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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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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远就看见那一大截白脖套。据说九华得戴它戴一年。晚江慢下脚步,甩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伤好后的九华又高了两公分。

    九华今天没在原处等她,迎出来至少一里路。

    “爸让我给你这个。”他把一封信递给她。

    十多年没看洪敏的字迹了,比她印象中还丑,还粗大。晚江还是心颤的,想到这些粗大丑陋的字迹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情景。那年她十七岁。她从来没有纳闷过,这个形像如雕塑般俊美的男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堪入目的手笔。信里讲到他急需一笔钱,否则前面投入的钱就等于白投。

    “怎么白投了呢?”她问九华。

    “好像叫‘margincall’。就是让赶紧补钱进去。”九华说“补了钱进去,赶明得好几倍的钱。”

    “你爸这么说的?”

    “啊。”

    “不补就等于白投了?”

    “那可不。”

    “那要是没钱补呢?”

    晚江瞪着九华。九华往后闪着身,意思说,我瞪谁去?

    她要九华把她带到一个公园,找了部公用电话,一拨通号码,她就说:“咱们认倒霉,就算白投了!”

    洪敏那边还睡得很深。夜总会上班的人不久前才吃的夜宵。半天他听出是晚江的声音,问道:“你在哪儿呢?”

    “没钱了!大衣、钻石全投进去了,还拿什么补钱啊?”

    洪敏叫她冷静,别急。又问她站的地方暖不暖和,别着凉。晚江这边听他沉默下来,明白他在拿烟、找火,又打着火,点上烟,长长吸一口,又长长吐出来。

    “投资你不能一点风险都经不住。”他说。

    “他们不是担保没风险吗?”

    “是啊,他们是担保了。可现在风险来了,你顶着,再坚持一把,就赢了”

    “没钱你拿什么坚持?”

    “这么多年,你没存钱?”

    晚江觉得给洪敏看破真情似的一阵难堪:我洪敏牺牲也罢了,可也没给你晚江换回什么呀。晚江你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时不时还要伺候伺候那老身子骨,也太不值啊。

    “我存钱有什么意思?”她说。她想说,我活着又有多大意思?

    洪敏不吱声了。他完全听见了她没说的那句话。过了几口烟的时间,他说:“那你看怎么办?”

    “就认了呗。谁让你信那些骗子!”

    “可我认识的人全靠这样投资发起来的。有些人九华也认识,不信你问九华。”

    “就算咱们运气坏”

    “那房子呢?”

    晚江马上静下来。是啊,她刚刚知道有钱多么有意思,在入睡前和醒来后假想家具的样式,庭院的风格,餐具的品位。她听见洪敏起身,走了几步,倒了杯水。洪敏也听见她在原地踱步:向左走三步,转身,再向右。

    “那还需要补多少钱?”

    “有三万就行。”

    “马上就要?”

    “尽快吧。”他不放心起来“是不是跟谁借?”

    “你放心,美国没人借钱给你。”

    她挂了电话想,在跑步回家的半小时里,她得想出一个方案:怎样取出瀚夫瑞为仁仁买的教育债券去兑现,怎样从瀚夫瑞鹰一样的眼睛下通过,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这桩事。

    早餐后晚江安排的一场戏开演了。先是瀚夫瑞接到一个电话,说自己是吴太太,半年前约了刘太太去给她和一帮太太们讲烹调课的事,刘太太是否还记得。瀚夫瑞把电话交给晚江,听她一连声说“sorry”最后说:“那好吧,我随便讲讲。”她挂了电话自言自语地翻日历:“糟糕,我当时怎么没记下日期呢?”瀚夫瑞问她是否需要他开车送她去,她说不用了,吴太太开车来接我,大概已经到门口了。两分钟后,门铃果然响了。进来的是小巧玲珑的吴太太和大马猴似的王太太。趁晚江还在楼上换衣服,瀚夫瑞盘问了两个给拉皮术拉成相同笑面人的太太。来不及发现什么破绽了,晚江已一溜小风地从楼梯上下来,给两个太太裹挟而去。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瀚夫瑞来不及拿到吴太太的电话和住址。于是在晚江来美国后的十来年里,她的行动头一次出现了长达四小时的盲区。瀚夫瑞想,好了,到此为止,事情绝不能就此失控。他知道人们把这盲区当作自由,一旦赋予它如此神圣的名义,人们就要不择手段地来扩充它、延长它、捍卫它。他做了几十年的律师,深知人是不能在自由盲区中好好做人的。

    晚江下午一点钟回来,发现瀚夫瑞没有上楼去打盹。他问了问她示范的菜肴,原料是哪里采买的?效果理想不理想?太太们的基本功如何?比如刀功晚江温婉自在,回答得滴水不漏。他心里冷笑,明明听出我在盘审,她却一点抗议的小脾气也不闹,如此乖巧,如此配合,显然把一件预谋好的蠢事完成了。

    第二天早晨,瀚夫瑞居然跟着晚江长跑了。他跟不上,就叫晚江停下,等一等他。跑不了远程,他要晚江陪他一同半途折回。晚江看汗水湿透了他整个前胸后背,心里既怜悯又嫌弃。她想,你跑吧,看你能逞几天的强。一个星期下来,瀚夫瑞竟跟上她了。多么伟大的、奇迹般的疑心。

    晚江从此连那半小时的独立与自由也失去了。她渐渐虚弱下来,长跑一天比一天显得路途遥远,不胜其累。那个“一九”又遇上她,见她和一个老男人肩并肩,跑得稀松无比,惊愕地挑起眉毛。等“一九”跑回程时,又偷偷对晚江使了个眼色。他过去常见晚江和九华“约会”现在又见她和老头儿长跑哦,明白啦。“一九”感叹:丑恶的故事是时常发生的。那对女同性恋也从晚江和瀚夫瑞身上得到启示:看看他们这个荒诞的男婚女嫁的世界吧。

    这期间晚江接到洪敏一个电话,叫她甭管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说什么叫“甭管了?”

    “就是叫你别操心”

    “我能不操心吗?老人家分分钟都会发现。”

    “肯定在发现前钱能回来。你别操这个心。”

    “万一要查起那些债券”

    “钱说话就能回来。”

    晚江给洪敏说定了心,便又回到他们日常的甜蜜废话中去了。这时她在客厅里,借着监督仁仁弹钢琴而摆脱了瀚夫瑞。洪敏说他真幸福,听女儿弹琴又听老婆说悄悄话。晚江身体一扭,说谁是你老婆。

    回到起居室,九点了。瀚夫瑞从楼上下来,身上一股香气。只要他在上床前涂香水,晚江就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这种“发生”并不频繁,一两个月一次,因此她没有道理抗拒。

    昏暗中晚江暗自奇怪,她身体居然打开得很好,也是身体自己动作起来的。她惊讶这欲望的强烈:它从哪里来的?它从无数其他场合与对象那里吊起胃口,却在这里狠狠地满足。它从刚才和洪敏的通话中吊起胃口,也从上楼前跟路易的一瞥目光邂逅中吊起了胃口。它此刻在满足那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它那所有无奈的、莫名的、罪过的胃口。

    路易穿黑色礼服显得很清俊。他那一团火的热情也成了一种淡淡的冷调子。总之晚江给他的另一副形像弄糊涂了,不知该怎样同他谈话、微笑才得当。她的菜上场后,路易很快来到厨房,恭贺她的成功。他要她穿上礼服,参加最后七位厨师的谢幕。

    “我头发一塌糊涂吧?”他问她。

    她说正相反,很帅气。

    “那你这么瞅我,我以为我做了一晚上的小丑呢。”

    “你怎么那么不像你了?”

    他笑起来,说:“我上班就这样啊。”

    她心里突然一阵悲哀:洪敏要能这样上班就好了。

    谢幕时路易一一把厨师请到台前,接受大家的掌声。晚江是惟一一位女厨师,路易便一手搀着她,如同搀“天鹅湖”中的女主角那样优美高雅地将她搀到人前。她向四面鞠躬,路易眼睛闪闪地看着她,王子一般充满胜利的骄傲。

    仁仁上来献花时,她才看清老王子瀚夫瑞更加是充满胜利的骄傲。然后由路易做东,他们四人去楼顶酒吧跳舞品酒。仁仁和潮夫瑞跳时,晚江抽身出去,用公用电话给洪敏的夜总会拨了号。那边说洪先生正在工作,请她留口信。她说请洪先生半小时后在电话旁边等待。

    她回到酒吧,瀚夫瑞刚下场,眼里少了一些他惯有的冷静。这是我最安全的时候,他以为一家三口都在帮他看守我呢。她挨着他坐下来,他拿起她的手,像十多年前一样吻了一下。她有些感动,也有些触痛。忽然抬头,见仁仁和路易搂在一起,那么青春美貌。她想好哇路易,你精心铺垫了一晚上,全是为最后这一招。原来她从来没有把火从仁仁那里引开,她一个半老徐娘怎么可能引开那样的火呢?看那火现在烧得多好,多美妙,十个半老徐娘豁出命去,也救不了那火了。

    瀚夫瑞把酒杯递给她。她一口饮尽。然后她没听见瀚夫瑞说了什么,便朝舞池中央走去。路易的嘴唇几乎碰到仁仁的太阳穴了。人家才是一对花儿与少年。半老徐娘想,顶不顶用我都得试试,仁仁是她最后的、最后的希望。

    舞曲正好结束,母亲从女儿手上接过这个男青年。血统含混、身份不明的叫路易的男青年握起晚江的手,托起她的腰,下巴正对着她的额。她穿着低领的黑长裙,应该不那么明火执仗。

    “你今晚太美了。”路易说。

    “哼,对每个女人你都是这句话。”

    路易面皮一老,笑笑。她的胯贴了上去,他马上感觉到了,手掌在她背上试探一下,又把她向怀里紧了紧。她感到他的呼吸热起来,蒸腾着她的头发。她身体已经不单单在跳舞了。他马上感觉到那种内向的舞蹈已在她体内起舞。他是个喜欢讨人欢心的人,女人的欢悦更能引起他的欢悦。他看到自己使一个女人颤抖不已的时候,他才感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他觉得怀里的女人正一点点走向那个境界,只是更深层的。他们表面上做的、听的毫不相干,从女人的小腹动作,他也知道她实际上在做什么。

    “我是对每个女人都讲这句话,但一半是假话。”

    “你的女朋友听得出她们属于哪一半吗?”

    “得看哪个女朋友。”

    “我怎么从来没见你把她们带回家来?”

    “我疯啦?”

    “忘了,你是开旅馆的。”

    她没意识到两人的谈话已相当放肆。但她感到自己成功了。仁仁保住了。至少是今晚。保住一次是一次。她看见瀚夫瑞和仁仁跳得一样活泼可爱,心想这美食节多来几次多好,让节制一生的老瀚夫瑞也失一失态。

    “你看,仁仁今晚多美。”她下巴在他肩上一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