼,环顾四周,工作台上的桌灯是惟一的光源,窗外天还是暗的。走到落地窗前,底下的路面上偶有车灯一闪而过,但窗子是关上的,房里的隔音设备做得极好,只见得灯光,不闻呼啸。惟一的声响是头上空调系统沉稳不断的呼呼声。她从这几天的经验得知,自己无法再在天亮前成眠了
重到桌前,台上摆着一幅未完成的拼布;材料不够,是从简单的行李中找出几件衣服裁了做的。没办法,那天走得匆促。
她坐下来,继续未完成的工作,也算是打发时间。
手上缝制、拼贴出意识下的图像,机械性反复的动作反倒教她脑筋愈发清醒。
相同的梦,她梦了将近一年,原本只记得有车祸、有大火,偶有一些零碎残缺的片断,却怎么也连贯不上。到台北后,梦里的情境复杂起来,终于,她看清了梦里的男主角
那个人是唐豫吧?再不然,就是唐豫有个与他长相一样的双生兄弟,就如同她和思烟一样。
如果真是唐豫,那么那个女孩子呢?那个与她有着同样一张脸,却美丽数倍的女孩子,就是思烟喽?
一定是,除此外没别的答案。她与思烟有所感应,即使思烟已不在人世,她的记忆也能穿越时空,映入她的脑中,让她梦见。也因此,她才会在初次见到唐豫时,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所梦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经历过的?”
俞姐曾经这么问她。
不可能。那不是她经历过的,是思烟。那个与唐豫有着爱恨纠葛、誓言相守却憾恨而去的人,是思烟,不是她。
只是,如果真不是她,梦中那种爱恋的甜、背叛的愁、火灼的疼,怎么能够让她如此感同身受、痛彻心扉?每一想见便不禁哽咽?
会不会,是思烟想借由梦境告诉她什么?她忖度着。
如若如若思烟还活着,情况会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