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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六月津门初筑以来,不但高丽、燕云,连泉州、明州的商人都闻风而至。这段时间里欧阳适每日都得意洋洋,因为津门开港以后,从海上来的商家就都争先恐后地跑来给他擦鞋。看着自己家族中的长辈都向自己低头,甚至实力比欧阳家更为深厚的黄家在自己面前也无不唯唯诺诺,那种快感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然而自杨应麒清理帐务、厘定关税以后,这一切就全变了。虽然众人见到他仍然毕恭毕敬,但特地来拜访他的人却少了。因为那些商人发现:只要按杨应麒贴出来的告示行事,那么不去找欧阳适也能达到贸易的目的。那一套文书会计系统,经过杨应麒的调整后更为严密,之前欧阳适所开的后门一个个体面地合上了。津门的人忽然弄明白了:真正左右着整个津门经济命脉的,其实是那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于是众商家又都争先恐后地想来巴结这位权力比欧阳适更大的七将军,然而却谁都找不到他。在津门呆了一个月后,杨应麒便拖着一车书在辽东半岛乱跑了。他一个山一个山地去看,一条河一条河地去尝,一个村一个村地去跑。
萧铁奴因为最近没仗打,便与杨应麒一起乱逛,走了两天心中疑惑,问杨应麒道:“大哥远在东京,实际上是把三州政务都交给了你,你既不呆在津门,也不去辽口、来远,却整天在这里转悠,这算什么道理?”
杨应麒笑道:“复州的政务,治安有捕头,市集有市监,诉讼有法官,收税有税官,缉私有欧阳的船队,行政文书有卢克忠在主持——这台子已经搭好,我回不回去都没事。至于辰州开州,暂时就别管那么多了。张浩王政我见过,都是能干的循吏,有他们在,辰开两州的民生坏不了。再说还有杨朴在旁协助统筹呢。”
萧铁奴道:“什么事情都让别人干了,那还要你这七将军来做什么?”
杨应麒道:“协调各部,统筹全局,察微纠谬,以应变故——我要干的就是这些。”
萧铁奴笑骂道:“果然是读过书的,说话也不一样!明明是不干活到处乱跑,却被你讲的好像大有道理似的。”
杨应麒道:“为政的要义,主要让有才能的人能够上位,再尽量让各方面的利益群体能够表达自己合理的利益诉求,能做到这两点便差不多了。我要做的是体制的建设,而不是庶政的处理。这就像铺好了一条道路,只要大部分走路的人觉得这条路好走,就会自觉地去维护它,不用铺路的人过份操心。咱们地方小,人口少,却背靠大金,面向大海,政治资源和物产资源相对来说都十分丰富,民气又正旺,正是国富民稀的好时节,最易治理。”
萧铁奴问道:“不过你这样子跑来跑去,应该也不是真的在游山玩水吧。”
杨应麒道:“自然不是。咱们这些天踏过的土地,都是我们的根本。我们地方小,人民少,要想崛起,你说该怎么办?”
萧铁奴冷笑道:“这还不简单!等我们站稳了脚跟便向西进军,把中京上京、南京西京都给打下来!打它三座城池,国主至少得给我们留一座吧!等把大辽都灭了,我们也不要多少地方,要燕云十六州就好!”“燕云十六州?老六你好大的胃口!”杨应麒道:“我的想法却和你不同。我的意思是:无论我们以后打下多少城池,寸土不取,都要交给国主。”
萧铁奴惊道:“老幺!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杨应麒道:“我没开玩笑。对我来说,只要能保有复、辰、开三州就足够了。”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没想到你这么胸无大志!这个半岛屁大一点地方,抵得什么!说到人口,还不如一个东京!”
杨应麒道:“现在自然不如东京,但过个几年,东京就再别想和津门相比。”
萧铁奴知道他这话并非夸大,沉吟道:“你的意思,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杨应麒道:“我们要壮大自己的势力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粗放式的,那就是不断地吞并土地和人口。但我们是大金的附庸之部,这种事情干得多了不免遭人疑忌。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还得依赖大金这个靠山呢。所以这条路是万万不能走的。”
萧铁奴道:“那第二条路是什么?”
“第二条路,就是对外韬光养晦,对内精耕细作。”杨应麒道:“譬如种田,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复州原来的居民耕作方式极为落后,农具紧缺,又不懂得协作。我们汉部良农一亩地的出产抵得过他们五亩地。而且他们又不太懂水利,不大懂积肥,更不懂得如何利用各种杂粮来补充主粮的不足,不懂得利用大豆、番薯等作物来改善土壤的肥力——而周胜这几年下来对这些却都已经得心应手了。现在我们正在逐步安定下来,等过了年,我便会委派良农到各个村庄去,租借给他们农具、牛马,教会他们如何精耕,如何保持水土,如何种植新作物。等我们的钱积攒得更多了,再把水利一个个修建起来。以我们现在的技术和辽东半岛的地力,养个一二百万人不成问题。”
萧铁奴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道:“农事如此,商事也如此。长白山混同江物产丰富,但女真人能利用的却不多。我们如今是大金一部,既然是同处一国,对内,工商可以打着‘驸马爷’的旗号深入到大金每一个角落——实际上国主也允许我们这么做,因为那对女真也是有好处的;对外,可以利用大金的国威渗透入契丹、高丽甚至大宋。以大金之物产供汉部之工虞,令天下财富汇聚津门,再以工商之富沾润农事,汉部的基业便坚不可破!女真人将我们安置在这里,其中一个原因只怕是因为这里无险可守。可他们不懂得,天下间最为险要的不是山河之险,而是人心向背!若我汉部全体都是敢战之民,能战之兵,谁敢来犯?这就叫富强之国不可犯,有志之族不可欺!”
萧铁奴听得精神一振道:“你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我也没听进去多少,不过你说我们可以拥有两百万人口,嘿!这句话中听!两百万人口,便可以养五十万大军!足以和任何大国抗衡了。”
杨应麒骇然道:“五十万大军?你可真够穷兵黩武的!哪里需要那么多!”
萧铁奴道:“我们汉部在会宁时不足两万人,可连老三(杨开远)旗下的工兵算上,也有五千多人。两百万人养五十万大军,也差不多了。”
杨应麒苦笑道:“怎么能这样算!之前我们能维持这个兵民比例,是因为汉村小,而且三哥的工兵又是半兵半民,平时要帮忙修器械、建房屋,农忙时候还要去帮忙收成!等人口多了国家大了,哪里还能这样做?今后我们兵部的体制都要慢慢改变的,不可能要那么多人的。再说兵贵精不贵多,只要我们武器精良,战马雄劲,将帅得宜,兵卒有力,粮草充足,有十万人就足以横行天下了。”
萧铁奴点头道:“好吧,十万便十万。嘿!契丹人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咱们汉部精锐也不比女真人差!若我手底有个一万骑兵,还不是见谁灭谁!”
杨应麒叹道:“当今天下,谁家有战马谁就是大王!在会宁时我便拼命地以茶换马,临走时又用汉村的良田换了许多,现在我们牛马的家底算是比较厚的了。不过军队扩张的事情还是得慢慢来,急不得。”
两人正指点江山,畅谈将来,忽然童子来报,有一个叫黄旌的商人求见。
杨应麒想了一下道:“这人能耐倒是不小,居然能找到这里。让他过来吧。”
萧铁奴对这些事情没兴趣,领着从人骑马射猎去了。
那个黄旌走过来给杨应麒行礼,杨应麒问道:“你是泉州黄家的人么?”见黄旌称是,又问道:“黄旅是你什么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黄旌道:“黄旅是小人的兄长。从泉州到高丽,家族在这条海路的生意原本是我在主管。如今大金在津门开港,货物齐备,体制便民,实为东海沿岸千年未有之盛。家兄十分仰慕七位将军的才干魄力,命我带来土产若干,请七将军笑纳。”
说着命人上来,捧过几个木盘,盘上盖着红布,托着那人显得有些吃力,想来都是金银宝物。黄旌就要过去掀开,杨应麒止住他道:“且慢!这些东西我不会要的!你这次来若只有这事,可以走了。”
黄旌大为惶恐,说道:“小人唐突了!请大人恕罪。大人清如水,明如镜”
杨应麒打断他道:“够了。自知者明,知人者智。我别的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些的,你少给我拍马屁!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用你来夸!你若想求我什么事情,直接说就是了。我若要钱要物自然会直接跟你提,不用搞这些扭扭捏捏的虚文。”
黄旌是个商人,听杨应麒愿意明码开价,反而高兴,说道:“既然如此,小人便斗胆了。我黄家人多船众,在大宋、高丽都相当好的人脉,在北方海域,欧阳家本来是不能和我家相比的。只是欧阳家出了位了不起的四将军,我黄家一门白丁,登时便给比下去了。所以这个”
杨应麒笑道:“你们想夺回东海商权,是不?”
黄旌忙道:“不敢不敢。我们只求能与欧阳家看齐便足矣。”
杨应麒将左右摒退,说道:“你们和我汉部本来没有任何牵连,但津门一开港,辽口到津门的海运,你们便得了四成,你可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黄旌心头一动,随即大喜道:“原来是七将军眷顾!”心中对眼前这个少年敬畏更深了一层。
几个月前黄旅来到津门时杨应麒还没南下,眼见欧阳适当权,他以为在这盘大生意上分一杯羹已属无望,哪知最后竟然无缘无故得了从辽口到津门的四成海运。这条短程航路的海运利润这时并非十分可观,但能跻身其间,却是家族在辽东半岛海上实力的展现。若没有这四成海运,黄家就很难在津门立足,只怕早被欧阳家给挤出去了。黄旌心道:“当时这个七将军还没到,没想到他居然还能遥控局面,看来押他这一宝错不了!”
又听杨应麒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扶你们一把么?”
黄旌惶恐道:“小人愚昧,还请七将军明示。”
杨应麒道:“很简单。若让欧阳家一家独大,对汉部并无好处。”
黄旌惊喜万分,杨应麒连这种话也说了出来,看来是有意要培养他们作为御用商家了,连忙道:“黄家上下,愿为七将军效忠!”
杨应麒笑道:“看来你误会了。不是向我效忠,而是向汉部效忠。”见黄旌眼神闪烁,说道:“好了,你别想太多。总之你只要听我的话好好办事,不犯了我汉部的禁令,你们家族的生意便长做长有。明天你派一个人常驻津门,我有什么好关照,也好及时通知你们。”
黄旌大喜道:“是!”杨应麒忽然问道:“泉州林、陈两家实力如何?”
黄旌知道这个七将军见多识广,不敢扯谎,说道:“他们两家主要走的是南洋,若论实力,可与我家鼎足而三。”这句话其实还是不太老实,林陈两家的实力,其实比之黄家又胜一筹。
杨应麒又问:“他们可有意北上么?”
黄旌脸上一阵尴尬,说道:“是有点意思,可却不得其门而入。”犹豫了一会,心想以这七将军的精明,这事多半迟早会知道,不如自己先说以表忠诚:“其实他们都派有船来探门路了,只是挂成散号,想来是要瞒过我们,免得遭我家与欧阳家排挤,只是这种事情哪里瞒得过同行!”
杨应麒点头道:“既然他们有心,我汉部也不能给他们冷面孔。你帮我穿针引线,引他们两家的头面人物来与我相见吧。”
黄旌面有难色,引别人来分自己的肉羹,他哪里愿意?却又不敢拒绝。
杨应麒冷笑道:“黄大官人,大金如今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我部全面负责大金的海上生意,这盘生意大得很,你和欧阳家是吃不完的!我今天就跟你说白了吧,这东海北部商路上,我汉部公家的生意我打算让你黄家和欧阳家各占三成,陈林两家各占一成,散户吃剩下的。至于私家的生意,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黄旌听杨应麒这样直说,知道他是要搞平衡。又听杨应麒道:“你好好替汉部办事,将来亏不了你们的!今天我能让陈林两家北上津门,明天也会支持你家下南洋。”黄旌大喜,连忙没口子地答应。
杨应麒交代完公事,又道:“对了,能不能请你为我私人办点事情?”
黄旌忙道:“请七将军吩咐!”
杨应麒吩咐童子取来一张清单来道:“这些书籍我一时搜求不到,你帮我代为留意。”
黄旌拿了单子一看,共列了近二百种,他学问一般,也没看懂多少,老老实实说道:“书籍我不是很懂,待回去请泉州的大儒代为打听收集,一定给七将军买到。”
杨应麒道:“你尽管买去,该多少钱我到时候少不了你的。此外,若有江南儒生愿意来出海一游,请务必带我致殷勤之意。他们若肯一顾辽东,自大将军以下无不奉为上宾!一切费用自有我来出。如今宋政败坏,若有怀才不遇者愿意到辽东出仕,只要是有真学问,汉部大门敞开,来者不拒。”
黄旌连声答应,心中却道:“让我们这些商人来赚钱那是求之不得,要儒士们到这蛮荒之地做官?谁肯来?”