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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爷呜——曲爷”
许久许久不曾听闻过的嚎啕大哭声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回荡在曲府天际,余音缭绕,不绝于耳。
“曲练,月底了吗?”人在书房的曲无漪头也没抬,神色肃穆地低头审视这次幽魂婬艳乐无穷的盈收以及该死的盗印者让书肆损失多少。
“没。”
“那么正飞奔过来的哀鸣是什么?”曲无漪为帐本上足足十万余的盗印亏损而迁怒低咆,语气很差。
“听起来是天香的声音。不过主子,天香近来稿子写得很顺,没听说她还得用旧招式才能挤出好文。再说她要撒娇,也该向那位月俸一百两的鹿玉堂撒才是。”这不就是高价约聘鹿玉堂进来的最大用途吗?
那么,天香来做什么?
主仆两人心里才正想着,书房门扉被用力撞开,鲜红娇影扑倒在地,偏偏就是这么巧地牢牢抱住曲无漪的腿——
“曲爷,呜”
天香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呜咽的哭嗓抖着曲无漪的名。
“天香,你怎么了?”曲练好意扶起天香,一方面是因为主子已经因为盗印事件而脸色铁青,不见得有好心情让天香这么撒泼,说不定怒气一转,将气出在天香身上,一掌打下,将天香的小脑袋瓜给当甜瓜打——反正两者都是一击就会碎。
“曲练哥,呜”天香换人抱。
“我的姑奶奶,发生什么事了?是稿子写不出来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明儿个再写?你这几日交出来的初稿足以让你睡上十天半个月都足够,坊刻的匠人师傅们还没将前几张初稿的活板排好哩,不哭不哭喔——”曲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曲无漪以及女人的眼泪这两样。他像个软言安抚宝贝女儿的老爹,细声哄着天香。
“谁允她睡上十天半个月的!”曲无漪冷然道,瞪了曲练一眼。
“呃”曲练自知失言,只能干笑。
曲无漪接手捉过天香,与她面对面。“你又在耍什么性子!要哭要闹,找鹿玉堂哭闹去!”
他吼完,天香就哇的大哭,抱住他的项颈,将满脸的眼泪全朝他衣上擦。
“曲爷——他不理睬我了!我跟他说好多好多话,他就是不理睬我了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声嘶力竭,唏哩呼噜的说着,不过曲无漪也不傻,短短几句之内,他已经摸到头绪。
那个“他”不做第二人想,就是鹿玉堂。
“他不理睬你更好,你就乖乖地、认命地坐回桌前,心无旁鹜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文章上,好好写本稿来,省得你和他还有闲情逸致去逛市集。”
“我不要——我不要!你叫他理我!你叫他别不同我说话!你去跟他说!去跟他说啦!呜呜”她仿如被孩群排挤的娃儿,吵着要大人替她讨公道,要大人端出架子命令孩群和她一块玩似的。
“一定是你不好好写稿,摔桌摔砚台的,才让他生气吧。”曲无漪想也不想就将矛头指向天香。他可以理解、也可以体谅鹿玉堂的反应,因为他也有好几十次被天香气得想结束她的生命。鹿玉堂还算好,他只是不理睬天香罢了,真宽宏大量。
“才不是这样!他他是听完我说自己是在瓦子院长大,娘是勾栏院的姑娘,我是让你赎身回来他就不理睬我了他是不是看轻我的身世?是不是觉得我不值得让他疼了?”天香从曲无漪肩上抬起泪湿的小脸,泪水洗涤过的双眸饱含惊恐,自己越说越害怕、越说越茫然,只好又埋回曲无漪的肩上哭泣。
“鹿玉堂是那样的人!”曲无漪拧起剑眉。“也不想想他自己也非富贵人家的子弟,拿什么身分来看轻你!”
天香只能在他肩窝里摇头。她也不知道呀
可是她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不高兴、那么清楚地察觉他的有意疏远——刚开始的三天五天,她能当他是心里有事,所以才会无心理睬她,可是十几天过去,她再傻也明白他不高兴及有意疏远都是针对她来的,她想了许久,就是从他忘了叫醒她的那天早上开始,他的态度变得淡漠
“曲练,去把鹿玉堂揪过来!”胆敢看轻他曲无漪手心里的一块宝——尤其是能为他带来惊人盈钱的“如意君”?看来不给鹿玉堂一些颜色瞧瞧是不行的!
“是!”曲练领命而去。看来主子已经找到了能发泄这回幽魂婬艳乐无穷被不肖盗印商趁机大发利市的怨气。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吁:有鹿玉堂真好,他曲练这回不用被主子当成迁怒的可怜虫了。
“要是鹿玉堂不好,我把他换掉,再替你找人来,不用为了那种对于别人的辛苦身世嗤之以鼻的家伙掉眼泪。”曲无漪口气没有特别轻缓,也不像在安慰人,但天香就是知道他的好意。
然而她心里好乱,她好在乎鹿玉堂,在乎到只要他瞟来一个冷淡的眼神,她就会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光彩,但是谁能选择自己会在哪户人家落地出生?她不能,她娘也不能,可那不是她们该背负的罪过,她没有错,她娘也没有错,不要轻视她
不一会功夫,曲练带着鹿玉堂回来。
“曲爷,人带来了。”
曲练刚说完,右脚都还没跨进书房门槛,迎面挥来的冷鞭让他慌忙蹲低身子。
他身后的鹿玉堂早在曲无漪出手之前就看到他挥鞭的动作,但他没躲开,那一鞭火辣辣地甩上他的左颊,鞭上粗硬的绳面撕裂着他的皮肤,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还、还好闪得快。”曲练拍抚着自己的胸口。要是稍有差池,那一鞭恐怕会打下他一层皮肉。
腥红蜿蜒地沿着鹿玉堂的颈子流淌下来,没入襟口,衣裳染开了刺眼鲜赤。
曲无漪手腕一收,长鞭回到他掌间,他没多停顿,腕力再施,第二鞭继续无情挥打过来,偏偏就是如此精准,在同一道伤口上再添一次重创,原本清亮的击肉声因为滑腻血红而变得低闷,但力劲没减少分,鞭子抽回,几滴血珠子像泼墨般溅开——
鹿玉堂躲得掉,他却不动,就连快速的第三鞭要再挥过来,他仍没要逃,只是瞅着天香泪眼婆娑地抱住曲无漪的脖子。
天香张着小嘴,还反应不过来,眼眶源源不绝滚落热泪,直到第二鞭收回时,鞭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和着眼泪在她颊上糊成一团,她才注意到曲无漪不留情的第三鞭正准备再朝鹿玉堂抽——
“不行!”
天香跳过去捉那条长鞭,要阻止它再烙上鹿玉堂的脸,十指一揪,真的让她捉着了鞭身,连人带鞭给曲无漪甩了出去,她牢牢不放手,但曲无漪的力道太强,非她所能阻止,身子踉跄滑开,双手还扣得死紧,掌心被粗鞭磨得又热又痛,不放就是不放!
鹿玉堂冲上前,捉住长鞭,将它卷在虎口,挡下鞭子如蛇的走势,也用胸口挡下天香被鞭子拖动的身势。
“好痛”天香的双手像被火焚过似的,疼得无法抡掌。
徒手去捉鞭,当然会痛!
鹿玉堂虽没有开口斥骂她,但是脸上确确实实写满这样的责备。
他拿过茶壶,用里头已经凉掉的茶水倒在她合拢的掌心,替她缓疼。
“天香,回来。”曲无漪命令道。
天香回头觑向曲无漪,又抬头看看鹿玉堂,粉唇咬了咬,没抽回鹿玉堂握住的手,也代表着她想留在鹿玉堂身边。
“那种看轻你身世的男人,你还护着他做什么!”
“我”天香无语,只能低着头,无助地看着茶水从她指缝间流泄,就算她想留住什么,却无能为力,就如同她想要留住他对她的好,似乎也正一点一滴从掌间失去
“你别忘了,他算是你的下人,该是他看你的脸色,而不是你让自己变得像个小媳妇,可怜兮兮地恳求他的施恩!”
天香忍着眼泪,她来找曲爷,是要叫曲爷替她跟鹿玉堂说别对她冷淡,并不是想要让鹿玉堂被教训,她没想到曲爷连让鹿玉堂开口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就先扬鞭打人。
看到他脸颊上那条粗咧咧的伤,她好难受,可是她更难过他在此时此刻竟仍不愿跟她说话,一个字也不肯安慰她也好、骂她蠢也好、吼她也好、叹气也好,他就是不开口。
“天香,回来我这边!”曲无漪恨极了同一句话要说两次以上,不由得加重语气。
如果鹿玉堂留她,她就不过去,只要他给一个字,她就留在他这边。
但是鹿玉堂仍是沉默,沉默到让她逐渐咧嘴在笑笑她自己好笨,笑她到现在还弄不懂他的意思吗?
他不会喜欢她,就像他不会喜欢她的书那样,就算她想替自己的出身辩解,他永远只会捉着一个理由否定她。
他对她的书评价是“**”那么对她呢?
是“低贱”吗?
茶壶里的茶水倒罄,她手里掬捧着的水只剩下小小一泓,她在等着它滴尽,也想在这段时间里,奢等他说话。
水滴落的声音微小到听不到,而他的声音,也听不到。
末了,天香自鹿玉堂掌间将手收回,用纱裙将自己湿透的双手拭净,慢慢走到曲无漪身边,往他身后躲藏。
“胆敢欺负我曲无漪的人!曲练,把他的薪酬算给他,将他赶出曲府。”曲无漪自旁侧抽出当时鹿玉堂被设计所捺下指印的卖身契撕个粉碎,明白告诉他,他的囹圄已经消失,他爱去哪就去哪,曲府不留人了。
不要赶他走天香嘴里蠕动着这句话,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她怕自己开了口,鹿玉堂却还是要走;怕自己努力示好,他还是看轻她
不要赶他走
不要
鹿玉堂看不见藏在曲无漪背后的天香对于曲无漪的命令有何反对,若她想留他,定是像护着小鸡的母鸡,扠腰跳出来,挥动双翼,咯咯咯咯地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伤害他。
然而她没有,娇小的身影完全没入曲无漪身后,没有开口留他。
她要他留,他便留,即便没了卖身契,他还是会留。
她要他走,他便走,即便卖身契还在,他同样会走。
而今——
他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鹿玉堂走了,留下曲练给他的一百两月俸、一册幽魂婬艳乐无穷,以及哭红双眼的天香。
她抱着膝,蜷坐在他的床上,时常一坐就是从早到晚。
鹿玉堂临行前对曲练说,那袋银两请代转给她,她抄书辛苦,又没多少稿酬,银两留给她,添些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或衣裳。曲练将钱囊交到她手上时,嘴里还嗤笑着“你一本书的稿酬,怕是鹿玉堂卖身五年也赚不着,这区区一百两银又算得了什么?”她捧着沉甸甸的钱囊,又湿了眼眶。
为什么连走时,都还要让她这么放不下他
他身上有银子吗?全给了她,他的吃住都成了问题,况且,他脸上还有伤,没银两怎么看大夫
她真的不懂他,如果要看轻她,就甭对她好。一手拿鞭、一手拿糖的,教人如何适从?
她写过如此多的风花雪月、艳情侬语,笔下的男人在想什么,全兜在她掌心,她爱让他们哭他们就哭,爱让他们笑他们就笑,哪需这么茫然,想去猜他想什么,却败在他高深莫测的表情底下,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
从鹿玉堂走后,她不敢再动笔,因为不会再有人替她暖着水,让她舒适地将一手墨脏洗去,碰着了冷彻的井水,会使她变得懦弱。
有时被曲练硬拉着上街去买书,或是曲爷唤人送来多少讨她欢心的玩意儿,她都意兴阑珊。
近来,她连书也不读了,时常坐在曲府大门前的石阶,看着前头走过来晃过去的路人,天真地以为在人群之中可以见到鹿玉堂的身影。夜里,她睡在鹿玉堂睡过的床榻上,憨傻地想着若是鹿玉堂忘了拿什么东西而潜回曲府,她也好马上醒来,不至于因为贪睡而错过他。
被他养出来的习惯,让她越来越早起,她分不出来她是浅眠还是压根一夜没睡,总觉得无法睡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惊醒,匆匆奔下床,满屋子叫着他的名字,以为他回来了,等她跑完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发现不过是只误闯的猫儿所发出的声响,她就会难过地抱头痛哭,几乎要被失落灭顶。
“原来望夫石是这么形成的,我大开眼界了。”曲练不是故意说笑。曲府大门前又坐着小小身影,衬着忧伤的夕阳余晖,将那道孤影拉得好长好长。
他记得一大早他领着两名长工到门前洒扫时,她就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中午他随着主子到书肆去,她还是在那儿,现在日头都快下山了,她还是在那儿,让他不由得有感而发。
有好些人不认识这名被主子藏在曲府禁地的重要姑娘,还当她是路边乞儿,想要驱赶她。要不是他亲眼瞧见有奴仆正准备拿扫把赶她而出声制止,她恐怕早被人当落叶扫开了——
“她花这么久的时间坐在那里发呆,为什么不多去写些字!”曲无漪想的却是这回事。
“她一握笔就哭,拿她没辙。”
曲无漪要走进府前,突地顿步。“她有乖乖用膳吗?怎么觉得才几天没见那丫头,她整整瘦了一圈?”
“饭菜都有吃,但都是少少几口。我也吩咐厨娘弄些姑娘家最爱的糕饼、小饺子,她几乎是尝半口就搁下了,连她最喜欢的芝麻大饼我都让人特地将饼铺老板聘回来专程为她做饼,这更惨,她一闻到芝麻大饼的香味,眼泪马上掉下来,害饼铺老板误会他卖的饼有多难吃,让她难过到泣不成声,也跟着哭了我两头不是人呀。”连他曲练也想哭了。“主子,这样下去不行,咱们曲府前的石狮子又要添一只了。”
左雄狮,右雌狮,中间再伫只天香小狮,三狮动也不动,在曲府门前镇邪保平安。
“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曲无漪赏曲练一记白眼。
“属下是认真的。主子,反正您这么疼天香,不如再把鹿玉堂找回来吧?”
“被赶出曲府的人,永不再续用,这是我向来的习惯,你忘了吗!”
“不敢忘,只是觉得天香怪可怜的,您没瞧见过她在大半夜连外袍也不披,沿着府里那片湖找鹿玉堂的模样我上前去瞧,她哭着要我帮她找鹿玉堂,一直说他回来了,只是在气她,不出来和她见面,说什么他就躲在竹舍周遭再这么下去,我真怕哪一天她找人找到了湖里去。”曲练说得婉转,不过他是真的担心天香这丫头会扑通跳进湖里去寻短。
“她只是一时之间不习惯鹿玉堂离开,等我找到了新的人给她,说不定她又会恢复以往。并不一定非要鹿玉堂不可,他没那么重要。你找个人整日守着天香,寸步不离。”省得她出什么意外。
“主子,您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曲练一叹。
“哪种话?”
“说鹿玉堂没那么重要。”
曲无漪还以为曲练要说什么,撇唇嗤笑。“你认为鹿玉堂很重要?”
“属下的意思是,我以为您会比较理解天香的心情,毕竟您近来不也是如此?若说鹿玉堂之于天香没那么重要,那程府主子之于您,您又为何会放不下?”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一定会挨主子的教训,所以曲练足足大退一步才敢说,说完就认命等着主子掌他嘴。不过他等了许久许久,主子只有瞪他,却没有打他
曲练觉得怪,唤了声“主子?”
他不是讨挨打,而是不习惯。
好半晌,曲无漪认同了曲练的话。换成是他,若不是遇到他想要的那个人,换做是谁放在他面前,他都不可能动心。
“言之有理。”
“那我派人去翻城找鹿玉堂!”曲练马上打蛇随棍上。
曲无漪默许了,脚步一旋,转身入府。
曲练则是迫不及待和天香并肩而坐,忍不住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天香。
“笨天香,你还傻傻地发什么楞!我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曲练说了好多,大多数的句子都从天香的右耳进、左耳出,十几句话只勉强一两句让她听见。
天香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别来吵她。
确定天香的注意力总算落在他身上,曲练才再次重申“主子说,要派人找鹿玉堂回来了!只要主子下决心找人,还怕找不到吗?”
然而找了几十日,鹿玉堂的下落成谜,半分消息也没有。
说不定,他早就离开了银鸢城所以就算曲爷动用了大批人力,也无法找到一个不在城里的人。天香绝望地想。
亏她在听见曲练告诉她,曲爷要派人找回鹿玉堂时欣喜若狂,那样的喜悦已经从一天又一天的失望中消失殆尽。
天香坐在马车里,小脸搁在马车窗棂上,两旁的帘幕被撩起,以银勾分别勾住,方便她将沿途的景色收纳眼底——不是为了赏景,而是为了找人。
“天香,开心一点,你怎么都不笑?”与天香同坐一厢的姑娘嘴里叼着橘瓣,又酸又甜的滋味让她皱起俏脸。“又是为了刚刚认错人那事不舒坦?”
方才马车正驰骋在宽敞街道时,天香突然大喊一声“停下来!”然后也不管马夫停妥了没,裙襬一撩就跳下车,直直在人群里钻窜,紧接着拉住一个身着灰袍的男人,待那男人回首,天香才错愕地松开揪住他背部衣裳的小手,委靡不振地回到马车上——这种情况还不只发生过一次,她已经数不清天香沿路拦下多少男人,又失魂落魄兼弯腰道歉地走回来。
“好不容易曲爷出钱让我们上金雁城的梅庄赏牡丹,你不要闷闷不乐的,这样就辜负曲爷的好意了。”
“月下”天香好抱歉自己的沮丧连累了月下的好心情。
月下一袭软丝衫子柳花裙,盘腿坐着,不似一般女子优雅跪坐,一头青丝未系未绑未束髻,任凭它在胸前披敞,仅以简单素簪将额前长发盘卷在脑后,于理于仪,都属于过分不端庄的打扮,然而天香就是觉得月下这模样好看,她的美丽,毋需太多累赘的珠花点缀,即使素素净净,月下自身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是吸引人。
她与月下相熟多年,两人的关系不单是朋友,更是工作上的伙伴。
幽魂婬艳乐无穷,文字出自天香之手,而书册里精致挑情的春宫图则是由月下勾勒成幅。若少了天香的文,书不成书;缺了月下的图,婬艳味也跟着不足,两者比拟唇齿,缺一不可。
“我有听练哥说,虽然找遍银鸢城找不着人,他们就分头往铜鸩城找,铜鸩城没有,就换铁鹏城,那逃跑的人就只长了两只脚,跑不过曲府几十个人的,别担心。”月下想说些什么让天香宽心。
“他不是逃跑,他是被曲爷赶出去的”而且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这我也听练哥说了,好像是他嫌弃你?”
天香咬咬唇,眼看又要掉泪。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月下忙在身上摸遍,好不容易找着绢子,递给天香。
“没错好像是这原因,所以他都不理睬我了”天香没拿绢子擦泪,反倒是握在手里绞。
“有什么好嫌弃的?你虽然在瓦子院长大,可又不是鸨儿,人也清清白白的,以男人的观点来看,你就该称之为璞玉,没什么落人口实之处,难道他没听说,出淤泥而不染?”月下轻哼。像有人老以为她画婬画,人也要跟着風騒浪荡,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真让人嗤之以鼻。
天香不答腔,只是不由自主又将目光往窗外飘,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像这种人,你找他回来做什么?”月下继续剥橘子吃。“他又不怜惜你,难道你想找个心里嫌弃你的人,成天和他鼻眼相对?那不是挺无趣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念他有时坐在桌前要写稿,就是忍不住一直抬头看着他习惯坐的那个位置,然后头一低,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想见到他,想看着他,就是如此。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时常在写的吗?”月下朝她眨眨眼“每回你写阴阳调和之前的那些段子呀。”虽然幽魂婬艳乐无穷是以床第秘事为主,但天香总是个年轻小姑娘,脑子里将情呀爱的搁在情欲之前,不容许她笔下的男女非心欢而交,所以在云雨之前,往往会花些功夫让男女互诉情衷、互吐爱意——
所以天香怎么会不懂、怎么会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现在的心境,在她的笔下都出现过的。
“我知道自己好喜欢他,可是我猜不出来他喜不喜欢我?如果是我写出来的文字,我就能摸得着他的心意,不管是嫌弃我或是看轻我,抑或对我有些喜爱,我都可以自己拿捏。但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虚角,有时我觉得他应该要安慰我的拍拍我的肩,然而他却闷声不响的”
“你哪能拿自己书里的男人套在他身上?你书里的好男人要几个有几个,实际上要找还真难哩。”
“是没错,他确实和我书里的男人不一样,否则他老早就对我不轨了”她书里可没他这么冷硬又死脑筋的男人。
“说来说去,你就是在等他对你动手动脚呀?”月下好笑地瞅着她。
“你甭笑!你和我一个样的,我们一个写婬书一个画婬画,满脑子全是些不正经的东西。再说,食色性也,我喜欢他,会、会这样想也是天经地义呀!”天香红着脸道。
“谁跟你一个样呀?我画秘戏图是为糊口,可不是我月下偏好此道。”赶紧划清楚河汉界。
“那是因为你还没遇见你心仪之人,否则我看你一定会将他画进你的画里,任你摆弄成各种态势,什么白虎腾、什么野马跃、什么吟猿抱树的!”
“你那些媾合的动作我可不懂。”月下无辜地眨眨眼,将憨傻的表情学个十足十。
“不懂!不懂你还画得维妙维肖!”有些动作她只能单凭文字想象,可月下就有本领化文为图,让她时常看得目瞪口呆,也才终于明白那些白虎腾、野马跃、吟猿抱树、马摇蹄到底是什么困难的肢体动作。
“我悟性高呀,你写出来的描述,我瞧懂了,就画得出来说来说去,还是你功力高啦。”她用肘顶顶天香。
“反正我就是**。”哼。
“他这么骂过你呀?”
天香摇摇头。“他只说过我的书**”
“说你的书**是在夸你吧?你写的本来就是婬书呀,不婬才失败。”难道要在婬书里找到什么忠贞大道理吗?
“我不敢承认是我写的。”骂书如骂人
“胆小。”
“谁会在书被批评得一文不值时还举手承认那是出自自己手里的?”她才没有那种勇气。
“尤其你又这么在乎他,所以就更害怕看到他眼里对你的稿子有任何不齿了,是不?”
“嗯。”完全正确。
“天香,你真的没救了。万一这辈子都找不着他可怎么办呀?”月下不得不以最坏的打算替她烦恼。瞧她这般死脑筋,接下来的人生不就全在一片乌云笼罩里度过了?
天香又摇摇头,她不敢想。
“而就算找着了他,你又怎么去扭转他嫌弃你身世的看法?”
天香还是只能摇头,不知道。
“他真的是嫌弃你的身世吗?一般人听到你的际遇,应该是心生怜惜吧?想好好安慰你都来不及了,哪还会态度丕变,说翻脸就翻脸?”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个男人也没啥可取之处,说不定找不到人对天香才是好事。
月下心里这么想着,当然不敢说出来,否则天香又要哭了。
“可那天我就是跟他说明白我的身世,还有我娘的事儿,他听着听着,就不理人了。”天香声音一哽,说不下去了。
月下沉吟半晌,想了些其他可能“他会不会误会了你跟曲爷的关系?”想当初,她被聘为画师,头一次到天香居所的竹舍去见她,她还以为天香是曲无漪的爱妾。连她都会误解,难保那男人不会。
“才不可能!我很清楚的告诉他,我和曲爷没什么。曲爷虽然赎了我,但我们两人清白得很,曲爷也不钟情于我呀,不然我每回跪着求曲爷收我为妾,他也不会硬着心,说不肯就不——”
天香突地噤声,好像在一瞬间被雷劈中,轰得她浑身颤麻,她慢慢地、慢慢地再将自己最后那段话重复一回——
“不然我每回跪着求曲爷收我为妾”她呆楞楞地再嘀咕一回“不然我每回跪着求曲爷收我为妾——”她声音越发高昂“不然我每回跪着求曲爷收我为妾!”她猛然捂嘴尖叫“呀呀呀呀!他该不会是因为这句话才生气的吧!”
月下实在不是恶意想嘲笑她,可是天香此时此刻双掌撑在下巴,双眼圆圆瞠大,菱嘴像塞了颗大卤蛋,闭也闭不起来的模样,真的很好笑。
“应该是。”原谅她直言。
洞见症结固然让人高兴,但也让人觉得更沮丧。
天香已经自厌到完全不想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想到自己的祸从口出,她不只千百回在心里臭骂自己。
她想举任何实例来证明她和曲爷没有男女之情都好,可以举曲爷已有爱人这事;也可以举她除了替曲爷写书外,别无他用;更可以举自己独独只对鹿玉堂用心!
偏偏她用了最差劲的说法。
会求曲爷收她做妾,只不过是她想拖延写稿的借口。当人家的爱妾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天有用不完的空闲光阴来擦珠宝美玉或是拿珍珠当弹珠打,完全以偷懒为前提,而不是她对曲爷有什么爱恋之心,而甘愿成为曲爷的妾!她只喜欢鹿玉堂而已嘛
好想赶紧向鹿玉堂解释喔!
千万不要让她与他就抱着这个小误会到老到死呀!
不知道鹿玉堂人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